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親人啊,你在哪裡?
2024-10-04 09:29:14
作者: 莫然
喬媽媽被送進了醫院,醫生給她打了一針葡萄糖,她又甦醒過來。見兒子和小孫女守在床前,她就把手伸向兒子,明知毫無希望,臉上的表情卻充滿了一線期待,期待兒子能說出使她寬慰的話來。但兒子卻低下頭去,滿眶的淚水忍不住滴下來。母親的心也碎成了片片,眼淚猶如滂沱大雨,澆濕了枕頭和衣衫……
「媽!」喬興海終於開口了,「她們是為了……」
「兒子,我知道……」喬媽媽含淚打斷他,沒有怨天尤人,但語調里充滿了悲傷,「她們是在戰鬥在龍潭虎穴,但我總以為,她們能等到這勝利的一天!」
喬興海正想寬慰她,突然外面人聲鼎沸,接著擁進來一群人,其中有冷市長、鍾懷鼎、馮國棟和張參謀長,走在最前面的卻是一個身材粗壯的首長,嘴上留著一撮黑鬍子,經介紹,喬興海才知道他就是北線解放軍的總司令賀龍。
賀龍上前一步,就熱烈地握住了喬媽媽的手,笑聲朗朗地說,「老太太,我們來看你了!你養了幾個好兒女啊……」
喬媽媽的臉漲紅了,眼裡也浮現出喜悅之情,驚訝地看著他們,「你們是……」
張參謀長又上前一步,親切地說:「老媽媽,我代表解放軍全體指戰員,向你表示感謝……謝謝你和你們一家人,為成都和平解放而做的貢獻!」
「是啊!」冷市長也笑道,「你失去了兩個孩子,但是贏得了一座城市!」
喬媽媽聽到如此高度的讚揚,臉上終於浮起欣慰的笑容……
喬興海卻忍不住這份激動,幾步就跨到病房外,來到悄無一人的院子裡。他扶著一棵嫩綠的小樹,任那滾燙的眼淚往下滴落,恍惚意識到妻子和妹妹並沒離開,她們正在天堂里俯視人間的一切,俯視著這個扣人心弦的勝利時刻……
小女兒月月跟來,見父親在流淚,就怯怯地拉著他的手,小聲問:「媽媽在哪裡?媽媽怎麼不回來?」
喬興海抱起她,使勁親了親她的小臉蛋,克制著內心的激情說,「媽媽走了,她去了一個最美的地方……但她還是能看見我們,看見這一刻!」
晚霞漸逝,夜幕降臨,古城的萬家燈火,放射出絢麗多彩的光芒。
慶祝解放的歡樂人流又湧向市中心鹽市口,那裡五星紅旗飄揚,鞭炮鑼鼓震天,歌聲和口號聲此起彼伏,軍民聯歡,載歌載舞,人人都欣喜若狂……
剛成立的成都軍管會發出請柬,盛邀全體起義人員在蓉光電影院出席歡慶大會。地下黨臨工委的委員和「川保」領導成員也應邀出席,被安排在前面就座。軍管會主任李井泉親臨並主持了會議,在講話中肯定和表揚了地下黨的工作,他說:
「你們組織大家保衛成都迎接解放,保障了人民的生命財產,使成都能夠和平解放,這個工作做得好!你們對人民是有貢獻的,我代表軍管會感謝你們……」
會後又在明春湖飯店設宴招待,李井泉、賀龍等人與起義人員坐在一起,談笑風生,慰勉有加,再次肯定了他們對解放事業所做出的貢獻。起義人員歡聚一堂,個個心裡都暖洋洋的,沉醉在歡樂之中……
這時,趙毅然突然發現鄰桌一位面帶笑容的女士,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周素芬!他連忙起身走過去,熱淚盈眶地喊道:「素芬,是你!」
周素芬一怔,隨即就高興地叫道,「毅然,我到處找你,你卻在這兒……」
夫妻二人情不自禁,緊緊地相擁在一起,都流下了歡喜的熱淚。圍觀的人也都為他們高興,大家鼓起掌來,慶賀他們的團圓和新生……
當天晚上,趙毅然就跟隨妻子去鄉下看望兩個孩子,見他們被肖媽媽照顧得很好。肖媽媽是個樸實的農村婦女,在兒子的鼓勵下參加了革命,一度成為地下黨的聯絡員。78師起義後,喬雪虹把周素芬和兩個孩子交給她,她就帶著他們回了老家。後來周素芬又回成都參加了革命工作,兩個孩子就完全交給她照管。聽說成都解放了,老人家也準備了豐盛的酒飯,準備熱熱鬧鬧地慶賀一下。
附近的鄉親們也聞訊趕來,大家興高采烈地圍成一桌,無拘無索地飲酒吃菜。有人說:「肖媽媽,革命成功了,成都解放了,你兒子也該回來了!」
「是啊,他也該回來,成家立業了!」 肖媽媽淚眼婆娑,滿懷期待。
周素芬連忙舉杯說:「來,今天是個難忘的好日子,革命勝利,全國都解放了,我們理應慶賀,大家都來幹了這一杯!」
眾人都舉起杯來,痛痛快快地喝下去……
進到裡屋,周素芬才對丈夫悄聲說:「肖媽媽還不知道,她兒子犧牲了……」
趙毅然恍然大悟,又點頭感慨道:「共產黨人都這樣,他們早就把個人利益、親情愛情置之度外,為革命豁出一切,才能打下這江山……以後,就讓我們來照顧肖媽媽,為她老人家養老送終吧!」
周素芬點頭同意,又熱淚盈眶地說,「你也一樣,起義後加入了共產黨,就把我們娘兒仨忘在腦後了吧?還好,我也參加了革命工作,即使你永遠不回來,為解放事業而獻身,我也不會埋怨你……」
趙毅然輕輕摟住她,也深情地說,「我一直在心裡惦記著你們母子三人……」
「現在可不只三個人了!」周素芬倚在丈夫懷裡,「還有另一個小東西……」
「什么小東西?」趙毅然有些不解。
周素芬有些難為情,起身打了他一下,「你們男人真粗心!你又快當爸爸了……」她把趙毅然的手引到自己腹部,「不信你摸摸,他都開始在我肚子裡動了!」
趙毅然輕輕撫摸妻子的腹部,果然有點不尋常的感覺,不禁又喜又憂。喜的是趙家即將添丁,革命有了新生力量;憂的是成都解放,自己正要踏上新的征程。昨晚在會上,解放軍首長已經下達了剿匪的命令,自己走了,這個家又怎麼辦?
當晚他就在鄉下留宿,次日一大早,肖媽媽已經把南瓜稀飯盛放在院子裡的柳樹下。趙毅然端起來喝了一口,突然抬頭看見樹幹上刻著一行絹秀的字:「折戟沉沙鐵未銷」,十分喜愛,便問是誰刻的?
「爸爸,是我刻的……」9歲的女兒撲到他懷裡,笑著問,「爸爸,成都解放了,你還會去打仗嗎?」
趙毅然立刻來了詩情豪意,便對妻子口占一首:「慷慨主人意,激昂兒女情。感君一席話,報世兩心傾。揮手今朝去,龍泉昨夜鳴!」
周素芬聽懂了他的意思,含淚說,「好詩!龍泉寶劍要出鞘,你也該走了……你走吧,家裡的事有我頂著,等你回來,我們又會添一個小生命!」
這天早晨,在原軍統的小院裡,田峻平和沈亞龍四處尋找肖漢犧牲的地點,卻一無所獲。他們只知道肖漢是被叛徒出賣而犧牲的,便在院裡的一片空地上灑下白酒,又點燃了香燭,為他祭奠。回想當初在工兵五團成立起義領導小組,三個人並肩作戰的情景,田峻平和沈亞龍不禁潸然淚下……
城中某處傳來一陣號角聲,沈亞龍的整個身心都為之震撼。心想若沒有肖漢這個革命的引路人,自己的下場真是很難預料。那嘹亮的號角聲似乎在告訴他:多少生命,多少流血犧牲,多少奮鬥和磨難,才換來了今天這激動人心的勝利……
「可以想像在這個院子裡,曾經灑下過多少鮮血,又有過多麼驚心動魄的鬥爭!現在雖然已成為過去,但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感嘆著提議。「就讓我們在這小院裡種一棵樹吧?以此來紀念肖漢同志。」
田峻平也激動地點點頭,「好,那就種一棵桃樹吧?它會在春天裡冒出新綠,然後開出紛紅色的花朵,又在夏天結出甜蜜的果實……它還會提醒我們,要用槍桿子來保衛勝利果實,不讓那嚴寒冰霜再來侵襲!」
此時此刻,方雨晴正站在清風吹拂的十二橋邊,注視著腳下的滔滔江水,腦子裡也湧出了許多回憶。戀人的形象在她眼前越來越清晰,似乎他正從少城公園的樹陰下向她跑來,卻總是跑不到她跟前……
多少個寒冷難熬的夜晚,她曾做過這樣的美夢:幻想她的戀人沒有死,他還會回到她身邊!多少個朝霞滿天的清晨,她憧憬著未來的幸福,希望能和愛人攜手白頭,直到永遠……可是現在夢醒了,成都也解放了,程浩德卻長眠在此處,再也不能與她相聚!她的心被痛苦齧咬著,那是多麼巨大的悲痛啊!她失去了一盞心儀的明燈,正該翱翔九天的大鵬也折斷了雙翼,一對情人將永遠分離!方雨晴放聲痛哭,任淚水和著錦江的滾滾波濤,象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流向遠方,激越飛奔……
突然有人走到她身邊,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遞到她眼前。方雨晴抬頭一看,不禁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楞怔了片刻,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認識我了?」來人微微嘆息,「幹嗎這樣瞧著我?」
這是個威武的軍人,高大的身軀,結實的臉龐,銳利的眼睛……只是風塵僕僕,有點倦容,有些消瘦。他頭上的「八一」帽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方雨晴不及細想別的,就熱切地抓住了他的手,驚呼一聲:「關鵬!」
關鵬也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灼熱的大手,而且很有力量,一股熱流立刻傳到方雨晴的心裡,她不禁落下淚來,又叫道,「你怎麼回來了?」
關鵬用一種充滿多層含意的笑容,來表達自己那激動的心情。「我是請假回來的,想去看一個人……但我沒想到,她已經不在了!」
「是洪雪姐!」方雨晴心裡一緊,她也才知道這個噩耗。
關鵬點點頭,不由得百感交集,「我去找凌教授,又聽說程浩德也……他和洪雪都是一樣的人,我真敬佩他們!共產黨里有這樣的人,難怪他們要坐天下!」
「我還猜想過,你也是他們的人呢!」方雨晴終於流露出一種好奇和嚮往的神色,「聽說你開著飛機,投向光明了,這也值得我敬佩啊!」
「因為我愛上了你的洪雪姐。」關鵬說時,臉上的神情肅然起敬,「是她指點我投向共產黨。我就想,既然她是那邊的人,我也要成為那邊的人!所以我決定駕機起義……後來我才知道,共產黨里都是她那樣的人,而且不管達官貴人,還是窮苦百姓,只要你參加了共產黨,你也會成為那樣的人!」
「原來如此!」方雨晴腦子一轉,又悽然地笑道,「我也一直在想,子浩為什麼會那樣?那樣視死如歸?我們分手那天,他那種毅然決然的神態,可真是讓人敬佩!我跟你的想法一樣,現在,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好啊,我真是太高興了!」關鵬親切地凝視著她,眼裡閃耀著熱情、舒暢而明快的光芒。他過去就喜歡這個女孩子,今天看著她,卻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在她受到沉重打擊的時候,他甚至想抱抱她,或親親她,以減少她那悲痛的心情,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想以後有機會。「就讓我們一起加入這個嶄新的時代吧!」
他說得那麼自然,她也就深信不疑了。剛才她正在痛不欲生,他卻象一個幻影似的,突如其來地飄至,站在她面前,給了她有力的支持。今後他或許也會成為她生活中的支柱?方雨晴這樣想著,臉上不覺泛起一層紅暈……
兩人談得很知心,很融洽,方雨晴的心情也愉快起來。當關鵬拉著她的手,說要帶她回家去見她舅舅時,她僅只糾正了他,說那是她父親。見關鵬驚得目瞪口呆,好比聽到了今古奇觀,她臉上也閃過一絲含意深長的微笑,繼而又平靜地說,「這是一個複雜的故事,以後我會講給你聽……」
此刻凌之軒並不在自己家中,他拿著一幅畫去了程公館。
公館已成為一片廢墟,遍地瓦礫,滿目淒涼。程佩南正呆呆地站在院子裡,心情沉痛地注視著這一切。雖然工兵團已經派人來排除了尚未爆炸的炸藥,但多日前戰死的那些衛士的屍體,仍然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還有幾名血肉模糊的不速之客,令人看了慘不忍睹。程佩南一邊吩咐部下去買棺木,一邊清理書房裡的字畫,瀏覽著那些燒成灰燼的文物,樣樣都讓他痛惜得直跺腳。凌之軒到來時,他正抖落著一幅倪雲林畫的中堂山水,無情的烈火已經把它燒去了一半……
「如許文化珍品,竟被野蠻地付之一炬!」凌之軒上前嘆道,「真是罪莫大焉!」
程佩南雖然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但經過這場浩劫,心情也變得達觀,便苦笑道:「嗨,我通電起義時,已經捨得一身剮,何況這些身外之物?」
「說得好,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凌之軒走過去,展開了手中的畫卷。
程佩南凝神看去,那是一幅剛完成的「芙蓉仙子」水墨畫。畫中的仙子酷似謝庭芳,她衣裙飄飄,面如芙蓉,乍離了仙境,正朝著人間微笑……
程佩南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握住凌之軒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