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救贖

2024-10-04 09:28:19 作者: 莫然

  天黑盡了,軍統的小院格外荒敗,江占庭的心情也比平時更焦急。他在等待著曲忠清回來復命,等待著整個成都漆黑一片,即使為此損兵折將,他也心甘情願。可是一等二等,城市仍然一片光明,辦公室的電燈也照樣光芒四射,把他氣得不行!江占庭此時惱怒異常,而且痛恨光明,他要的是黑暗!黑暗!只要電燈一滅,就說明電廠落入了他的手中,但巴望歸巴望,電燈始終閃閃發亮,他氣得拔出手槍,一槍打滅了頭頂上的這盞燈!這樣他那灰暗的心裡,才能稍感安慰……

  當曲忠清狼狽地跑回來報告說,這次又沒能衝進廠去,他氣得手腳冰涼。等那批攻打後門的軍統特務也丟盔卸甲地逃回來,他簡直殺氣騰騰,想大開殺戒了!

  「混蛋!一幫廢物!」他上前兩步,對準來匯報的部下就是兩耳光。

  特務嚇得腳肚子打閃,語調哆嗦,「他們、他們真的人很多,火力也很硬啊!」

  

  「是呀!」曲忠清連忙隨聲附和,「原以為護廠隊不過是棍棍棒棒,沒想到人家是真刀真槍,恍眼一看,廠里還修了工事,黑洞洞的槍口數都數不清!」

  這也是江占庭沒想通的地方:在他眼皮子底下,在軍、警、特嚴密控制的成都,發電廠居然搞起個護廠隊,而且武器如此強大,說不定有共產黨的正規軍先遣部隊秘密潛入,在電廠裡應外合……怎麼辦?再派人去,真刀真槍地跟他們干?他這人陰謀詭計雖多,但兩股力量對峙時卻不免怯陣,畢竟自己是個干特工的嘛!就這樣去給王老頭復命?他又很不甘心;請中統來幫忙嗎?姓桂的只會嘲笑自己無能;去找防總那個姓秦的,聽說人家也在往腳板底抹油,準備開溜!是啊,老蔣飛了,胡長官跑了,政府部門人心渙散,紛紛都在各找門路,自己還有什麼能耐?江占庭冷靜下來,思謀了一陣,也覺得三十六策,走為上策了!

  其實這大逃亡的準備工作早已開始:焚毀文件、處決犯人……想到這裡,腦海里突然掠過一個俏麗的人影。對了,這是件棘手的事,一時還不知道如何處理!方雨晴,那個漂亮單純的小妞兒,戲子謝庭芳的女兒,沒想到她進了這虎狼窩,卻格外強硬!似乎她可以死一千次,一萬次,就是不會屈服!當然,她也受盡了凌辱,手下那幫人豈是吃素的?但她就象一支長滿刺的玫瑰花,絕不能任人拿在手裡把玩!江占庭經常在這個姑娘面前氣得直哼哼,就象一隻餓狼要捕捉一隻小動物而不能那樣,集憤怒、羞惱、瘋狂各種情緒於一身……現在他想,謝庭芳雖然死了,程佩南對我肯定有深仇大恨。對付一個姑娘固然很容易,但萬一今後天不長眼,讓自己落到姓程的手裡,那可就是一報還一報了……何必呢,還是借他人之手,除掉這個方雨晴吧,這個作法也更聰明一點。

  江占庭抬頭看看曲忠清,此人正在點頭哈腰,可能怕自己怪罪,又遞眼色又賠笑,一副哈巴狗的小樣兒。他就拿手一招,「你過來,有件事交給你去辦!」

  曲忠清領取了這個任務,打心眼兒里樂開花。一個有共黨嫌疑的小妞,未婚夫是竟敢暗殺老蔣的地下黨,未來的大伯公就是那個起義的川軍將領,這不是白送了一條通天的大道給自己嗎?但表面上他卻滿臉殺氣,眼露凶光,狠叨叨地說,「江大哥放心,我一定把這個女人幹掉……哎,是綁到大街上去公開槍斃嗎?」

  江占庭氣得跳起來,又想罵人,頓了頓才用地沙啞的嗓子說,「放屁!這點腦筋都不會動嗎?我是讓你偷偷地除掉她,但是必須遮人耳目,明白嗎?」

  曲忠清當然明白,這是江站長的借刀殺人計啊!他有些惶惑不安,心裡發毛了,嘴上卻說,「放心吧,我一定會收拾她,從肉體上消滅……」

  他在地下室里見到方雨晴,這個姑娘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頭髮披散,渾身血跡,似乎只剩下一口氣。曲忠清走過去把她抱起來,發現她枯瘦如柴,輕得只有二兩重,心想在這魔窟里,姑娘不知受了多少罪!他不由得泛起了側隱之心,趕快讓手下人把她扶上了警車……

  方雨晴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她受了刑,還拒絕吃東西,把自己餓成了皮包骨。聽見有響動,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抬出了地下室,居然望見了黑暗的天空中那無比晶瑩而閃亮的星星!難道是有人來救她了?或者是要把拉出去槍斃?無論怎麼樣,一直被秘密幽禁的她,總算是見到頭上這片天了!她眼裡流出了幾滴清澈的淚水,真想放聲痛哭一場,但明知不會在身邊得到一點兒同情;她也想高聲呼喊,讓親人們來救她,又覺得自己處境不明,似乎沒有這個權利……

  被秘密關押的這些天,她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未婚夫肯定是犧牲了,她連他的屍骨都無法見到!母親似乎又被威逼利用了,想起來也讓她肝腸寸斷!父親在喬家一定揪著心,因為她的生死不明……這幫壞蛋到底想幹什麼?無論他們要在自己身上打什麼壞主意,她都不會讓他們得逞!浩德,我決不會背叛你!我要象你一樣堅強,一樣勇敢,去對付這個黑暗的社會,去迎接光明的到來!於是她又恢復了信心和勇氣。直到今天,她被移交給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或許這也是一幫醜惡的傢伙?但她決不能讓他們隨便侮辱自己!她想到這裡,心又繃緊了……

  曲忠清吩咐手下把這個姑娘送進辦公室,心裡也在不斷地轉著念頭。江占庭心狠手辣,笑裡藏刀,翻雲覆雨……跟著這個所謂的大哥,時刻都有滅頂之災!比如說今晚吧,爆炸電廠未遂,他完全可能當個替罪羊,想起這點就不寒而粟。所以他時常懷著卑污的靈魂和忐忑的心情去敷衍對方,暗底里在打另外的主意……他當然有投機的傾向和賭徒的心理,看來共產黨肯定會贏了,倘若成都被攻破,他的下場又會怎樣呢?跟著江占庭逃走?或者是隱姓埋名,了此殘生?過去拿不定的主意,現在一下子就看清了——他當然要棄暗投明,投向共產黨!這樣成功的把握也挺大,如果他拿這個女共產黨去當晉見禮,地下黨還能不接納他嗎?那時別說能掩蓋自己所犯過的罪行,就是將功折罪,再撈個官帽子戴戴,也是不無可能呀!

  曲忠清打好了如意算盤,就把人都支開,獨自去辦公室跟方雨晴密談。

  他先拐彎抹角地問,「姑娘,你是怎麼被抓進來的?我看你被他們整得很慘……需要我幫忙嗎?我可以馬上放了你,或者把你送到哪個地方?」

  方雨晴在魔窟里身陷囹圄,對於一些審訊的方式,也多多少少領教過了,就閉上眼睛不想理他。殊不知,曲忠清又壓低了嗓門,直截了當地問,「那麼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共產黨?你跟他們的地下組織有聯繫嗎?」

  方雨晴想了想,就鄙視地笑道,「別在我身上費功夫了,我若真是共產黨,還能告訴你嗎?我若不是共產黨,弄了個假的對你又有什麼用呢?」

  曲忠清卻高興起來,便湊到她跟前小聲說,「你聽好了,我不是要來套你的話,好去抓共產黨……我是想,想跟共產黨搞點合作!如果你能幫我去給他們傳個話,那麼一切都好商量!」

  「你說什麼?」方雨晴警惕地瞪著他,「我還在你們手裡,怎麼去傳話?」

  「那好辦呀,我可以立刻放了你!」曲忠清讀懂了姑娘眼裡那由憤怒而轉驚訝的神情,更加寄以期望,「說實話,我跟你們一樣明白,共產黨就要勝利了,成都也快要解放了!我們已經抵擋不住……姑娘,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解放軍真要打進來,象我這樣的人很慘呀,或許只能吃一顆花生米了!那真是太悲慘,我不願意這樣……戰爭好比賭錢,我們已經快輸了,只剩下這最後一個翻本的機會,那就是趕快投誠起義,跟著共產黨走!或許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了……」

  一種輕快的情緒掠過全身,方雨晴的眼裡也閃過一絲笑意。看來這黑狗子是在說真話,態度也還算懇切……哎,或許他是在演戲?那麼就讓他演下去,看他如何收場?於是她眨了眨眼睛,假裝不明白,「你在說啥呀?我咋聽不懂呢?」

  曲忠清一面真誠剖白,一面觀察著姑娘的表情,希望能發現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同情或憐憫。方雨晴不善掩飾,他也看到了需要的東西,就更加放心大膽。「說句實話,我今天就是想放了你,然後再通過你去找共產黨……哦,我是想藉助你向他們傳個話:我願意帶著整個警察局投誠起義,只要他們肯接受,我們就來做個交易,不,應該是合作!希望我們能攜起手來,共同為成都的解放出把力!」

  「你真夠慷慨大方的!」方雨晴嘲笑地說,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是真心的!」曲忠清又搶著說,「你去告訴他們,我這人很講信義,說到做到……待會兒我就放了你,決不派人跟蹤,還給你找輛黃包車,讓車夫送你回家。無論你走到哪兒,我都不會跟去,但你知道我在這兒,我就在警察局等你消息!你還要跟共產黨說,從今天起,我再不與他們為敵。我在發電廠的表現,他們去問問就知道了,我完全是站在他們那一方!如果他們肯信任我,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做許多事,我可以保護他們,保護你的朋友和你的親人,也保護共產黨的活動,只要他們肯接納我,讓我也參加這些秘密工作,讓我曲忠清能為解放事業出點力!」

  他說到最後,已經放大了聲音,並且把拳頭高高舉起,眼裡也透出一線光芒,仿佛充滿了熱切的希望。方雨晴看著他想,或許他是真心的!

  過了幾分鐘,方雨晴便獨自出現在街頭,坐進一輛給了錢的黃包車,隨時可以去向何方。她如同做夢一般,簡直被弄糊塗了,傻傻地發了一陣呆,又抬頭望著已經泛起魚肚白的天邊,不禁喃喃自語,「真是這樣嗎?我可以回家了……」

  「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兒?」車夫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方雨晴連忙看了看四周,沒發現特務跟蹤,才小聲說出地名。一路上她心跳激烈,全身發顫,頭暈目眩,真怕自己還沒捱到那裡就體力不支,突然昏倒在大街上。她很謹慎,決定先回自己家,反正特務也知道她是誰了,不比喬家,去了可能會暴露,把災禍引過去。她一邊思考,一邊望著初升的太陽,今天是少見的風和日麗,浣花溪邊遊人如織,杜甫草堂門外有幾束寒梅凌霜,開得份外嬌艷。過了一道小橋,繞過幾枝枯柳,自家的灰瓦粉牆就一步步逼近了。「離家那麼久,今天正好回去看看……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她感到鬥志昂揚,身上也有勁兒多了。

  來開門的是吳嫂,她看著憔悴消瘦的方雨晴,眼睛瞪得老大,似乎都不認識她了,接著就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打發走了黃包車夫,把小姐扶回房間,給她擦洗了一陣,餵了點蛋花湯,又聽說了方雨晴的遭遇,吳嫂心裡象針扎一樣疼痛。聽說姑爺可能也死了,她又產生了一種難以壓抑的憤怒,幾乎到了要爆炸的地步。方雨晴讓她去喬家給老爺送信,她連忙說,「不用吩咐,我一定會小心,決不讓那些龜兒子發覺!」

  她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回來又買了一隻老母雞,說要給小姐沌湯喝。香噴噴的雞湯在屋子裡飄香,方雨晴這才覺得餓了。她喝了一大碗雞湯,又吃了幾塊雞肉,精力恢復了許多,便焦急地等待著父親回來。聽吳嫂說,老爺知道她安全回家,高興得流下了眼淚,或許他們都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人間了!

  天黑盡時,凌之軒才回來,一道來的還有喬雪虹,聽說方雨晴有重要情報,她奉哥哥之命陪凌教授回來。凌之軒見女兒被折磨成那樣,難受得老淚縱橫,方雨晴聽說母親被逼死了,眼淚也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父女倆抱頭痛哭……

  喬雪虹強忍住內心的悲痛,勸慰他們說,「別傷心了,這些都過去了!雨晴能安全回來,真讓人高興……哎,快給我們說說,他們怎麼會放了你?」

  「我也不明白,難道是這幫壞蛋發了善心?」方雨晴把事情講了一遍。

  喬雪虹一邊聽,一邊用梳子輕輕地給方雨晴梳頭,同時也在心中梳理著她的話。地下黨原本想營救方雨晴,但通過許多關係都沒查明她的下落。如今敵人反而主動放了她,事情肯定不簡單。那個姓曲的警察局長也有些古怪,或許他是真心想跟共產黨合作?畢竟很多人都被局勢所迫,選擇了投誠起義……喬雪虹覺得這個消息的確很重要,必須馬上回去向哥哥匯報。

  她撫愛地摸了摸方雨晴的頭,微笑著說,「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看那吳嫂挺靠得住,如果有什麼事,你就讓她來找我們……」

  她站起身來,方雨晴卻拉住她的手,懇求說,「洪雪姐,我身體已經養好了,你讓我跟你一道走……我要參加共產黨,跟那幫壞蛋們斗到底!」

  「是啊,還有我呢!」凌之軒斬釘截鐵地說,「我也跟定共產黨了!但我先不回去,就在這兒守著女兒,看他們還想幹什麼?」

  「不過……」喬雪虹有些為難,又追問了一句,「他們若是又來逼你去台灣呢?」

  「不會的,這麼長時間,那幫龜兒子再沒來過!」端茶進來的吳嫂爽快地說,「老蔣都跑了,誰還顧得上咱呀!」

  喬雪虹被這老百姓的智慧逗笑了,凌之軒和方雨晴又說,他們一定會小心。

  「我完全相信你們。」喬雪虹想了想,嚴肅而親切地說,「這次雨晴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凌教授也承受住了許多考驗……不過你們還是要謹慎,要時刻保持警惕,天都快亮了,不要再作無謂的犧牲。如果有什麼異樣的情況出現,立刻派人來通知我們,或者你們就當機立斷,趕快轉移!」

  她回去向哥哥做了匯報,喬興海也覺得方雨晴提供的線索很寶貴,決定臨工委立刻召集一個會議,研究警察局長曲忠清想投誠起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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