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9:41:00 作者: 賀緒林

  大錘那天一進家門,把正在院子洗衣裳的麥草嚇了個半死。麥草聽見院門響,抬頭一看,驚呆了,嘴張得老大,卻說不出話來。

  大錘問了一句:「咱娘哩?」

  麥草靈醒過來,「娘喲!」叫了一聲,撒腿往娘屋裡就鑽。大錘有點莫名其妙,罵了一句:「這熊婆娘是咋了?」跟腳進了屋。大錘娘在炕上坐著,摸索著搓棉花捻子。麥草嚇得躲在娘身後,顫聲說:「娘,鬼進了屋……」

  大錘娘笑道:「胡說啥哩,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

  「娘,真格有鬼……」麥草的身體也哆嗦起來。

  大錘叫了聲:「娘!」

  大錘娘渾身一顫,抬起無神的眼睛,疑惑地問:「是大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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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是我。」

  「你是人是鬼?」

  「娘,看你問的這話。我咋能是鬼哩,我是人,是你兒大錘。」

  「大錘!我的兒呀,快過來讓娘看看!」

  大錘走到娘跟前。大錘娘伸出一雙手,抖抖地摸著兒子的頭髮,臉龐、鼻子,最後捏住了耳朵上的「拴馬樁」,喃喃道:「我兒回來了,我兒回來了……」淚如雨下。

  大錘這才發現娘的眼睛看不見,驚叫道:「娘,你的眼睛……?」

  麥草這時已醒過神來,抹著淚說:「咱娘的眼睛哭瞎了……」

  「娘!」大錘雙腿一軟,跪倒在娘面前,淚水流了一臉。

  「起來起來,快起來。娘沒啥事,只要我娃回來,娘心裡就高興……」大錘娘撩起衣襟擦乾眼淚,臉上掛滿了笑紋。「那年他們說你讓土匪打死了,我就不信,跑到縣城去看,果然給你的那口棺材是空的,可就是把你盼不回來……」說著,又流出了淚。

  「娘,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大錘替娘拭淚。

  娘攥著大錘的手:「這幾年你跑到哪達去咧?咋也不捎個信,把娘想死咧。」

  「那年土匪把我們包圍了,衝出來我找不著隊伍了。後來遇到了一夥杆子,拉我去入伙。幹了不到一年,我見那伙杆子匪氣太重,就跑了。我怕那伙杆子跟蹤追我,沒敢回家,跑到了山東,在一家鏢局落了腳。」

  「鏢局是幹啥的?」大錘娘問。

  「就是給人送個貨幹個啥的。」大錘沒敢跟娘說那是個玩命的差事,他怕嚇著娘。

  「活不重吧?」

  「不重。」

  「那你咋瘦了?」大錘娘摸著兒子的胳膊,其實兒子的胳膊筋肉很壯實。

  大錘笑道:「娘,我壯實得很,你是偏心眼。」

  大錘娘也笑了。老人又把兒子細細摸了一遍,摸到兒子左眉梢時,驚問道:「這是咋了?」

  大錘左眉梢有道傷疤,剛才老人摸得急,竟沒摸著,這會摸著了很是吃驚。大錘笑著說:「前年我去華山,沒留神摔了一跤,磕在了石頭上,傷好後就留下了疤。」

  其實,這道疤是槍傷留下的。前年他們鏢局給一個南方珠寶商保了一趟鏢,途中遇到了一夥土匪。那伙土匪人多勢眾,蜂擁而來,勢在必得。大錘在那場戰鬥中大顯身手,一把鋼刀砍倒了七八個土匪。土匪見他武藝十分了得,不敢向前,紛紛後退。匪首急了眼,朝他開了槍。幸好他身靈似猿,躲閃得快,但眉梢還是挨了一槍,所幸只是擦破了皮,性命無虞。此時老娘問起這傷疤,他哪能實言相告。

  大錘娘輕輕撫摸著兒子的傷疤,心痛地說:「你都是大小伙了,咋還是那麼的不小心。還痛麼?」

  大錘鼻子不禁一酸,眼裡有了淚花:「娘,早就不痛了。」

  老人再四叮囑兒子:「往後不管幹啥都千萬要小心,再不敢毛手毛腳的了。」似乎兒子還是個沒長大的娃娃。

  「娘,我會當心的……」

  正說著話,忽聽門外有人喊叫:「大錘哥!大錘哥!」

  大錘出屋一看,來人是鎮上賣醪糟胡十老漢的後人(兒子)雷娃。論年齡雷娃比大錘還年長兩歲,可他一進門就把大錘叫「哥」。雷娃平日裡油嘴滑舌,說話滿嘴跑火車,是出了名的諞傳客,可有個最大的優點:嘴甜臉皮厚。今日格他進得門來就把大錘叫哥,說起來有點緣故。

  大錘回家時路過縣城,看到幾個警丁在毆打一個小伙。小伙抱著腦袋滿地亂滾,嘴裡「爺爺大叔」地求饒。幾個警丁不依不饒,輪起皮帶沒頭沒腦地亂抽,圍觀者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搖頭嘆息。他本不想管這閒事,卻認出那小伙是鎮上跟他一塊玩尿泥長大的雷娃,按捺不住上前喝斥警丁不要打人。警丁們瞪眼說他牛槽出了個馬嘴,讓他少管閒事。他是個性高氣傲的主,見警丁說話不中聽,頓時來了氣,說這閒事今日格他是管定了。警丁們說他再胡攪這渾水就連他一塊揍。他冷笑著說你們有能耐就看著揍吧。警丁們當真地動起了手,他們看出大錘不是等閒之輩,卻仗著人多,擺出一副群狼斗虎之勢。大錘毫無懼色,又冷笑幾聲,出手還擊。

  幾個回合下來,兩個警丁躺在地上直哼哼,另一個捂著流血的嘴滿地找牙,另外兩個退得遠遠的不敢再上前。圍觀者齊聲喝彩。這伙警丁平日裡飛揚跋扈耀武揚威盡揀好人欺負,口碑極差。今日兒有人如此教訓他們,著實替大夥出了一口惡氣。

  忽然,大錘感到有個冷冰冰的東西頂住了他的後腦勺。他慢慢轉過頭去,是個黑洞洞的槍管,槍把握在一個穿警服的壯漢手中。他凝神細看,認出握槍的警官是幾年前曾抓過他的章一德。

  章一德現在已官拜渭北縣警察局長,是個響噹噹硬梆梆的角色,他跺一下腳,渭北的地皮都要顫一顫。他接觸的人太多,人多眼就雜,他沒認出大錘,厲聲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手打警察!」

  大錘並無懼色:「是警察先動手打人的!」

  章一德說:「警察打的是瞎熊,不打好人。他是個綹娃子(小偷),你知道麼?」

  雷娃見有人替他撐腰說話,再者也認出了大錘,一改剛才卑鄙猥瑣之氣,抹了一把鼻血,分辨道:「我不是綹娃子,你們冤枉好人。」

  大錘不卑不亢地說:「就算他是個綹娃,有王法整治他哩,警察憑啥打他?」

  章一德一怔,隨即冷笑道:「你還敢替他說話!你知道麼,你這是妨礙公務,依法要關押你!」

  大錘也冷笑一聲:「你跟誰說法哩?警察打人算不算犯法?穿上警服就能隨便打人?這是誰家的王法?」

  章一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喲嗬,你還這麼牙硬!」他上上下下把大錘打量了一番,用審訊的口氣問道:「你是個幹啥的?」

  大錘鐵青著臉說:「我是個過路的。」

  「過路的?看你這神氣好像是從水泊梁山上下來的,要打抱不平還是要咋的?識相點,走你的路!」

  幾個警丁圍上來亂嚷嚷:「局長,甭放他走!這傢伙跟那個綹娃子是一夥的!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還當警察局是個擺設。把他倆都帶到警察局去!」他們吃了虧,哪裡肯放大錘走。

  章一德沒吭聲,算是默許了。

  幾個警丁忍著傷痛,撲過來就要抓大錘。大錘哪裡肯就範,側身躲開,一個掃堂腿過去,兩個警丁又趴在了地上。章一德惱羞成怒,揮著槍命令把大錘抓起來。大錘不等警丁們撲過來,身子一躍,到了章一德身邊,出手如閃電,一把擒住章一德拿槍的手腕。章一德只覺得一陣割筋斷骨般的疼痛,手不能自己地一松,盒子槍掉在了腳地。大錘撿起盒子槍,把玩起來:「德國造的鏡面盒子,傢伙不錯,烤藍還沒褪。」說著舉起槍對章一德的腦袋做瞄準狀,嘴裡說道:「我沒玩過這玩意兒,不知能不能打響,有沒有準頭。」

  章一德嚇得面如死灰,額頭沁出了冷汗,說話也不利索了:「別別……當心走,走火……」

  幾個警丁嚇得渾身哆嗦,直往一旁躲。

  大錘哈哈大笑起來:「瞧你們幾個熊相,這麼不經耍的。」忽地收了笑,訓斥道:「別仗著有槍就欺負人。下回別讓爺們碰上,碰上爺們就玩真格的。」他把槍插進章一德的槍套,揶揄地說:「章局長,這玩意兒可要保管好,不要見誰都胡亂擺弄,當心走火。」轉身揚長而去。

  章一德傻了眼,他看出大錘不是等閒之輩,但弄不清大錘的來頭,不敢再對大錘貿然動手,帶著他的部下悻悻而去……

  大錘把剛才在縣城發生的事已扔在了腦後,沒想到雷娃跟著他的屁股來了。雷娃把剛才的事加鹽調醋地給大錘娘和麥草敘說了一遍,臨了咂舌道:「嘖嘖,我大錘哥的功夫十分了得,比當年的白刀客都要強出幾分。大錘哥,有空教我幾手,到時看誰還敢欺負我。」

  大錘娘冷著臉說:「雷娃,我沒記錯的話,你比大錘還大兩歲哩,你咋叫他哥哩?」

  雷娃嬉皮笑臉地說:「嬸,我倆是狗皮襪子沒反正,誰把誰叫哥都一樣。」

  大錘娘說:「你沒事了吧,大錘剛回來,我娘倆想說說話哩。」

  雷娃是個最會見風使舵的人,還想套套近乎,見大錘娘冷著臉下遂客令,便說:「我沒事,就是來看看大錘哥和嬸。你娘倆說話,改日我再來看嬸。」

  雷娃走了,大錘娘對兒子說:「雷娃是個逛鬼諞傳客,不走正道,往後少和他來往。」

  麥草在一旁也說:「他手腳還不乾淨,整天偷雞摸狗的。咱家的兩隻老母雞丟了,我估摸是讓他偷走的。」

  大錘娘說媳婦:「別瞎說了,你又沒逮住他。」

  麥草說:「我沒瞎說。咱家丟雞的第二天,我滿到處尋雞,在他的屋背後看見了一堆雞骨頭,其中一隻雞爪上拴著紅花布條,那紅花布條是我做棉襖時剪下的邊角料,我怕雞丟了,就拴在雞腿上做記號。」

  大錘這時心裡明白了,看來那幾個警丁並沒有冤屈雷娃。他寬容地對媳婦說:「丟兩隻雞也不算個啥,往後在人面前就再甭提這事了。」

  大錘娘問兒子:「你回來還走嗎?」

  大錘說:「不走咧。山東那邊鏢局的頭兒下了世,新換的頭兒容不下人,我就回來咧。」

  大錘娘說:「回來好,把咱那幾畝地種好,吃喝穿戴也用不著發愁。」

  大錘笑著說:「咱那幾畝地不夠我種。我想在縣城開個鏢局,掙些錢,讓娘過上幾天油和面的美日子。」

  大錘娘笑了:「娘啥日子都能過,只要你在娘身邊,娘就高興。」大錘娘又拉過麥草的手,說道:「這幾年多虧麥草照顧娘,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虧待了她。」

  大錘說:「娘,你放心。」

  大錘娘又說:「麥草等了你六年,難熬呵。這下好了,娘盼著抱孫子哩。」

  大錘看了一眼媳婦,麥草也在看他。六年不見,麥草更加豐滿成熟,一張圓臉紅彤彤的,胸脯挺得像兩座小山。她見大錘看她,臉上又蒙上一層紅布,急忙垂下眼皮。大錘只覺得心頭燃起了一把烈火,全身都在發熱。

  吃罷晚飯,大錘和麥草在娘屋裡跟娘拉閒話。大錘娘說:「時候不早了,你倆歇息去吧。」

  大錘明白娘的意思,心裡雖急可嘴裡還是說:「還早著哩,再陪娘說說話。」

  麥草也說:「娘,咱們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就再說說話吧。」

  大錘娘說:「往後在一起說話的日子多得很。今日格晚夕娘困了,瞌睡得很。你們就甭打攪娘的瞌睡了。」把兒子和媳婦攆出了屋。

  回到自己的屋,麥草拉開被褥,脫光衣服鑽進了被窩。守了六年空房,大錘一進家門她的心頭就燃起一股熊熊慾火,可當著婆母的面她又不能表露出來。現在進了自己的屋,她就無所顧忌了。她是個淳樸的女人,不會甜言蜜語,只能用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她要滿足自己的男人,同時希望自己的男人也能滿足自己。

  大錘雖說心頭撞鹿,但究竟時隔六年,覺得一切都很陌生。由於感到陌生讓他很是無所適從。他站在炕邊呆呆地看著被窩裡的女人,一時竟然不知道他該去幹啥。

  半晌不見男人上炕,麥草心裡一涼,抹起了眼淚。大錘吃了一驚,忙問:「你哭啥哩?」

  麥草啜泣說:「你……在外邊有了女人……」

  「你瞎說啥哩。」

  「你一定是有了女人……」

  大錘來氣了:「你憑啥這麼說?」

  「哪你咋不上炕?」

  大錘頓時醒悟自己該幹啥了,心中大喜,嘴裡嘟噥著:「熊媳婦,比我還急!」三下五除二扒光自己的衣服,鑽進被窩。麥草滑溜溜的精身子貼鍋餅似的貼住了他,他渾身的血液頓時沸騰起來,雙手摟住了麥草的腰。麥草也緊緊摟住了他的腰,情不自禁地在他懷中扭動著身子。這是無聲的召喚,他猛地一翻身,大山似的壓在麥草身上,狠狠地說:「看我把你壓成肉夾饃!」兇猛地進入了麥草的身體。麥草在他強健的身體下興奮地呻吟起來……

  時隔不久,大錘在渭北縣城開了一個信義鏢局。鏢局是個玩命的行業,在刀尖彈雨中討生活。大錘自幼性野尚武,耍刀弄槍是他最愛幹的事,加之這些年他在江湖上闖蕩,握鋤把已不習慣了,他覺得除了開鏢局其它事他干不好也幹不了。是時,社會動盪不安,渭北一帶杆子多如牛毛,富商大戶談虎色變。渭北縣城有七八家鏢局,家家生意紅火。大錘雖是初創,但以前乾的就是這一行,自然熟知經營之道。其實開鏢局也沒有什麼竅門,一是敢玩命,二是要講誠信,萬一丟了鏢,就是拆房賣老婆也要還鏢。再就是要有實力。大錘身材魁梧,寬肩細腰,紅臉濃眉,眉尖有一道刀疤,不怒自威,天生一副刀客模樣。加之他手下有七八個弟兄,個個都是一頂一的漢子。因此信義鏢局的生意並不寡淡。

  在世人的眼裡,鏢局的鏢客就是刀客。關中不出劍客,劍客文弱了些。關中漢子的脾氣秉性是:生、冷、撐、倔。他們自嘲為「關中愣娃」。關中愣娃愛耍刀,所以關中出刀客。大錘是典型的關中愣娃,如今世道變了,清朝亡,民國興。刀客也跟潮流走,不僅耍刀,而且更愛玩槍。大錘刀槍都玩得爐火純青,他鏢局的弟兄們都是耍刀玩槍的高手。他多次出鏢,遇到不少杆子土匪,都敗在了他的手中。貨主回來都誇他的本領高強,非同一般。他的名聲被眾人傳得沸沸揚揚,得了一個「鬼見愁」的綽號。也因此給他招來了禍殃。正應了那句俗話:人怕出名豬怕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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