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十八個戴絨線帽的老年人
2024-10-04 09:29:18
作者: 莫然
國民黨上將、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的逃亡頗具離奇色彩。
他出逃的第一站是新津,當時那裡尚留有胡宗南的主力部隊。王陵基決定跟著他們退往西昌,再從那裡逃至台灣。為了解決給養問題,他先後調集了五個保安團,用以保衛車上的那批黃金,然後指揮保安團沿邛崍公路向雅安推進。沒想到在名山一帶的渡口旁,竟遭遇了共產黨的游擊隊!
接到一個團長的通報,王陵基頓時傻了眼,但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卑職不敢撒謊,還請省主席親自察看!」瘦小的保安團長縮得象只老鼠。
王陵基戰戰兢兢地下了車,來到一條大河邊,河面雖寬水卻不深,河這邊的保安團據壕而守,身旁的碉堡里架著機槍。再望向河對岸,只見曠野一片,村莊點點,安詳靜謐,哪有游擊隊的蹤影?正在懷疑瘦團長是不是謊報軍情或者誇大敵情?一個保安團員提著槍,驚惶失措地跑來,嘴裡嚷道:「來了!他們來了……」
王陵基再看對岸,不覺大吃一驚——黑壓壓的人群從蘆葦叢中陸續跳出,竟是解放軍的先頭部隊!這般神速地橫插過來,真好比天兵天將!
「別打了,趕快撤!」王陵基啞著嗓子大叫,忙不迭地縮回車上。
身邊的保安團員們卻沉不住氣,提起幾杆破槍就朝對岸胡亂開火,引得河對岸也槍聲大作,密集的子彈朝這邊射來,立刻撩倒了幾個……
逃亡的人們正在驚疑不決,對岸又啟用了大炮,「轟!轟!轟!」壓住了保安團的火力。接著,解放軍吹響了衝鋒號,密密麻麻的隊伍徒步淌水殺過河來,明晃晃的刺刀在寒風中閃著亮光,「繳槍不殺」的口號聲震天動地……
「快,給我頂住!」王陵基一邊氣急敗壞地向瘦團長下命令,一邊讓司機快跑。早已發動的美式吉普車施展效力,載著他一溜煙脫離了險境……
當晚逃回邛崍,凌晨時接到眉山專員的報告,才知道嘉定(樂山)、洪雅都被解放軍占領,他們退往雅安、西昌的道路已被截斷,逃離川西的美夢也慘遭破滅!
無可奈何之際,王陵基帶著隨行人員返身向北,去了大邑縣,決定視戰局的發展,再考慮下一步行動計劃。在王泗鎮一個大地主家,他們遇到了國民黨內政部第二警察總隊的總隊長彭斌,不覺喜出望外。彭斌是率部從重慶逃來的,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見了王陵基也很高興,就象見了救命菩薩一般,打拱作揖,推崇備至。雙方在地主家雕龍刻風的大客廳里共進晚宴,彭斌仍在吹噓自己的兵力,王陵基當然也不提自己被解放軍打得落水流之事,雙方洽談歡愉,相見恨晚……
「王主席,我們給養有限,能不能撥些經費?」酒至半酣,彭斌談到正題。
「行啊,我可以給你們一些黃金,還有鴉片……」王陵基只需要對方為自己賣命,他已經在開始謀劃,如何使用這支部隊,去幫他打通逃亡之路。
彭斌感激不盡,但第二天王陵基去找他商議軍情,這位總隊長居然蹤影渺無。再一打聽,整支部隊都被拉走,去向不明……王陵基不知道彭斌當天夜裡,已被部下逼迫著起義,開抵灌縣等待整編。他只好大罵此人不講信義,竟然拿了經費就不辭而別!經過了一整天茶飯無心的思考,王陵基決定離開大邑,奔赴夾江。那裡距他的老家嘉定很近,他無論如何都想去親自看看,哪怕是隔著大江與共軍相峙,他也要再觀望一眼故鄉的景色。隨從人員都很不理解,不免紛紛猜測:「嘉定已被共軍占領,我們還去幹什麼?難道真要上山打游擊?」
在茫茫夜色中匆匆趕路,又徒步奔走在泥濘的田間小路上,直到天明,終於抵達夾江。王陵基帶著眾人翻過一個山頭,雄偉壯觀的嘉定城陡然出現在眼前。王陵基下了車,眺望家鄉,一陣陣微風吹來,他佇立不動,也不言語,細細品味著自己那複雜的心情。大渡河從茫茫的天際奔騰而下,三江交匯處便是影影綽綽的故鄉。視線移向左邊,那綿綿起伏的山嵐上,臨江矗立著世界第一大佛——「樂山大佛」,它從唐朝就開工修鑿,歷經百年才得以完成。山脊上,翠綠的竹林中掩隱著檐角飛翹、建築精巧的大佛寺……他不禁在心裡感嘆道:好一座名城啊!如今已落入共軍之手,今後自己恐怕再難見到那祖先的廬墓,更別想光宗耀祖榮歸故里了!
隨從人員也都沉默不語,心裡卻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這好比喪家之犬的逃亡生涯,何時才能結束?自己日後又是個什麼下場?
「主席,我們下一步到哪兒?」一個隨從大膽地上前問他。
「還能去哪兒?」王陵基倍感淒涼,仰天長嘆,「原來的計劃都泡湯了……唉,誰能想到,我們跟隨了委員長那麼久,竟落到今天這個悲慘的地步!」
他們不敢進夾江城,就宿在山上的一間小茅屋裡。夜燈如豆,光線微弱,映照著十幾雙呆滯的眼睛。門外的寒風呼呼吹過,屋裡卻繼續著尷尬的沉默。直到寒風吹滅了搖曳的燈火,王陵基才開始在黑暗中嘮叨:「我本想去台灣,但去了那裡日子也不好過。如落到共產黨手裡,他們也不會放過我!所以只有逃亡這條路……」
隨從們都不願搭腔,沉默復沉默。直到報曉的雄雞開始啼鳴,屋裡才有人發出鼾聲。但王陵基仍是毫無睡意,他被痛苦的回憶折磨得通宵無眠……
12月26日,王陵基又轉回了邛崍。此次出逃歷時八天,他的足跡在川西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從始點又回到終點,奇妙而可笑地完成了一個「圓周運動」。
這時所謂的「川西大決戰」已接近尾聲,儘管胡宗南的第五兵團司令官李文,還在邛崍附近苦苦支撐,但在解放軍摧枯拉朽的攻勢下已無力阻擋,敗兵潰勇也紛紛湧進縣城。王陵基心如火焚,只好急急趕往李文兵團的駐地徐家樓。但李文卻不把這個光杆司令放在眼裡,獨自焦頭爛額地應對這危機四伏的局面……
27日凌晨,疲憊不堪的王陵基尚在夢中,突然被一個隨從叫醒,報告說李文決定要投降了,已派代表去找解放軍談判!王陵基心驚肉跳,急得滿地亂轉,深怕李文把自己當見面禮送給共產黨,慌忙下定決心,還得再跑!
他把隨從人員叫來,每人分了五兩黃金,讓他們各自逃命。眾人此時根本不在乎這些,只是相顧無言,悽然作別。王陵基打發走部下,又把那顆用綢緞包好的省府大印緊緊摟在懷裡,悄悄走出了徐家樓。身後幾個衛士抬著剩下的黃金,默默跟從。他們來到一口水井邊,王陵基站在井沿往下一看,深不見底,猶如一個黑洞,仿佛昭示著自己的窮途末路!他對天長嘆一聲,把那顆大印投入了井中。這時在漆黑的夜空中,幾顆流彈閃閃划過,王陵基知道,那是李文和共軍達成了協議,他再不敢耽擱,又命衛士們把剩下的幾箱黃金都扔在這口水井中……
王陵基在夜幕的遮掩下,連平時如影隨形的副官也不帶,便獨自潛逃,離開了邛崍縣城。他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逃到竹夾關附近,已經滾成一個泥人,而且筋疲力盡。這一帶地形複雜,他又弄錯了方向,結果被解放軍擋獲。王陵基早有準備,他掏出一個填寫著「戴有名」的身份證,自稱是國民黨雙流縣政府的書記官,平時里只負責抄寫文稿。年紀輕輕的解放軍戰士見他滿頭白髮,便輕信了他的謊言,還對他挺優待。被俘虜的國民黨官兵中,也無人認識他。王陵基暗自慶幸,又裝出一副老弱病殘的樣子,在押送中趁機逃跑了……
他逃到名山縣附近,遇到一個姓戴的農民,兩人認了本家,在那裡住了十幾天。後來又逃到洪雅,準備從那裡潛回嘉定老家,他在那一帶土生土長,能對上口音,容易隱蔽自己。他已決定要逃至台灣,他的家人早就被蔣介石當作人質,送往台灣,在逃亡的日子裡,他的思念之情也日益增長,只想見到自己的親人……
他回到嘉定故鄉,鬍鬚已經長得老長,沒人能認出他的真實面目。王陵基也就放心大膽地潛回自己的公館,見這裡早已被解放軍占用,又心情複雜地離開了。他在縣城裡轉了一圈,覺得自己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於是他默默地向對面的樂山大佛祈禱一番,又望了望在大佛頭頂上隨風飄蕩的幾縷野草,就一步一回頭地悽然離開了家鄉……
他搭船去宜賓,找到一個親戚家住下,用黃金兌換了一些人民幣,又化妝成鹽商想去重慶。身穿長袍的王陵基手提小皮箱,順利地登上了開往重慶的輪船,他環顧左右,沒有人注意,氣也喘得均勻多了。心想只要過了這一關,能夠潛入重慶,再別圖良策。他不知道此時已經有人認出他,而且向有關方面作了報告。
江安縣公安局接到宜賓的長途電話,通報說戰犯王陵基就在這隻船上,特徵是頭戴一頂絨線帽,立刻摩拳擦掌,興奮異常,都想擒住這個從天下掉下來的國民黨上將!船靠岸後,公安局派人仔細搜索,發現要從幾百名乘客中準確地找出王陵基,還真不容易。只好命令頭戴絨線帽的老頭統統靠邊站隊,結果有21個老頭被請進了公安局。在客客氣氣地詢問一番之後,已經放走了17個,仍是一無所獲。大家都沉不住氣了,難道王陵基不在這船上?還是情報搞錯了?
此時第十八個頭戴絨線帽的老頭,緩步走進了審訊室,公安局長決定親自出馬,好好審一審。他仔細端詳這老頭,見他穿著一身藍布長袍,這點倒符合情報,但他沒戴眼鏡,而人人皆知,王陵基是高度近視。
局長請他坐下,客氣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戴正名」。這老頭正是王陵基,他見跟自己穿戴相仿的老人,都被帶到了公安局,當然知道是在查他,只好抱著一絲僥倖,希望能矇混過關。
局長上下打量著他,「我看你象個商人,是做什麼生意的?」
「做鹽巴生意。」王陵基硬著頭皮回答。
「你是哪裡人?上哪兒去?」局長又問。
「開縣人,去重慶……」王陵基不敢照實說,手中已經捏了一把汗。
一個熟悉方言的公安人員立刻懷疑地問:「開縣人?那你為什麼講樂山話?」
「……」王陵基張口結舌,無法回應。
局長的臉色也變為嚴肅,「我們看看你的船票,好嗎?」
王陵基趕緊摸出船票,豈料局長卻說,「你把上面的字讀給我們聽聽……」
王陵基把船票緊貼在眼前,也認不清上面的字,不禁出了一身大汗……
局長注意到他臉頰上有戴眼鏡的壓痕,就出其不意地問,「你的眼鏡呢?」
「我、我從不戴眼鏡……」王陵基脫口而出,覺得不妥又補充,「我有眼病!」
「別裝了!」局長厲聲喝道,「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王陵基!」
王陵基大吃一驚,死不承認,聲稱王陵基已逃到台灣。後經人指認,才傻了眼,只好低下頭去,落入了人民的天羅地網。他立刻被押送到重慶,此後新聞媒介紛紛披露了這一消息,稱之為「戰犯王陵基就擒記」,繪聲繪色的報導轟動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