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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觸即發的譁變

2024-10-04 09:28:55 作者: 莫然

  那天歐陽文眼睜睜地看著喬雪虹跳下了山崖,卻無法救她,還要違背自己的心愿,把一切都推到這個「表妹」身上!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才跟著麗嵐回去應付了桂永泰,又連忙找藉口離開那個魔窟。他忍住悲痛,先去山頂的大樹下取了那份寶貴的名單,然後開車沿江找了一遍,卻沒發現心上人的蹤跡……

  回到報社,歐陽文傷心欲絕,便把自己關在宿舍里,暗暗哀悼著喬雪虹。事到如今,他仍不敢相信她已死去,那是一條多麼堅強而又美麗的生命啊!她怎麼會屈服於命運的安排呢?不,她一定還活著!她肯定還活著!或者在某個地方受了傷,正等著他去營救,而他卻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當晚下了一場大雨,地處錦江邊上的報社,就象一隻風雨飄搖的小舟。冬季的夜晚居然爆發了春雷,好似奏響了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悲歌。天亮後,歐陽文又來到錦江邊,見洪水大發,漫江泛濫,波浪滾滾,濤聲震天。他不顧一切地沿著江邊狂奔,大呼心上人的名字,淚水潸然而下,模糊了他的眼睛……

  好在名單到手,倘若喬雪虹真是犧牲了,那也是死得其所!歐陽文不敢再耽擱,立刻去找喬興海,把這份潛伏特務的名單交給他,把喬雪虹的事也告訴了他。喬興海震驚不已,淚水縱橫……他一直強忍著失去妻子的悲傷,如今又面臨失去妹妹的痛苦!儘管如此,他還是趕快叮囑歐陽文,千萬別把這事兒告訴母親。喬媽媽很喜歡歐陽文,但最近他卻無法去看望她老人家。幸虧如此,否則歐陽文簡直不敢去面對那張慈愛親切的臉,還有那雙寄託了許多祝願的眼睛……

  這幾天的日子真不好過,歐陽文便全身心處理報社的事。在這改天換地的時刻,每一個成都人都身處激烈的巨變之中,無論主動還是被動,都在掂量著人生的選擇和方向。如果說戰爭是歷史長河的滔天洪水,那麼這些被突然改變命運的人群,就是河流表層上激盪的浪花,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經歷這大時代的洗禮。他們或順應,或反抗,或歡欣,或沮喪,或掙扎,或奔躍……這成千上萬人的親身經歷和真實感受,也將構成本世紀最本真的「解放」表情。歐陽文雖然處於痛苦的情感折磨中,但他卻憑藉一種職業本能和敏感特質,認識到《成都新報》若把這些表情搜集起來,印在報紙上,必將成為這個宏大主題最細緻、最生動的註解……

  他把記者都派出去四處採訪,幾天來發表了許多重要報導:「傷殘將士淪落為乞,殺人放火震驚城北」,「聯勤接管成都城防,肅清匪盜固若金湯」,「外藉冷落渡聖誕,人心天空都陰沉」,「去留選擇炮火中,如何安頓你自己?」「戰鼓頻催還鄉急,汽車洋房均拍賣」,「人比黃金賤,擠兌慘案多」……就這樣,他利用報紙傳達著人們親身經歷的世事滄桑,匯成了一幅風雲激盪、家國變遷的壯麗畫卷。

  這天晚上,他正獨自在報社校稿,突然麗嵐來了,她打扮得象個洋學生,一張俏臉卻板得鐵緊。見報社裡無人,這才放鬆了表情,又把歐陽文拉回他的宿舍,關上房門後就說,「你趕快跟我走,有緊急任務,要去王建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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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文聽她說了詳情,心裡就象壓上一塊大石頭,憤慨而驚心,緊張又氣悶。這是個重要情況,說明特務們要動手了!他們會搶在解放軍進城之前,醞釀一個驚天大陰謀!自己應該趕快去通知臨工委……

  他平和了心氣,笑微微地問,「說走就走呀?我這一攤子,總得安排一下!」

  「算了吧!你這幾天的報導,我和我爸全都看了……」麗嵐不陰不陽地說,「你呀,報風有點改變,但還不失中立。這種東西,你就全交給老王,他也能辦下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趕快出發吧,遲了怕有變故……」

  歐陽文無法推託,只好磨磨蹭蹭地收拾稿件,一邊想辦法。但報社這時沒有一個人,他也無法讓誰把消息傳出去。那邊麗嵐又在不斷催促,他靈機一動,就趕快寫了一張條子,壓在大劉的玻璃板下,囑咐他明天去一趟華夏銀行,取一部份款項。平時為了方便接頭,他把報社的錢都存在喬興海那裡,並且都是親自取。歐陽文比較信任大劉,知道他一定會照辦,而喬興海發現換了人,也會猜測到有事發生。作了這樣的安排,歐陽文心裡才平靜下來,就跟著麗嵐去了王建墓。

  王建墓又稱永陵,在成都城西近郊處,是前蜀帝王建的墓穴所在地,幾年前剛被發現和挖掘。但墓內棺木已朽壞,據說陪葬的文物早在明末就盜竊一空,只留下一座青幽幽、黑蒼蒼的大墳包。後人又在墳外修建了一座寬檐大柱的祠廟,殿堂頗多,屋宇闊暢,然而一到戰爭年代,就淪落為兵家駐地。歐陽文開著吉普車,載著麗嵐到達此處,遠遠望見那座矗立的小山丘,不禁浮想聯翩:古往今來,人世間有多少事,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湮沒。等到解放後,一定要想辦法在這裡建一座烈士墓或紀念碑,以悼念那些為革命而捐軀的英雄志士,同志親人……

  廟內和附近的民房裡集中駐紮著自衛隊,總部就臨時設在殿堂里。自衛隊員都是成都市民,不願集中整編,來的人本來就少,又混進了許多特務份子,顯得很扎眼。馮國棟和桂永泰分別找了些藉口,也不來領隊,這裡更是魚龍混雜。歐陽文和麗嵐還沒到,共產黨整編人員要來的消息,就象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自衛隊。兩人走進大廟,人們還沒睡下,正三五成群地蹲在廊下聊天、發牢騷:

  「喂,聽說沒有?共產黨要來整編,當官的都急壞了,正想辦法應付呢!」

  「據說共產黨里好人多,我們要是當上解放軍,對家裡也是個救濟……」

  「你做夢吧!解放軍一來,還會要了你的小命!」

  「胡說!解放軍沒幾天就進城了,人家是王者之師,秋毫不犯……」

  麗嵐聽了直皺眉,連忙拉著歐陽文去找嚴其勛。這個特務頭目晚飯喝了點酒,有些頭昏目眩,但心裡還挺明白,見麗嵐又把歐陽文給拽來,便大為憤懣,嘀嘀咕咕:「媽的,小姐怎麼就看不透這個小白臉?我倒是火眼金睛……」

  歐陽文聽見了,傲岸地不理,只是兩眼睥睨著他,一副蔑視的神情。麗嵐卻不依了,上前就「啪啪」地給了嚴其勛兩耳光,怒叫道,「你混帳!大敵當前,還在搞內訌!等共產黨把你們都一風吹了,那時才知道人家的厲害!」

  嚴其勛喘著粗氣,狼狽不堪,只好承認自己是酒後失言。

  歐陽文也不跟他計較,反而提醒他,「聽說共產黨的整編大員就要到了,你們現在呀,應該趕快開個會,統一思想,早作打算……老兄尊意如何呀?」

  嚴其勛垂下頭,掩飾著眼裡的凶光,嘴裡卻很恭敬,「悉聽尊便……」

  漆黑的夜幕掩蓋著骯髒和罪惡,墓地附近死氣沉沉,只有殿堂外的一棵老槐樹,在夜風中發出呼呼的咆哮聲。自衛隊總部的窗紙上卻透出昏黃的光亮,映照出幢幢人影。為了應付明天到來的整編人員,麗嵐和嚴其勛緊急召開了幹部會議。來的都是特務份子,他們就象是一群從黑暗中鑽出來的凶神惡煞,歇斯底里地搶著發言。唯有歐陽文冷靜平和,目光深沉地注視著與會者。召集開會也是他的初衷,好使陰謀暴露在明面上。他抓住機會牢牢盯住每個人,想把他們的面貌一一認清……

  特務們有的說不在這兒幹了,趕快逃走為妙;有的說拼了算了,保住個血本;有的說要沉住氣留下來,取得反整編的成功;也有人低著頭,一聲不吭……

  麗嵐給嚴其勛使了個眼色,他便跳起來,晃著腦袋說,「媽的!什麼整編呀!老子不吃那一套!起義就是投降,是叛變!是馮國棟把我們弟兄給賣了……」

  「是呀!」一個禿頂的中等個子說,「老子是受過特訓的正規軍,只聽桂先生的,不聽那個姓馮的……桂先生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給他娘的共產黨當三孫子,老子不干,死活也不情願!」

  另一個麻臉的高個兒,也對嚴其勛諂媚地笑道,「老嚴,你就是桂先生的代表,你說吧,應該怎麼幹?事成之後,多賞幾條黃金就行了!」

  嚴其勛發出滿意的獰笑,「好!事不宜遲,明天解放軍代表一來,我們就動手……這叫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看誰還敢接近他們,接受共產黨的整編!」

  會議最後決定,就在明晚迎接共黨的酒宴上,用藥酒把他們蒙翻,然後抓為人質,再全體譁變拉往郊外,奔向西昌……特務們商量著細節,桌上的油燈冒著黑煙,和人們噴出的煙霧混在一起,烏煙瘴氣,昏暗失色,把那些猙獰的面孔映照得更加可怕。歐陽文渾身冷汗,惶恐不安!這是個大陰謀,但他已來不及通知臨工委,只能現場發揮想法制止。可他不認識整編代表,人家會相信他嗎?

  啟明星在天邊消失,東方的天陲線上放射出火紅的光芒,但一片烏雲又把它遮住了。剛開過早飯,馮國棟就帶著共產黨的整編代表來了。自衛隊總部戒備森嚴,崗哨林立,幹部們荷槍實彈,如臨大敵。麗嵐女扮男妝,和歐陽文都換上自衛隊員的制服,也來到總隊部,找了個空位坐下。歐陽文凝神看去,昨晚剛認識的特務們都直眉挺胸,眼裡閃動著仇恨的目光,惡狠狠地瞪著殿堂內的整編人員。被圍在中心正跟馮國棟交談的,是一個方臉高個,身形魁偉的中年人,他也穿著國民黨軍服,但沒佩戴軍銜,神情沉著冷靜,舉止談笑風生,身邊幾個人也是嚴肅、莊重,泰然自若。歐陽文心想,這個中年人可能就是鄧兆山,他當然知道這位少將,自己還救過他的命,但鄧兆山卻不認識他,由於保密的需要,兩人還沒見過面呢!

  馮國棟此時滿面春風,心情也很高興。聽說共產黨要派人來整編,起初他也一肚子意見。但見來人是老朋友鄧兆山,又立刻釋懷了。共產黨就是能人多,象鄧兆山這樣身居高位的將領,居然早就身曹營心在漢了,可見共產黨得民心,也順應天時。他見幹部們都來齊了,就向鄧兆山點點頭,自己先開口講話:「各位,大家都知道,我們自衛隊已於日前宣布起義。按我們和共產黨的約定,現在他們派人來對我們進行整編,請大家務必配合,顧大局識大體,早日完成這項工作。」

  眾人聽了都很緊張,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坐著發呆,還有的躍躍欲試……

  馮國棟環顧左右,又不緊不慢地說,「大家別緊張,我來介紹一下這次整編的負責人鄧兆山先生……非常湊巧,我們多年前就是好朋友,但我卻不知道,他公開身份是國民黨國防部少將參謀,其實早就參加了共產黨!現在他以解放軍代表的身份來這裡,擔任我們自衛隊的政治委員,簡直是天從人願啊!大家歡迎……」

  他帶頭鼓起掌來,跟從者卻不多。鄧兆山和他的同志都能聽出這番話的善良用意,但其他準備鬧事的人,肚裡卻在打著壞主意,麗嵐和嚴其勛見來人正是鄧兆山,早就嚇得低下頭,深怕他認出自己,相繼偷偷溜了出去……

  鄧兆山沒發現他們,只聽馮國棟對他說,「老鄧,你這個新任政委也講講吧?」

  鄧兆山欣然同意,也朝大家點點頭,就和藹直爽地開了口:「剛才馮總隊長講得很好,為了順應時代的潮流和人民的需要,許多以前是互相為敵的軍隊,現在已經合為一家,改編成中國人民解放軍了!但你們自衛隊跟國民黨軍隊還不完全一樣,我們也不強行要求你們參加解放軍,凡是想回家的全都自願,現在就可以走。想留下來的,從此就要嚴明軍紀,按我們解放軍的條律來行事……」

  剛說到這裡,歐陽文見那個禿頂捅了大麻子一下,大麻子就搶先站起來,摘下手槍往桌上一拍,傲慢地說,「既如此,老子就不想幹了,這是投降……」

  其他人一陣騷亂,也紛紛跟著起鬨:

  「是啊,不幹了!」

  「讓他們趕快滾蛋……」

  馮國棟氣得手腳冰涼,怒火上升,也站起來拍拍桌子,沖那個麻臉喝道,「你幹什麼?想搗亂呀?雖然我們是自衛隊,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我照樣可以懲治你們……衛兵,給我拉出去,打他四十軍棍!」

  門外應聲跑進來兩個彪形大漢,正是馮國棟的親隨,瞪著眼睛大聲問,「馮總隊長,你有什麼吩咐?我們馬上照辦……」

  這一招治住了禿頂,他本指望大麻子出面去搗搗亂,能把共產黨轟走最好,若不能,也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現在見鄧兆山面色平靜,若無其事,馮國棟卻毫不留情,要嚴懲不貸,只好站出來說情,「馮總隊長,請別生氣,原諒他們的無禮……我們自衛隊不是真正的軍隊,大家對共產黨又不了解,想走也很正常嘛!我就替這幾位求求情,鄧政委先生初來乍到,還是高抬貴手,收買一下人心吧?」

  「不是收買人心,而是要講軍心。」鄧兆山這才嚴肅地發了話,「我們共產黨不說二話,要走的就請便,若想留下來,就要遵從我們的軍令,否則我贊成馮總隊長的做法,就是要軍法從事,當然不是打軍棍了事,而是要進行思想教育……我們今後就是人民的軍隊,必須服從共產黨的絕對領導,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我們之所以能打敗國民黨軍隊,靠的就是這個軍法、軍紀、軍威!」

  他講完,馮國棟又聲色俱厲地宣布:「鄧先生的講話很好,請大家務必嚴格遵守!如果有人不識抬舉,還想再搗亂,我決不會放過他,一定要軍法從事!」

  大麻子滿臉陰霾地聽著,一言不發,在門外偷聽的嚴其勛卻冷汗直冒,心如火焚。此時此刻,他倒深怕這些特務被趕走,他就少了得力幫手。幸虧禿頂很機靈,趕快拉著大麻子坐下,又朝其他人使使眼色,讓他們不要亂說亂動,然後虛情假意地說,「馮總隊長見多識廣,鄧政委大仁大義,兄弟我望塵莫及,佩服佩服……」

  馮國棟知道他是桂永泰的人,看出他的窘態,便沒再追究,宣布散會。鄧兆山又把帶來的人分散到各個支隊,去跟自衛隊員們認識,以便進行下一步工作。

  一直躲在門外的嚴其勛和麗嵐連忙走開,歐陽文故意邁著沉重的步子拉在最後,卻不敢跟鄧兆山攀談,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才慢慢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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