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倒在黎明前
2024-10-04 09:28:26
作者: 莫然
曲忠清隱瞞了自己參加軍統的歷史,見地下黨沒覺察,不禁揚揚得意,就換身便裝去了一家歌舞廳,想跟老情人快活一晚。歌舞廳裝飾得五顏六色,俗不可耐。在閃爍不停的霓虹燈下,一對對男女摟抱著旋轉,沉醉在令人肉麻的歌聲里。曲忠清看了渾身酥癢,在執行共黨交給的那些任務之前,輕鬆一下也不為過!
姜麗麗在這家歌舞廳很有名氣,她身材婀娜,美麗妖冶,時常穿著一身開衩很高的旗袍,露出的那雙美腿就是最誘人的風景線。她正跟一個大把拋錢的富家子弟跳舞,見曲忠清來了,就飛快地旋轉到他跟前打招呼,「哎,今天怎麼有空來?」
富家子弟認出了曲忠清,就識趣地告辭,把樂子留給這對老相好。曲忠清望著情人那一身薄如蟬翼的真絲旗袍,還有那張塗脂抹粉風情萬種的臉,渾身的熱血都湧上來,衝動地抓住舞女,就把她拖進了昏暗的走廊上擁吻起來……
台上換了一支歡快的曲子,曲忠清又把姜麗麗摟在懷裡,興高采烈地跳起舞來。姜麗麗在霓虹燈下斜了他一眼,「你今天怎麼啦?好象特別高興?」
曲忠清的心潮洶湧激盪,很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她,但想了想,又忍住了,另找了個藉口:「最近太忙了,沒心情享受,今天難得放鬆嘛!」
舞女似乎看出他心裡有事,便挑逗地瞟著他,有意盤問,「哎,共軍就要打來了,你說這成都,到底守不守得住啊?」
「你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還關心這個?」曲忠清抽出手來,拍拍她的臉頰,「就算共軍打進來了,你依然吃這碗飯,誰還能把你們怎麼了?」
「那可不一樣,據說共產黨來了,要共產共妻哦!」 姜麗麗冷冷地推開他,「到時候你再來,我就說先生,我不認識你,要找我跳舞嗎?請買舞票吧!」
曲忠清卻不放她走,一把抓住她的手,嘲笑地說,「一聽你就對共產黨不了解!他們要是打進來了,我還能有立椎之地嗎?還能象現在這樣,花著軍統的特務活動經費,摟著你跳個痛快?可能早就去見閻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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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死鬼!」姜麗麗用尖尖的指甲掐了他一把,「那你還不趕快找個門路?還在這兒等著吃槍子兒啊!」
「放心吧!我還能想不到這一招?鳥有鳥路,鼠有鼠道……」曲忠清壞笑著朝她眨眨眼,「哎,我就是屬鼠的!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英明地給自己留了條後路,到時候解放軍攻下了成都,共產黨也得給我一碗飯吃!」
姜麗麗心裡咯噔一下,立刻來了精神。她眼珠子一轉,就拉著曲忠清說,「這會兒你也該盡興了吧?走,我們再去喝杯酒,你給我講講這個故事——你是怎麼給自己留後路的?難不成你跟共產黨還有聯繫?」
或許因為身在歡場,紅男綠女都在放浪形骸,舉止輕佻,曲忠清完全喪失了警惕性,把自己的使命和任務也忘得精光,就高興地跟著姜麗麗去了餐廳。他們點了一桌子菜,還有紅酒和白酒,姜麗麗喝紅酒,曲忠清喝白酒。曲忠清很是興奮,再也把持不住,幾杯酒下肚,便開始拐彎抹角地自我吹噓。姜麗麗似乎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臉上輪番變幻著喜怒哀樂,心裡卻在牢牢記著他講過的話……
最後曲忠清慷慨激昂地說,「我要想做的這種事,雖然表面上很危險,實際上卻是輕而易舉。城外已是大兵壓境,共產黨虎視眈眈,國民黨卻人心渙散,各謀出路,如何能坐穩這江山?只等時候一到啊……麗麗,你就看著吧,我這警察局長搖身一變,頭上又是另外一片天!」
「好啊!」姜麗麗把他的話全都套了出來,就敷衍道,「只怕你到時候啊,美的都不認識我了!」
等到曲忠清酩酊大醉,伏在餐桌上昏睡不醒,姜麗麗立刻採取行動,她扔下幾張鈔票,就果斷地去找江占庭。原來這個舞女是軍統的眼線,專門負責監視曲忠清。江占庭正在實施他的撤退計劃,聽說曲忠清已經找好了自己的後路,也懷疑他跟共產黨接上了關係,一張臉陰沉得能絞出水來。他沒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有通共嫌疑!這都什麼時候了?四面楚歌,無心交戰,這個情報甚至勾不起他的興趣,哪怕是通過這個曲忠清,還能釣到更大的魚,他也不在乎了!可他丟不起這個人啊!若是台灣方面知道了,他今後還怎麼做事?對了,考慮到台灣方面的要求,以及今後的潛伏計劃,還是要把這個曲忠清抓起來,至少是殺雞給猴看看!倘若能通過他,再抓住幾個共產黨,自己撤離成都時,也好給上鋒一個交待……
姜麗麗剛拿著兩根金條走開,江占庭就制訂了抓捕計劃,為了殺一儆百,還是確定在警察局裡抓他。當天晚上曲忠清搖搖擺擺地回到自己宿舍,並沒發現任何異常,第二天去警察局上班,剛進辦公室就被埋伏在那裡的特務們抓獲。他的部下看見這一幕,全都驚呆了。這時江占庭才揚揚得意地現身,對那些在走廊上探頭探腦的警察說,「你們都看好了,這就是通共的下場!」
曲忠清坐上囚車才醒過神來,事情比預想得還要麻煩,他無論如何沒料到,自己還會面臨死亡和刑具的考驗!他心裡緊張地翻騰著,早知道這樣,怎能賠上性命地去走這條路?看來要當共產黨,還真得提著腦袋幹革命呢!他心裡立刻落下了共產黨的那面紅旗,又升起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
江占庭不但懂得許多陰險毒辣的手段,還知道一點人的心理,他清楚凡是心眼兒活門路多的都是些軟骨頭,象曲忠清這樣的人,肯定有辦法讓他吐實情。只吊了十分鐘,曲副局長就象殺豬一般嚎叫起來,很快供出了肖漢。他還想供出那個女共黨,可惜他不知道去哪兒找她?反正抓住了肖漢,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偏偏肖漢今天去警察局晚了一步,他昨晚坐著警察局的車,出城去給「川保」送一封密件,天快亮才回來,就在宿舍里眯了一會兒。他到了警察局門外的馬路,才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好幾個特務在門前晃悠。他正想轉身離開,一個相熟的警察就叫住了他,「肖漢,有人找你……」
肖漢拿眼一瞟,一輛黑色的警車已經飛快地駛過來,停在他身邊,又有幾個特務跳下車來,一把扭住了他,毫不客氣地說,「上車吧!」
這樣強行被帶走,肖漢當然明白是曲忠清出了問題。幸虧地下黨跟他單線聯繫,只要他堅不吐實,喬雪虹等人就不會有危險。肖漢決不會在解放前夕背叛自己的組織,在游擊隊那麼多年,他也是什麼風浪都經歷過,什麼考驗都能承受住的!
肖漢對曲忠清的叛變有心理準備,可是當他滿臉渾身纏著繃帶,似乎傷得很重一般被抬到自己的牢房裡,肖漢還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但很快就明白了——曲忠清若能熬住這麼重的刑,那他也不會叛變!
於是他冷笑一聲,「曲忠清,你戲演得不錯啊!在這些繃帶下面,可能你連一塊皮都沒破損吧?這麼快就被拿下了?你的骨頭就那麼軟嗎?還有你發下的誓言呢?也全都忘了?」
曲忠清也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識破,看來共產黨真不好糊弄!他不禁垂頭喪氣,只能按想好的話勸說他,「肖漢,看來我對形勢的估計還是有錯誤,這會兒你們共產黨還是占下風,解放軍也還沒進城呢!再說第三次世界大戰要是打起來,國軍也不是沒希望……嗨,我就跟你這麼說吧,人畢竟不是飛蛾,不能盲目地投向光明,結果傻乎乎地被燒死!就算我們不在乎別的,總要在乎自己的性命吧?咱不能太死心眼兒,進了這地方,也得想辦法出去……」
「你放屁!」肖漢鄙視地看著這個叛徒,眼裡似要噴出火來,「解放軍兵臨城下,我們即將取得最後勝利,光明就要取代黑暗,你居然還能說出這番話?」
曲忠清連忙截斷他,「哎,就算你說的話有道理,可是只有保住了這頸上的腦袋,才能看到你們的勝利呀?這也不算貪生怕死,無非是給他們點好處吧!到時候成都真要被攻下了,咱能活著看到解放,不也是一件美事兒嗎?」
肖漢的目光又變得象利劍一樣,刺得曲忠清低下頭來,再也不敢正視他。
「我也想看到勝利,想看到大軍進城,歡慶解放的那一刻!」肖漢平靜地說,「太想看到了……但我不能因此而把危險引向自己的組織!我也這麼跟你說吧,和偉大的解放事業比起來,我個人的生命微不足道,不值得珍惜!」
曲忠清終於忍不住,撕開繃帶就去拍門,讓特務把自己領出去。江占庭也按捺不住,親自審訊了這個頑固不化的共產黨。對這樣人的就無法用酷刑,輕了他扛得住,重了會滅口,再說江占庭也沒那個耐心了,乾脆用生死來定奪吧!
「你我都知道,共軍就要打過來了,可你的時間也不多了!」他從喉嚨里擠出一道沙啞的聲音,「挑明了說,我們也要撤離了,你再堅持下去,對我們就沒什麼用了!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吧,活著總比死了強!否則,別怪我對你下狠手……」
肖漢望了一眼審問自己的人,輕鬆地笑起來,「遇到你這樣的主兒,我就放心了,都是明白人,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程序。你也知道,上刑對我沒什麼用處,還是乾脆點兒,拿出你的殺手鐧吧!我要是皺一下眉,就不算好漢!」
這份乾脆俐落把江占庭也搞懵了,不料死到臨頭,居然還有這樣強硬的人!一層失意揉進了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他不禁說了幾句真話,「我知道你是條漢子,不象那個曲忠清……其實,我們眼下都在牢籠里,只不過大點小點兒罷了!人啊,真的很渺小,但螞蟻尚且偷生呢!難道你就不想給自己留條活路?」
「留條活路幹什麼?好配合你的人頭落地嗎?」肖漢爽快地笑道,「來吧,乾脆點,完事了你也好趕快逃走,再晚一步,你的下場就會更慘!」
「你不覺得這樣視死如歸,乾脆就是找死嗎?」江占庭氣得拍桌子,「勝利固然美好,但你卻看不到那一天了!「
「是啊,我並不想死,我想活著看到勝利,活著去建設新中國,建設這座成都,也許有一天我們共產黨,還能和你們國民黨相逢一笑泯恩仇……」肖漢微笑著,那侃侃而談的樣子就象一個學者,「人生有兩大幸福,一是死裡逃生,一是柳暗花明。但若沒有這樣的機會,我也毫不遺憾,我會和已經倒下的戰友和兄弟們一起安息!人生的意義便在於此,而且充滿了唯物主義的辯證法。」
江占庭只好搖頭悲嘆,仰天長嘯:「共產黨真他媽的不是人啊,都是神!」
肖漢已經做好了在黎明前犧牲的準備,當天晚上他被帶出牢房時,顯得格外鎮定。但一路同行的曲忠清就沒有那麼鎮定了,他的腿肚子不停地在抖動,後來乾脆就走不動了,被特務們拖到小院。那裡已經挖好了兩個深坑,旁邊的泥土新鮮而濕潤,灑滿了銀白色的月光……
肖漢沒想到,冬夜的月光也會這麼明亮!這溫柔的月色給他帶來了美好的回憶,帶來了遙遠的田園氣息,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還有含辛茹苦把他養大的母親……母親也跟他一同參加了革命,母親正盼望著勝利後與他重逢!肖漢望著美麗的月亮,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心底突然湧起一道淡淡的感傷:今後不能再和親人們一起賞月了!他們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在這麼美好的月色中死去……
曲忠清心裡的感覺卻很不美妙,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還在巴望著奇蹟出現——江占庭會讓人放了自己……江占庭的辦公室一直亮著燈,他卻沒現身!曲忠清嘴裡發苦,大腦一片空白,這才明白自己死定了!到了這般田地,再沒有任何幻想了,他才後悔起來。特務們來綁他的手,塞他的嘴時,他使勁兒掙脫了,流著眼淚對肖漢說,「好兄弟,原諒我吧!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會說出你……」
肖漢冷笑著不理他,又抬頭望向東邊,臨近拂曉的天空,隱隱透出了一絲光亮。想到自己再也見不到那紅日初升光芒萬丈的景象了,肖漢抿了一下嘴,但只說出來一句:「今晚我們在這裡灑下了熱血,明天這裡一定會開出勝利的花朵!」
然而特務活埋了他們,沒有熱血,沒有槍聲,甚至沒留下一點點痕跡。土坑被填平後,月光又依然灑上去,仍是那麼美好,那麼溫柔。風動樹搖,草葉萋萋,一隻小鳥平靜地從天空中划過,一切都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