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9:41:04
作者: 賀緒林
渭北新任縣長複姓司馬,單名亮。接到調令時,司馬亮已得知前任被打了黑槍。剛逃脫虎口,又要去狼窩。真是流年不利,時運不濟。他心中暗暗叫苦。此次調動他是花錢托人辦的,別無選擇。他只好硬著頭皮去走馬上任。
初進渭北縣城時,司馬亮看到了城門樓上掛著的木籠,同時也看到了貼在城門旁邊的布告。布告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彭犯大錘,系本縣野灘鎮人氏,假開鏢局之名,行匪盜之實,槍殺政府官員,實屬罪大惡極。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日前已將彭犯抓捕歸案,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渭北縣保安大隊
渭北縣警察局
民國二十六年X月X日
看罷布告,司馬亮仰首又看了看掛在城樓上的木籠,以手加額,說了句:「天助我也!」心裡懸著的石頭頓時落了地,長長地吐了口氣,渾身也感覺輕鬆了。
司馬亮祖籍關中西秦,曾在省財政廳做文案,是一介書生。兩年前,陝北三邊縣缺任,他被委派到三邊任縣長。是年,他三十剛出頭。而立之年他就當上了縣長,心中自然十分得意,躊躇滿志。可他不是一個目光短淺之人。「縣長」在官階中最低下(縣官以下稱為「吏」),被稱為「七品芝麻官」。他已經踏上了仕途的梯階,為什麼不把「芝麻官」做成「西瓜官」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常常背著人反覆念叨著這句古語,以此來激勵自己。他熟讀過《資治通鑑》,對老祖宗司馬光極為推崇,志存高遠,立志做老祖宗理論的實踐者,干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偉業來,光宗耀祖。三邊小縣地處陝寧蒙交界,偏隅一方,人口稀少。他認為治理好這個偏僻小縣不是什麼難事,心想很快干出一些業績也好升遷。上任伊始,他微服私訪,查明官吏貪污受賄乃難以治理的癥結,遂下決心拿民怨極大的民政局長開刀,殺雞儆猴,沒料到拔出蘿蔔不僅帶出了泥,而且帶出了更大的蘿蔔。民政局長的貪污案不僅牽連到了榆林專署的許多官員,也牽扯上了省府的幾個大員,這是始料不及的。這件案子十分棘手,查辦了一年之久也沒查出個湯清飯亮。最終雖說把那民政局長撤職查辦了,可得罪了許多有權有勢的官吏。那些官吏暗地裡給他使絆子,也怨他做事不檢點,被人抓住了把柄,不但清官的名聲沒落下,反而落下了罵名,險乎丟了烏紗帽。三邊縣的大小官吏見了他如同見了瘟神,避之不及。他自知在三邊縣不好再呆下去,便想走人。常言說的好,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可挪個窩也不容易。所幸他在省上也有熟人朋友,活動了一番,花了不少銀錢,調到關中渭北縣任職。
司馬亮悄然離開了三邊。他並不想不聲不響地走,可他在三邊縣沒有親朋好友,而且把當地的官吏得罪了不少,就是跟他們打了招呼,誰能為一個討人嫌的離任縣長送行?不打招呼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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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親隨馬弁——同永順,雇了一輛轎車和兩匹馱騾黎明時分離開了三邊縣城。他的妻小在省城,妻子是個商家女。當初他去三邊赴任時,是想把家眷帶去的。可妻子嫌陝北生活太苦焦,說啥也不肯隨他去陝北,說等他當上了專署的專員她才考慮去不去陝北。無奈他只好帶著同永順去上任。同永順是妻子娘家的護院,拳腳功夫十分了得。妻子說陝北那地方偏僻,自古出杆子刀客土匪,跟父親要來同永順去陪護他。由此可見妻子對他的一片深情。現在他離任去渭北,沒有家眷的拖累倒也安然。雖說孤身一人,但也有不少行李。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官居縣長,比不了知府,也僅幹了兩年,腰包沒有十萬雪花銀。即使有錢,他也不會用轎車馱騾馱運,世事不太平,遇到強盜怎麼辦?他雇的轎車給自己當腳力,兩匹馱騾一匹馱行李,另一匹馱的是書籍。他有許多書籍,捨不得丟掉。
他來三邊之時,胸懷大志,想干一番大事,不說當個清官千古流芳,至少也不能作個髒官落個罵名。沒想到壯志未酬,遭小人暗算,落了個如此下場。出了三邊縣城,他回首望著黑糊糊的城門樓,心中很不是滋味,良久,說了聲:「慚愧!」
三邊地處偏僻,人稀地廣。一干人趕天黑才走到三邊縣界一個叫沙梁店的小鎮。說是鎮,比關中平原的村子還要小,僅有幾十戶人家,鎮口有家小酒店。時令已是暮春季節,可陝北的氣候還沒有回暖。加之這裡是個風口,太陽一落山就起了風,飛揚跋扈的狂風把毛烏素沙漠的流沙卷得鋪天蓋地。轉眼間天就黑糊糊的一片。
他撩開轎車簾,鎖緊了眉頭。同永順在馬背上用馬鞭指著前邊說:「鎮口有個酒店,咱們在那達安歇吧?」
他點點頭:「好吧。」
一干人便在沙梁店住了下來。
沙梁店的酒店雖小,卻也有酒有肉,吃喝過後,同永順把兩個腳戶叫到屋裡去。時辰不大,兩個腳戶手裡握著幾塊大洋,喜滋滋地出了屋。
夜,漸漸的深了,風在樹梢上呼叫,很是悽厲。兩個腳戶還在輪流經管著牲口。由於外邊風沙大,草料一添,他倆誰也不願多往出跑,伴著一盞清油燈一左一右合衣躺著,一邊抽著旱菸一邊悄聲議論著傍晚住店後發生的事。他們有點弄不明白,一縣之長,在這塊土地上就是土皇上,就算下了台,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至於偷偷摸摸地走吧。聽說他去關中的渭北縣還是當縣長,咋這麼落魄呢?就說幾個鐘頭前吧,那個縣長匆匆吃了飯,改騎馬帶著親隨反倒投北去了。他們更想不明白,那個隨從把他們叫去,給了他們多出幾倍的趕腳錢,並讓他們把東西送到渭北縣,到時候再加倍付腳錢。馱子裡是啥東西這麼值錢?金銀珠寶嗎?那年輕縣長難道不怕他倆昧了這值錢的東西,趕著轎車和馱騾跑了?也許人家看透了他倆是個老實疙瘩,沒賊膽也沒賊心。倆人思來想去弄不明白人家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相視而笑,彼此譏諷。一個說:「人家縣長把咱倆碟碟喝涼水,看透咧,眺定咱倆沒那個賊膽,也沒那個賊心。」
另一個說:「你這話說得對,咱倆也就只是當腳戶的料,根本就看不透人家當官的葫蘆里賣的啥藥。」
「嗐,咱管球他哩。只要人家給咱出工錢,他讓往哪達趕咱就往哪達趕。」
「你這話又說對咧,咱只管出力掙錢,少吃蘿蔔閒操心……」
倆人抽著旱菸閒諞著,又給牲口添了一回草料。之後,他們的眼皮就困得往一起粘……
不知過了多久,年長的腳戶忽然被外邊壓過風吼的一聲響動驚醒了。他側起身來聆耳細聽,風吼聲中夾雜著異樣的響動聲,是牲口踢咬斗槽?還是盜馬賊進了牲口棚?牲口是腳戶的命根子,若是盜馬賊偷走了牲口可如何是好!他頭皮一炸,翻身起來,顧不上喊一聲同夥,就疾步奔牲口棚。
外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牲口棚的馬燈可能被大風吹滅了。他摸到槽頭,拉拉牲口韁繩,幾匹牲口都在,但都昂著頭,顯然是受到了驚動。他心中疑惑不安,想點亮燈看個究竟,剛掏出火柴,猛地一雙大手從腦後伸了過來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渾身一顫,張口要喊,一把匕首又頂住了他的胸窩。一個兇狠的聲音低吼道:「悄著,出聲就宰了你!」
他禁不住一連打了幾個觳觫,張著嘴卻不敢出聲,一把麥草隨即塞住了他的嘴,堵得他心口發悶。他知道是遇上了打劫的土匪,也知道這些土匪心黑手辣,禁不住渾身篩起糠來。
他被兩個壯漢前拉後搡地拖到一個土崖下,隨後口中的麥草也被拔了出來。他吐出口中殘留的麥草,長長噓了一口氣。他隱約看見土崖下有一伙人影,其中有個很粗的嗓門壓低聲音喝問:「那個狗日的縣長哪達去了?」
「不……不知道。」
「不說?我看你狗日的是活潑煩了!」匕首又頂住了他的心窩。
「好漢爺,別……別動手……人家縣長上哪達去咋能給我這個趕腳的說哩。他,他只是叮嚀,讓我把東西給他送到渭北縣城去。」
「他幾時走的?」
「天剛擦黑那會就走了。」
「他們幾個人?」
「那個縣長只帶著一個隨從。」
「你沒說謊?」
「我要說謊好漢爺就把我的頭割下來當尿壺。」
粗嗓門頭領收回了匕首。
有人失聲叫道:「大哥,咱們上當了!」
另一個說:「這叫金蟬脫殼之計。」
「大哥,咱們騎快馬去追!」
頭領有點猶豫不決。
這時有人嘟噥了一句:「就算能追上,也日上樹梢了。再說了,出了縣境就不是咱的地盤了,不好下手。」
頭領思忖片刻,罵了句:「算狗日的命大。撤吧!」
……
司馬亮離開三邊縣的當天晚上,合衣而臥。憶起到任兩年來的風風雨雨和坎坎坷坷,他不能成眠。子夜時分,他剛有了點睡意,朦朧中聽到一陣腳步聲,頓時警覺起來,忽地坐起身,喝問道:「誰?」
「是我。」同永順從外間走了進來,遞給他一個紙團。他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當心,有人要對你下黑手!他疾問:「哪來的?」
同永順說:「是從窗口扔進來的。我追出去時,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像是衙門口賣醪糟劉老漢的兒子。」
司馬亮愛喝醪糟,常去劉老漢的醪糟攤子坐坐,跟劉老漢諞諞閒傳,喝上一碗醪糟。劉老漢對他印象極好。
司馬亮看著紙條,愕然發呆。
同永順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司馬亮點點頭。
於是,他們主僕二人在沙梁店玩了個金蟬脫殼。那天晚上沙梁店上演的那場攔路打劫的戲因他們主僕二人的缺席而砸了場。為此,三邊縣想謀害司馬亮的人深感遺憾。這是後話,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