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9:40:57 作者: 賀緒林

  大錘在襁褓時,娘的奶水不足,就用米湯餵他。畢竟是代乳品,缺乏營養,他兩歲了還不會走路。爹娘下地時把他放在地頭,爹娘在田裡勞動,他便在地頭四處亂爬自得其樂。

  一天下午,爹娘又把他放在地頭,給他手裡塞了塊饃饃便去鋤地。他先是吃掉了饃饃,隨後尿了泡尿,用那尿水和泥自娛自樂。忽然一隻螞蚱蹦到了他跟前,他扔了尿泥去逮螞蚱。螞蚱蹦進了草叢,他爬行去追。這時從草叢裡鑽出一隻豹子,兩隻綠瑩瑩的眼珠瞪著爬行的嬰兒。那是一隻母豹,吊著的乳房脹鼓鼓的。小大錘被母豹攔住了去路,抬眼看著面前的不速之客,痴痴地看著,竟然毫無懼色。對峙片刻,那母豹伸出舌頭在他臉頰和頭髮上舔了起來,他感到痒痒的,伸手打了一下母豹。母豹張開血盆大口噙住了他的脖子,他可能感到了痛,「哇」的一聲哭了。爹娘聽到哭聲,急回首,看見母豹咬住了兒子,驚呆了,隨即醒過神來,拿著鋤頭撲了過來,嘴裡喊著:「打老虎!打老虎!(他們把母豹誤認作老虎)。」等趕到地頭時母豹早已不見了蹤影。

  失去了兒子,大錘的爹娘十分悲痛,人都瘦了一圈。可不管咋樣,日子還得往下過。幾天後夫妻倆打起精神又去下地。如果不去下地,來年就得喝西北風。剛進了地,他們就聽見地頭有個稚嫩的聲音在喊:「爹!娘!」他們回頭一看,只見兒子蹣蹣跚跚地朝地里走來。他們以為在做夢,揉揉眼睛,不是夢,真的是兒子!他們扔了鋤頭,狂奔過去抱住兒子,連聲問:「你是咋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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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指著身後的草叢。他們抬眼去看,草叢中有一雙燈籠似的眼睛在放光,夫妻倆明白過來,跪倒在地,衝著草叢直叩頭,嘴裡不住地說:「謝謝山神爺爺!謝謝山神爺爺!」那隻母豹低吼一聲,鑽進了草叢深處……

  事後,鎮裡人都把那隻母豹當成了老虎,以訛傳訛,說大錘得到了山神爺(他們尊老虎為山神)的庇護,福大命大造化大。教私塾的吳二先生另有別論,他說那隻母老虎可能死了幼崽,乳房脹憋的難受,把大錘當成了幼崽哺乳。不管咋說,大錘吃過豹子的奶是不爭的事實。

  轉眼間大錘八歲了,他爹卻得了絞腸痧,不治而亡。那年大錘娘才二十七歲。二十七歲還算是女人的花季,好多人都勸大錘娘再找個男人過日子。大錘娘怕後爹不善待大錘,不肯再嫁。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苦焦恓惶,不說也罷。

  大錘自小就性子野,沒了爹,娘更捨不得打罵他,凡事都由著他性子來。上樹掏鳥蛋,下河摸王八,崖畔上捉蠍子,蛇洞裡抓黃鼠,沒有大錘不敢幹的事。一天,大錘娘在桌上裝雞蛋的瓦罐里取雞蛋換鹽,卻摸出一條長蟲來,當下把她嚇了個半死。原來那條蛇是大錘抓回來的,說是看能不能養成蟒。大錘娘忍無可忍,拿起笤帚疙瘩教訓大錘。大錘不哭不喊也不求饒,木橛似的戳在腳地任娘抽打。大錘娘越打越氣,到了後來手軟無力,扔了笤帚放聲大哭:「你這崽娃子,咋這麼匪呀……長大了可咋得了呀……」大錘這時「咕嗵」一下跪在娘面前,一句話不說,直到娘不哭了,他才站起身來。

  那一年大錘才十歲。

  此後,大錘一直沒再讓娘傷心流淚。直到十六歲那年,大錘跟王山虎打了一場惡架,眾人才對他刮目相看。

  那天大錘娘病了,吃啥都沒胃口。是日恰好野灘鎮逢集,大錘想給娘換換口味,就去鎮上包子劉的鋪子買了幾個肉包子,返家時遇上了王山虎。王山虎是野灘鎮出了名的街楦子,平日裡最愛惹是生非。他見大錘走得匆忙,壞笑一下。擦肩而過時,王山虎腳下使了個絆子,大錘沒留神摔了個大跟頭,包子滾了一地。王山虎哈哈大笑起來,惹得一街兩行的人都來看熱鬧。大錘爬起身,看清是王山虎,便明白是這傢伙使的壞,肚裡就冒火。王山虎欺負他是個娃娃,嘴裡陰陽怪氣地說:「你長眼睛出氣哩?往人身上撞!急著去搶大元寶!」

  圍觀的人都哄地笑了。大錘怒火填胸,忍不住罵道:「你狗日的才長眼睛出氣哩,得了便宜還賣乖!」

  王山虎沒想到大錘竟敢罵他,勃然大怒:「誰的褲帶沒勒緊,弄出你這麼個崽娃子來!」罵著,一個耳光扇過來。

  大錘防著他這一手,身子一矮,王山虎的掌扇空了,閃了個趔趄。大錘趁勢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王山虎摔了個餓狗吃屎。他哪裡吃過這樣的虧,而且對方是個胎毛沒褪光的娃娃。當下他惱羞成怒,爬起身舉拳直朝大錘撲去。大錘毫無懼色,緊握拳頭迎了上去。王山虎身胚粗壯,力大如牛,卻笨腳笨手有力不會使。大錘雖說身體弱小,力氣未長全,但眼疾手快,身子靈巧如猿會使巧勁。幾個回合下來,王山虎不但沒占著便宜,反倒讓大錘抓破了臉。圍觀者見狀,都哈哈大笑起來。

  王山虎顏面喪盡,怒火中燒,使出了潑皮勁。他轉身從一個賣刀削麵的廚師手中搶過削麵刀,要砍大錘。眾人一聲驚呼,慌忙後退。大錘著實吃了一嚇,可已無路可退,只能硬著頭皮迎戰。他順手從賣橛把的老漢攤上摸了一根槐木橛把,緊握在手,一雙眼睛緊盯著王山虎手中的削麵刀。刀器雖利,但是短兵刃;橛把雖鈍,卻是長傢伙。一番爭鬥下來,王山虎的削麵刀沒砍傷大錘半根毫毛,大錘的槐木橛把卻打斷了王山虎的一條胳膊。

  戰鬥結束後,王山虎躺在街上直哼哼,大錘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說道:「你把羅成認娃哩,瞎了你的狗眼窩!」揚長而去。

  王山虎本是野灘鎮的蔣門神,今日卻栽在了一個半樁小伙手中。圍觀者無不拍手叫好,也無不暗暗稱奇,對大錘刮目相看。此後,街楦子王山虎的威名掃地,彭大錘的名聲大震。野灘鎮的人都說,大錘吃過山神爺的奶,長大了可了不得。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大錘的匪性讓做娘的很是擔憂。大錘娘是個明白人,知道兒大不由娘。也許女人能收斂住兒子的匪性。大錘娘想給兒子娶個媳婦拴住兒子的心。可家裡太窮,一時半會拿不出給兒子說媳婦的錢,把大錘娘愁得頭髮白了不少。

  說來也是湊巧,那年冬天北山下來一夥討飯的,其中有個女子叫麥草,沒爹沒娘。大錘娘可憐沒爹沒娘的娃,就把她收留下了。大錘娘見麥草雖是一臉菜色,卻長得周正。仔細一問,比大錘大兩歲,在老家也沒說下婆家。大錘娘大喜,便有心讓麥草給大錘做媳婦,卻又擔心麥草不肯。思之再三,大錘娘決定先用話語試探一下。

  這一日大錘不在家,大錘娘沒話找話地跟麥草拉閒話:「麥草,你看我家大錘人咋樣?」

  麥草說:「大錘哥人不錯。」

  大錘娘故意嘆了口氣,說:「唉,他性子太野太匪,整天讓人擔心。」

  麥草說:「男人麼就要性子野點匪點,要不就會遭人欺負。我就喜歡大錘哥那樣有血性的人。」

  大錘娘大喜:「你當真的喜歡?」

  麥草點點頭:「我爹就性子綿,在世時被人欺負扎咧。」

  大錘娘說:「大錘比你小兩歲,往後你別叫他哥了。」

  麥草說:「我娘在世的時候說,出門三輩低,你一家人待我這麼好,我叫他聲哥也是應當的。」

  大錘娘見麥草如此懂禮數,更是喜歡得不得了。她見時機成熟,便把心中所想給麥草明說了。十八歲的麥草情竇初開,心中已有所想,她心儀的就是大錘那樣的小伙,加之大錘娘是個心底良善的好人,再者逃難之人還有啥挑揀的,當即點頭答應了。大錘娘滿臉樂開了花。說等明年日子好過了,就給他們成親。打那以後,她扳著指頭過日子,做夢都盼著抱孫子。

  轉眼到了青黃不接的二三月。家裡添了一口人,缸里的米麵銳減,所剩不多。大錘對娘說,他出去找活乾乾,一來省出一個人的口糧,二來還能掙些錢。大錘娘覺得兒子這個主意不錯。兒子臨出門時她再四叮嚀:「麥梢一黃就趕緊回來,家裡的幾畝麥子還等著你割哩。」

  麥梢黃了,大錘如期回了家。大錘把下苦力掙得的幾塊銀洋交給娘。大錘娘笑容滿面捏著兒子的血汗錢,急喚麥草把剩下的白面全拿出來,給大錘撕扯麵。大錘最愛吃扯麵。

  八百里秦川盛產小麥,因此關中人喜吃麵。扯麵是麵食的一種,好吃卻不易做。用上好的小麥磨成白面,再用淡鹽水和面,揉光,在面盆醒上半個小時,再揉,拌上油盤條,再醒上半個小時;吃時兩手扯住麵條兩頭在案板上使勁甩打。一條麵條扯開足有五六尺長,寬如褲帶。一個大如腦袋的老碗裡盛上多半碗西紅柿雞蛋湯,面出鍋後先在一個湯盆中過水,再撈進老碗,佐以老陳醋、油潑辣子和蒜泥,再加以青菜,香氣撲鼻,令人饞涎欲滴。此面因寬長都如褲帶,且碗大湯寬,又叫「褲帶面」、「蘸水面」,名列關中八大怪之中——麵條像褲帶。關中的女人都會擀麵撕扯麵,能把面做到極致便是好女人。麥草最拿手的就是撕扯麵,她撕的扯麵又光又釀又筋道,十分的爽口。

  麥草手腳麻利地撕好了扯麵。一家三口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剛端起了碗,幾個警察突然闖進了院子,不問青紅皂白就搶下大錘手中的飯碗,扭住了他的胳膊。一家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大錘最先醒過神來,怒聲質問:「你們是幹啥的?扭我幹啥?」

  為首的官兒三十來歲,是個白胖子,提著盒子槍,白胖臉板得如同剛漿過的白粗布,並不回答大錘的質問,反而審訊似地問道:「你叫啥名?」

  「大錘。」

  「這麼說你就是彭大錘了?」

  「我就是彭大錘。咋咧?」

  那官兒走到大錘跟前,把頭湊過來看大錘的耳朵,看了左耳看右耳。大錘的右耳垂上長了個麥杆粗的小肉樁,俗稱「拴馬樁」。大錘剃了個光頭,那「拴馬樁」很是顯眼。官兒伸手摸了一下大錘的「拴馬樁」,嘿嘿一陣冷笑。忽地他收了笑,喝喊一聲:「帶走!」

  大錘的臉漲得青紫,拼命掙扎,怒聲大喊:「你們憑啥抓我?!」

  幾個警丁不理不睬,使勁扭住大錘的胳膊往外推搡。大錘娘急了,撲上前拉住官兒的衣襟,泣聲道:「長官,我娃到底犯了啥法?你得給我說明白呀!」

  官兒說:「有人把你娃告下了,說你娃是土匪。」

  大錘娘說:「我娃咋能是土匪?他給人打短工去了,剛進家門呀!」

  「你娃剛進家門?這就更對了!」官兒不耐煩地撥開大錘娘拉他衣襟的手,喝令警丁押上大錘快走……

  大錘娘根本不相信兒子是土匪,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縣城找警察局問個究竟。警察局門口站著兩個背槍的警丁,哪裡肯放她進去。大錘娘索性坐在警察局門口大聲哭喊冤枉,招惹得一街兩行的人都來看熱鬧。有好事者上前問究竟,大錘娘便哭訴冤情。眾人聽清了事情的原委,議論紛紛,指責警察局沒有證據怎能不明不白地亂抓人。

  這時抓大錘的那個官兒從裡邊走了出來。有人認得,說那官兒叫章一德,是警察局的一個什麼科長。章一德喝退人群,凶大錘娘:「你這個刁婦,少在這裡撒潑!你兒子是土匪,我看你也是個匪婆!」

  大錘娘雖是鄉下女人,目不識丁,卻極有血氣,加之救兒心切,並不畏懼章一德。她大聲質問:「捉姦捉雙,捉賊捉髒。你憑啥說我兒是土匪?又憑啥說我是匪婆?你們警察局也不能平白無故欺負人呀。」

  章一德冷笑道:「誰欺負你了?我今日兒給你再說清白,有人告你兒子是土匪,搶劫了他家。不然的話,我們沒事抓你兒干球啥呀。」

  大錘娘又問:「哪人是誰?」

  章一德又是一聲冷笑:「你以為你是誰?憑啥我給你說那人的名姓?我要給苦主保密!」

  大錘娘一怔,隨即說道:「我沒別的意思,你讓他拿出證據來,我才信。」

  章一德獰笑著問:「你兒叫大錘吧?」

  大錘娘說:「我兒是叫大錘,野灘鎮的人都知道。」

  「你兒的耳朵上長了個拴馬樁吧?」

  「我兒的耳朵上是長了個拴馬樁,這個野灘鎮的人也都知道。」

  「那就對了。苦主說搶劫他家的土匪中有個人叫大錘,耳朵上長了個拴馬樁。」

  大錘娘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天底下叫大錘,耳朵上長拴馬樁的就是我兒一人嗎?你們咋能憑這就抓他?」

  章一德也愣了一下,隨後惱羞成怒:「刁婦!你再胡攪蠻纏連你也一塊抓了!」

  大錘娘毫不示弱:「你有能耐就把我也抓了。我陪著我兒坐你的牢!」

  章一德氣青了臉,往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句:「呸!狗日的瘋了!」

  「我就瘋了!」大錘娘不管不顧,用頭往章一德身上撞。她要跟章一德拼命。

  章一德的臉由青變紫,卻也拿大錘娘沒辦法,嘴裡說道:「瘋了,瘋了,狗日的真格瘋了。」抽身就走……

  往後的日子大錘娘三天兩頭地往縣城跑,為兒子伸冤叫屈。可縣衙、警察局以及保安大隊的人都不理識她,說她是瘋子。可憐大錘娘四十歲不到,卻白髮叢生,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她逢人就訴說遭受的冤屈,一時間縣城的人都知道野灘鎮有個叫大錘的小伙,讓官府冤屈成了土匪。話越傳越遠,也變了味。到後來方圓數十里的人都知道大錘的名,竟然說大錘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這是大錘娘做夢都沒想到的。

  兩月後,大錘突然被釋放了。大錘是個驢脾氣,不肯出獄,大聲嚷道:「你們憑啥抓的我?又憑啥放的我?要給我說明白!我不能糊裡糊塗坐一回牢!」

  開門鎖的獄卒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讓你走你就走,當心拿事的又變了卦再把你關進去。」

  大錘怒火難平,還是大聲嚷嚷,討要公道。那獄卒是個五十歲開外的好心人,提醒他說:「我看你這小伙靈醒著哩,咋不知好歹?有道是民不和官斗,你跟誰要公道哩?警察局抓你就有抓你的理由,放你就有放你的理由。趕緊走吧,你媽和你媳婦還在屋裡等著你哩。」

  大錘聽出獄卒的話中有話,放軟了聲氣,再三懇求:「大叔,你跟我透透底,這到底是咋回事?」

  獄卒左右看看,見沒有人便壓低聲音說:「當初抓你,是因為有人把你告下了,說你是土匪,打劫了他家。前些日子,一夥土匪搶劫縣城一家珠寶店,被保安大隊圍住了,打死了五六個,活捉了七八個。活捉的其中一個叫大奎,耳朵上長了個拴馬樁,仔細一審,原來是這傢伙搶劫了告你的那個苦主,這才知道冤枉了你。今日格命令下來了,讓把你放了。要不是把那個叫大奎的土匪抓住,這個黑鍋你是替他背定了。算你娃運氣好,趕緊回吧。」

  大錘聽完,怔了半天,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日的這麼冤枉人就算完了!」

  獄卒說:「不算完了,你還想咋?」

  大錘說:「我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獄卒說:「還你個啥公道?放了你就是給你公道了。要不放你,你能把當官的弄個啥?我看幾天牢飯把你給吃出毛病來咧,沒事了還想找出點事來。聽人勸,吃飽飯。聽我一句勸,趕緊回家吧。」

  大錘自思老獄卒的話有幾分道理,只好打碎牙往肚裡咽,忍氣吞聲地走人。

  回到家,母子抱頭大哭,麥草也在一旁直抹眼淚。大錘娘泣聲問兒子咋出的獄。大錘把老獄卒的話給娘說了一遍,隨即抹乾眼淚,恨聲說道:「狗日的這麼冤枉我,我不能便宜了他們!」

  看到兒子平安歸來,大錘娘心平氣和了,垂淚道:「別說傻話了,那個獄卒說的對,民鬥不過官。經歷了這場事,我把世事也看明白了,這個世道就沒有公道,就是有公道也沒處去講,誰叫咱是草民呢。咱就打碎牙往肚裡咽吧。你平安回來了就好……」

  大錘怒氣難消地說:「娘,我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呀!」

  大錘還想說啥,被娘攔住了。大錘娘抹著淚水說:「聽娘的話,咱窮家小戶折騰不起,娘不想過擔驚受怕的日子。」

  大錘不敢看娘的淚眼,可心中怒氣實在難平。麥草在一旁含淚說:「你就聽娘的話吧,別再讓娘擔驚受怕了。」

  大錘不吭聲,只把牙咬得格崩響。

  「大錘,娘求你了……」大錘娘的眼窩裡又湧出了成串的淚珠,她知道兒子的脾氣,怕惹出禍事來。

  大錘的心一下子軟了:「娘,你別這樣,我聽你的話……」說著淚水泉涌。

  「娘知道我娃肚裡憋屈,娘也憋屈呵!可這個世道容不得咱草民百姓說話呀……娃呀,忍字頭上一把刀,咱就咬牙忍了吧。你要心裡憋屈難受,就在娘跟前哭上一場吧……」

  「娘!……」大錘哭出了聲。

  「大錘!……」大錘娘抱住了兒子,淚如雨下。

  母了倆抱頭大哭,麥草也在一旁淚水泫然。

  良久,大錘娘抹去淚水,說道:「我想給你和麥草把房圓了……娘想趕在閉眼前抱上孫子,到了九泉之下也好給你爹有個交待。」

  大錘拭乾淚水說:「我聽娘的。」

  家裡窮,大錘娘只辦了兩桌酒席,一桌招待近族的幾個長輩,一桌招待幾個至親的親戚,又放了一掛鞭炮,草草地給大錘和麥草圓了房。

  大錘娘只想著忍一忍,過了這一劫就能過上好日子。可老天並不垂憐他們。時隔不久,縣上派下壯丁,有大錘的名字。原本兩丁抽一,大錘是獨生子,不該去當兵。可名單上偏偏就有他的名字,不知問題出在了哪裡?娘和麥草離不開大錘,大錘也丟不下娘和新婚媳婦。可保安大隊那伙團丁哪管他們誰丟不下誰,名單上有誰就抓誰,大錘便被抓了壯丁。還好,大錘沒有走遠,在縣保安大隊當了團丁。

  大錘生來尚武,當了團丁如魚得水,整天舞刀弄槍幹得很歡勢,打起仗來悍不畏死,沖在最前頭,一年後就當上了小隊長。不幸的是,一次保安大隊去北山剿匪,被土匪包圍了。部隊衝出包圍清點人數,少了大錘等二十幾個團丁,十有八九是沒命了。大隊長便往上報了陣亡名單,又通知了家屬。噩耗傳到大錘家,大錘娘叫了聲:「我的兒呀!」身子往後一仰,昏了過去。麥草見狀,大放悲聲。鄰里鄉親聞聲趕了過來,七手八腳撫胸的撫胸,掐人中的掐人中把大錘娘救醒。

  大錘娘醒後,說啥也要去看看兒子一眼。麥草攙扶著婆母到了保安大隊,操場上一排溜放著二十幾口棺材,屬於大錘的那口棺材卻是空的。原來剿匪戰鬥結束後,保安大隊清理戰場,把陣亡團丁的屍體搬運回來,唯獨沒有大錘,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頭兒思之再三,為了給上峰和家屬都有個交待,就把大錘列入了陣亡名單,賞了他一口棺材。

  大錘娘不相信兒子會死,可左盼右盼卻不見兒子回來。大錘娘寡婦抓養兒子一場空,悲哀之情難以言表,天天傷心流淚,竟然把一雙眼睛哭瞎了。

  誰都沒想到六年後大錘突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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