2024-10-04 09:41:07 作者: 賀緒林

  司馬亮來到渭北縣的第二天,副縣長牛泰來和保安大隊長嚴智仁、警察局長章一德以及各局局長等官吏前來拜見。眾人在客廳落了座,同永順送上茶水,擺上香菸。初次拜見上司,眾人都十分拘謹,不敢魯莽地去喝茶抽菸,乃至言談,氣氛便有點凝重尷尬。

  少頃,牛泰來乾咳了兩聲,自我介紹道:「老朽牛泰來,忝列副縣長之職。」隨後又把在坐的各位給司馬亮一一做介紹。他年近六十,穿一襲藍綢長袍,上罩黑綢馬褂,留著山羊鬍須,關中西府的口音很重。他是個老儒,極迂腐,在副縣長這個位子上已經坐了十餘年。司馬亮未到任之時,他暫代渭北縣長之職。司馬亮到任,又讓他把屁股挪回了原處。這種事情他經歷了好幾次,已經司空見慣,寵辱不驚了。

  「久仰,久仰。」司馬亮客套地衝著眾人抱了抱拳。「鄙人複姓司馬,單名亮,司馬亮。」

  忽然有人「卟吃」笑出了聲。眾人舉目看時,發笑的是保安大隊長嚴智仁。

  嚴智仁年過不惑,行伍出身,生得五大三粗,滿臉虬髯,平日裡說話聲高氣大,不拘小節。時逢亂世,他手握兵權,保安大隊有四百多號人,對他一呼百應。他向來說話辦事專橫,唯我獨尊,不把文職官吏放在眼裡,縣裡的大小官吏都有點懼怕他。如果說警察局長章一德跺一下腳,渭北縣的地皮要顫一顫;那麼嚴智仁跺一下腳,渭北縣的地皮要顫三顫。此時他突然發笑,鬧得大家莫名其妙,都呆眼看他。牛泰來問道:「嚴大隊長為何發笑?」

  嚴智仁笑道:「咱們新來的父母官是不是把姓搞錯了?」

  

  眾人不明白嚴智仁為何出此言,把目光又投向司馬亮。牛泰來肚裡明白,嚴智仁欺司馬亮是個白面書生,拿他尋開心,心裡雖憎恨嚴智仁的作為,卻也冷著臉看笑話。畢竟他心中不平,嫉妒司馬亮。

  司馬亮早已看出嚴智仁在調侃他,頓生惱恨。可幾年的官場歷練,讓他胸襟非凡。他把惱恨藏而不露,笑著臉說:「嚴大隊長說得不錯,小時候我也以為姓錯了姓,可我問了我父親又問我祖父,他們都說沒錯,是姓司馬。我說,既然沒姓錯姓,那是給我把名字起錯了。我父親說生我時剛好天光大亮,就給我起名『亮亮』。說到底是我姓錯了,我要是姓諸葛,嚴大隊長就不會質疑了吧。」說罷,大笑。

  眾人這時才聽明白了,都笑了起來。牛泰來手拈鬍鬚,含笑點頭。僅此一番話,他已對司馬亮刮目相看了。

  嚴智仁看似粗俗,卻肚裡也有水。他原本見司馬亮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縣長,心中不僅不服,也小瞧司馬亮,就想出出司馬亮的洋相,也算是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料到司馬亮沒有惱怒,以玩笑化解了他的不恭不敬,並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後生不可小覷,他當下也對司馬亮刮目相看,笑道:「司馬縣長,跟你開個玩笑,你可別往心裡去。」

  司馬亮也笑道:「常言說得好,不說不笑不熱鬧,我就喜歡和人開玩笑。嚴大隊長是咱渭北縣的軍事長官,以後還要仰仗你對兄弟的支持。」

  嚴智仁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地說:「這沒啥說的,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言傳一聲。」

  司馬亮又沖眾人抱拳:「以後就仰仗各位了。」

  眾人都急忙抱拳還禮,七嘴八舌地說,司馬縣長太客氣了,你是一縣之長,有啥事儘管吩咐,我們願效犬馬之勞。

  客套之後,司馬亮呷了口茶,嚴肅了臉面,說道:「昨日進城時,我看到了布告,刺殺王縣長的兇犯很快擒獲正法,警察局和保安大隊功不可莫。我初來乍到,對渭北的情況不甚了解,不知渭北的當務之急是什麼?」他把目光投向牛泰來。

  牛泰來欠身答道:「依我愚見,渭北的當務之急還是治安問題。渭北地處偏僻,塬大溝深,土地貧瘠,不多打糧食,卻多生盜匪。還有那野灘鎮,最讓人頭疼。」

  司馬亮問道:「你說的是渭河南岸的野灘鎮?」

  牛泰來點頭道:「是的。野灘鎮地處渭河南岸,卻劃歸咱渭北管轄。有道是,隔山不算遠,隔河不算近。野灘鎮距縣城三十來里地,不算遠,但隔著一條渭河,咱們鞭長莫及。那地方十三省的人都有,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了一起,簡直就是個土匪窩。」他說著連連搖頭。

  司馬亮的老家在西秦,西秦與渭北相鄰。他早就聽說過野灘鎮是個土匪窩,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聚集在那裡,但詳情並不清楚,正想問個究竟。忽然見保安大隊的副官喬大年匆匆來找嚴智仁。喬大年在嚴智仁耳邊低語了幾句,嚴智仁臉色陡然一變,問道:「你查看過沒有?」

  喬大年答道:「我上城樓查看過了。」

  嚴智仁兩道濃眉擰成了兩個墨疙瘩,擺擺手,喬大年退下。章一德疑惑地看著嚴智仁。嚴智仁與他耳語幾句,只見章一德頓時也變顏失色,神情很是不安。

  司馬亮心中大疑。這時外邊又傳來了喧譁聲,似乎在議論什麼事。他示意同永順出去看看。片刻工夫,同永順回來俯在司馬亮耳邊說了幾句,司馬亮的臉色也陡然變色。其他人見此情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面面相覷,心中忐忑不安起來。

  司馬亮穩了穩神,說道:「各位請回。牛副縣長、嚴大隊長和章局長留一下。」

  眾人走後,司馬亮繃緊了臉說:「嚴大隊長和章局長可能都已得到消息,城門樓上的兇犯首級不翼而飛了。」

  牛泰來驚呼一聲:「啊!有這等事?」

  司馬亮說:「全城的人現在都在議論這件事。」

  「真格是出了奇事了,這可如何是好……」牛泰來掏出手絹直擦腦門沁出的冷汗。

  這時同永順又匆匆走了進來,交給司馬亮一封信。司馬亮打開一看,臉色變得鐵青。他把信遞給章一德,冷冷地說:「章局長看看吧。」

  章一德看完信,額頭沁出了冷汗。他把信又遞給嚴智仁。嚴智仁還未看完信,太陽穴處就暴起了青筋。牛泰來把頭伸過來,問道:「誰的信?」

  嚴智仁沒好氣地把信塞給了牛泰來。牛泰來看罷信又驚叫起來:「咋的,城門樓上的人頭不是兇犯彭大錘的?」

  原來這是一封匿名檢舉信,信上說城門樓上的人頭根本就不是刺殺王縣長兇犯的人頭。檢舉者顯然知情,說的有根有據。

  司馬亮冷著臉問道:「章局長,這到底是咋回事?希望你能給我說出實情。」

  章一德轉過目光求助似的看著嚴智仁。嚴智仁這時鎮靜下來,滿不在乎地說:「司馬縣長這麼問,那我就實話實說,那人頭不是兇犯的。」

  消息得到了證實,司馬亮還是吃了一驚:「那是誰的?」

  「是個死囚的。」章一德說,「王縣長被人暗殺,一時間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一時半會又抓不著兇犯,為了安定人心,我和嚴大隊長商量,李代桃僵。出此下策,我們實屬無奈。」

  嚴智仁說:「那死囚是個土匪小頭目,槍斃他是遲早的事。砍了他的頭是廢物利用。」

  司馬亮訝然半晌,問:「那真正的兇手是誰?」

  章一德回答:「彭大錘。」

  「他是個啥人?」

  「是個鏢客。」

  「他與王縣長有仇?」

  章一德搖頭。

  司馬亮說:「那他沒有殺人動機呀。」

  嚴智仁說:「他是個鏢客,也是個刀客。刀客你知道是幹啥的麼?」神情很是不屑。

  司馬亮雖說年輕,但飽讀史書,對關中的鏢客很是了解。潼關以西、寶雞以東,渭河兩岸以及渭北高原經常出沒一幫鏢客,他們身上帶有一種特殊的刀子,人們把這些鏢客稱為關中刀客。刀客們刀尖上討生活,他們帶的刀長約三尺,寬約二寸,好鋼鐵打造而成。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保私鹽,保私茶,也保大戶人家的千金、漂亮媳婦和金銀珠寶,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遇到催糧要款的,他們眼睛向天,敞著胸脯,敢跟當兵的玩命。如今是火器時代,刀客與時俱進,不僅耍刀,更多的時候玩槍。刀客在官府的眼裡也是土匪,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因此,刀客永遠是被緝捕的對象。嚴智仁無疑是把彭大錘認作土匪。

  「刀客就是土匪。誰給錢就給誰當殺手,要個啥球動機。」

  司馬亮對他的說法並不以為然:「嚴大隊長,對刀客也不能一概而論。據我所知,能當刀客的十有八九都是硬漢子,不一定個個都是殺人越貨的土匪。」

  嚴智仁說:「我想起來了,聽說王縣長手中有個寶物,價值連城,刺客十有八九是衝著那寶物去的。」

  「啥寶物?」

  「啥寶物我不知道,我是聽別人說的。牛縣長和章局長都聽說過這個傳聞吧。」

  牛泰來和章一德都點頭稱是。司馬亮沉下臉說「嚴大隊長,你是渭北的最高軍事長官,怎麼能輕信茶樓酒肆的傳聞。」話語中有訓斥的意思。

  嚴智仁語塞,臉色成了豬肝色。牛泰來瞧在眼裡,怕嚴智仁惱羞成怒不給司馬亮面子,急忙插言說:「王縣長在任四年,做事認真,得罪了不少人,仇家不少。也許是仇家乾的。」

  章一德譏笑道:「他要是跟你一樣當個好好先生,就不會丟腦袋。」平日裡他很是瞧不起牛泰來膽小怕事,常常拿話語譏諷牛泰來。

  嚴智仁也嘲笑說:「這也難說。牛縣長,王縣長一死,下來就該輪到你了。你可要當心哩。」

  「二位別拿老朽取笑了。」牛泰來掏出手絹拭著胖臉,掩飾自己的尷尬,「說正經事,說正經事。」

  司馬亮見嚴、章二人如此拿牛泰來取笑,心中有幾分不快,乾咳了兩聲,沉下臉問道:「咋能斷定彭大錘就是兇手呢?」

  章一德說:「王縣長身邊有兩個保鏢,身手都不凡。王縣長出事時,兩個保鏢都被刺客殺了,在渭北地面能殺死那兩個保鏢的也就是彭大錘了。」

  「就憑這個斷定兇手是彭大錘?」

  章一德不吭聲了。

  嚴智仁說:「不憑這,還憑啥哩?」口氣有點咄咄逼人。

  司馬亮看了一眼嚴智仁,心中十分不快,但沒有表露出來。他把目光轉向章一德:「現場沒留下啥什麼東西嗎?」

  章一德搖頭:「兇手幹得很利索,啥都沒留下來。」

  沉默良久,司馬亮又問:「你們除了李代桃僵外,還採取了啥措施?」

  章一德說:「警察局派出了七八個暗探,四處搜尋彭大錘。」

  嚴智仁也道:「保安大隊也派了好多便衣搜捕兇犯。」

  「有線索嗎?」

  章、嚴二人都搖頭。

  司馬亮說:「你們說的彭大錘真格就那麼厲害嗎?」

  牛泰來這時開口道:「司馬縣長初來乍到,有所不知。彭大錘當真的很厲害,他能飛檐走壁,來無蹤去無影,殺人不眨眼,人送外號鬼見愁。」

  司馬亮把目光投向牛泰來:「牛副縣長見過他嗎?」

  「沒見過。」

  「那何以得知?」

  「是聽別人說的。」

  「街頭傳聞也可以信嗎?」司馬亮冷著臉說。「我們是政府官員,不可以訛傳訛。」他已看出牛泰來老朽無能,言語不恭起來。

  沒人吭聲了。客廳的氣氛沉重起來。

  良久,司馬亮忽然開口問道:「城門樓上的人頭失蹤了,你們認為是何人所為?」

  牛泰來連連搖頭。章、嚴二人面面相覷,也都搖頭。

  「會不會是你們說的那個彭大錘乾的?」

  「他偷一個死人頭幹啥?」嚴智仁搖著頭。

  「你們說那人頭是他的,他就照單收走。」司馬亮掃了嚴智仁一眼。「你們說彭大錘那麼厲害,他會不會出一下你們的洋相?」

  嚴智仁以拳擊掌,叫道:「你這話有理,那狗日的給咱們示威哩。」

  司馬亮又把目光轉向章一德,問道:「章局長以為如何?」

  章一德思忖一下,道:「司馬縣長言之有理。這種事也只有彭大錘幹得出來。」

  牛泰來緊跟著說:「我看也是。人頭在城門樓上掛著,還有人看守著,卻被人探囊取物般地拿走了,除了彭大錘誰有那本事。」

  司馬亮呷了幾口茶,猛地放下茶杯,提高聲音說:「既然各位看法一致,那就抓捕那個彭大錘吧。嚴大隊長、章局長,你們何時能破獲此案?」

  嚴、章二人相對一視,都不吭聲。

  司馬亮又道:「我知道這個案子不好破,兇手也不好抓。可再難破也得破,再難抓也要抓。給你們一個月時間,咋樣?」

  嚴、章二人又相對一視,還是不吭聲。顯然,他們都沒把握在一個月內破案抓住兇犯。

  司馬亮見此情景,嘆了口氣:「唉,我初來乍到,你們倆總不能讓我坐蠟吧。縣長被人殺了,卻破不了案抓不住兇手,上峰會罵我們是一群酒囊飯袋。再說了,抓不住兇手,咱們吃飯的傢伙說不定幾時也會丟的!」

  牛泰來跟著說:「司馬縣長說的極是。」

  嚴、章二人站起身來,同聲道:「我們一定竭盡全力!」

  司馬亮說:「竭盡全力是必須的!破案、抓住兇手也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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