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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伶歸天

2024-10-04 09:27:49 作者: 莫然

  喬興海聽凌之軒詳細訴說了跟謝庭芳見面的情形,也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怪,她似乎知道方雨晴的下落,所以才口口聲聲說,「一定去把她找回來」。難道謝庭芳真是跟程佩南勾結,設法謀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喬興海覺得不大可能,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一個終日以淚洗面的弱女子!

  喬雪虹正好有事回來,也加入了討論。她身為女性,更不相信謝庭芳會做什麼出格的事。她嫁入程家後就不順心,面對一個凶神惡煞,成天心驚肉跳,還有什麼幸福歡樂可言?前途渺茫,痛苦不堪,人生的不幸都占全了!喬雪虹很同情這個女人,就跟哥哥說,要去見見謝庭芳,或許對策反程佩南有幫助?

  凌之軒勸她不要去,說謝庭芳不會跟你說實話,她連我都沒說。而且程公館是個虎狼窩,只怕你進得去出不來!喬興海沉思了一陣,覺得這事兒還可行,倘若妹妹扮成方雨晴的同事,到她生母那裡去打聽一下方雨晴失蹤的情況,也未嘗不可。如果湊巧碰上了程佩南,還可以探探他的口風,好設定下一步的計劃。他們已經得知,那裡夜裡有一批革命志士被殺害,其中也包括程浩德。他是自己的同志,派人去看看他的大伯,或者安慰一下,再聽聽他的打算,也是一個好主意。

  他們就這麼商議定了,但卻不知晚了一步,謝庭芳已經下了赴死的決心。

  她回到程公館已是傍晚,程佩南吃過晚飯,正坐在躺椅上發呆,不時吐出一道心事重重的嘆息。他也聽說了侄兒的死訊,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程家已經斷後,看來老蔣還不會放過自己,把他幽禁在這所公館裡與世隔絕,也相當於收走了自己的軍權,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不難想像得出,他已成了一個傀儡,一塊案板上的肉,只要人家願意,隨時都會取走他的項上人頭……

  謝庭芳渾身濕透地回來了,交給他兩張飛機票,什麼話也不說便轉身欲走。

  「你回來!」程佩南光火了,猛然站起來吼道,「看你身上都淋濕了,你今天去哪兒了?是誰給你的機票?你怎麼不說一句話?你是聾子還是啞巴?」

  

  謝庭芳看見何世威站在程佩南身邊,正朝她做手勢,意思讓她趕快開口,敷衍一下軍長。謝庭芳知道這個侍衛長對程佩南忠心耿耿,但她不想聽從一個下人。江占庭讓她把機票交給程佩南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暴露她這個軍統的身份,事已至此,何必再作戲?她抱著必死的決心說,「這是江占庭讓我交給你的……你還不知道吧?我早已被他逼著加入了軍統,我的任務就是秘密監視你!」

  屋裡一片緊張的沉默,程佩南面色漲得發紫,冷笑的表情里含著惱怒。雖然他早已知道這件事,太太這麼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仍然很傷他的心還有面子。也就是說,現在連謝庭芳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了!他滿臉都是大禍臨頭的表情,卻望著門外陰沉的天空一聲不響。謝庭芳站在丈夫對面,也低著頭一言不發,只顧整理著貼在身上的濕衣裳,似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屋裡的空氣就象要爆炸開來……

  「太太,你先回屋去換件衣服吧!」何世威打破了這片沉默。

  謝庭芳又要走,程佩南卻怒目憤張地把她攔住,沉悶了一會兒,才怒氣不休地發作,「謝庭芳,你可還記得第一次進這程家門,我是怎麼對你的?我明知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但我還是委曲求全,一忍再忍。我想這種事嘛,總會過去的,我們終究會成為一對好夫妻……不料過去了幾十年,你還沒忘了那個男人,竟偷偷跟他幽會!你讓我戴上了一頂綠帽子不算,還把自己賣給那個江占庭!他是什麼東西?心狠手辣,詭詐莫測,我現在的處境都是他造成的!你又來插一腳,讓我們的處境更加險惡……謝庭芳,你真是太過份了!如今還跟著他們來逼我去台灣!人家已經奪走了我的軍權,你想想到了台灣,我程佩南還算個什麼玩藝兒?!」

  這番話雖然說得理直氣壯,卻抹不去謝庭芳對他的厭惡感。自己的一生就是被這個男人給毀了,她不可能對他有好臉色。於是她冷冷地說,「你去不去台灣,跟我有什麼關係?這兩張機票是委員長給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欲走下台階,背後又傳來一道慘痛的哀叫,「委員長?正是他下令槍殺了浩德……浩兒死了!我們程家要斷子絕孫了!你不能看著這一切無動於衷吧?」

  謝庭芳的心象是被針刺了一下,產生了劇烈的疼痛。那個年青人的面影又閃現在面前,他是晴兒心愛的人呀!可憐這一對青年,真是苦命的鴛鴦!但正是女兒的遭際使她硬起了心腸,她懷著歷年累積起來的仇恨,冷笑著說,「我現在哪裡顧得上他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還要各自飛呢!」

  「莫非你是冷血動物!」程佩南垂頭喪氣,嘆息聲聲。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但我已經心如死灰了!」謝庭芳說完就迅疾離開。

  程佩南怒目瞪視著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好抱著頭,重又坐回躺椅上。

  謝庭芳走到自己的臥室門口,最後一次舉目望天,她心儀的晴空仍沒出現。雖然雨停了,天際還是布滿了鉛灰色的烏雲,冷風卷著塵土,枯草,在院子裡旋轉而過。丫環僕從聽說男女主人鬧起來,都躲得不見影,更讓她感到孤獨、寂寞、冷清、淒涼,一陣酸楚挾著心悸又掠過全身……

  謝庭芳緩緩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匆匆換了件衣服,就無力地坐在梳妝檯前,看著自己那憔悴、蒼白、憂鬱的面容,發了好一陣呆。今天她就象做了一場噩夢!凌之軒的氣憤、疑惑,江占庭的殘忍、羞辱,程佩南的悲傷、震怒,都從她眼前飄然而過……對凌之軒她覺得很慚愧,辜負了他對自己的一片深愛,反而把他們的女兒也葬送了!程佩南則讓她羞愧,看來他早就知道她與凌之軒的幽會,也清楚她的軍統身份,那麼平時她的一舉一動,全都在他的窺視之中了!真可笑,她還以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去監視他呢!江占庭更是個索命的牛頭馬面,可她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他的魔掌。生活對她太殘酷了!現實讓她太絕望了!眼下還有誰能救助她?看來是沒有任何人了!女兒的下場也很可怕,但她同樣救不了她,哪怕是賠上自己也沒用,原來弱女子在這個世界上,真是無路可走!她也曾經幻想過,在一潭污泥濁水中尋求一塊潔淨的棲身之地,結果卻以悲劇告終……

  想到死,她突然間頭暈目眩,面白如紙,仿佛天地倒懸,那種嘔吐的感覺又攝住了她……她不禁呻吟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腦袋,又衝著鏡子慘笑。想死還不容易嗎?身為軍統特務,她領有那種毒藥,據說一分鐘就可以斃命。但她不願意,她寧可採用一個傳統的方式,那樣可以乾乾淨淨地上路……

  喬雪虹走進這座寂無人聲的公館時,天已黑盡。聽說她是來找太太的,警衛沒有多加刁難,就帶著她去請示男主人。喬雪虹站在廳堂外,聽得裡面有人在自言自語:「處世若大夢,徒勞忙終生……」接著程佩南走出來,神情疲憊,鬍子拉碴,用深思的目光探究地望了望她,又簡單地盤問了幾句,就讓一個女傭帶她去見太太。喬雪虹離開時,覺得這個人的精神世界已經快要垮掉了,似乎洪水巨浪在他腳下,眼看就要葬身大海……此時哪怕伸過去一根稻草,他也會立刻接住,以便儘快爬上彼岸。她想,可以正面接觸他了,回去再向哥哥匯報。

  太太的臥室門外悄然無聲,女傭敲了一陣門,又叫了幾聲,居然無人應答。喬雪虹覺得不對勁兒,連忙跑到側面窗子前,伸著脖子往裡瞧,但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女傭也覺得不妙,又趕快跑去叫人。侍衛長何世威過來,一腳就踢開房門,發現謝庭芳已經用一條白綾,把自己吊在了樑上……

  他們慌忙把謝庭芳解下來,扶到床上搶救半天,她才喘息著吐出一口氣。良久,她睜開眼睛,見屋裡圍著許多人,頭頂上的光線若明若暗,一時竟反應不過來,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剛才她把頭伸進挽好的白綾,只覺得喉嚨部位有絲絲涼氣,很順暢很愜意也很享受的那種涼意。她覺得自己仿佛在穿越一片沙漠,沙漠那邊就是綠洲……不料醒來,卻仍然身在紅塵!眼淚不覺悄悄地流了下來……

  程佩南緊緊攥著妻子的手,也不禁流下淚來。「你怎麼那麼傻,怎麼能走這條路?」他又抬起頭,著急地叫道,「世威,快送醫院!」

  「不用,我要走了……」謝庭芳無力地搖了搖頭,輕聲說,「佩南,對不起,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離開你,離開這個世界了……」

  程佩南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好一陣才說,「我不要你離開,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勝過軍權,勝過生命,勝過我曾擁有的一切……」

  「晚了……」謝庭芳輕輕嘆息著,咳出一股鮮血,「我還吞了金子……」

  程佩南驚惶失措地命令侍衛長:「快,送太太去醫院!」

  何世威正要去扶謝庭芳,她艱難地轉動著頭,終於發現了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喬雪虹。望著對方那深深關切的目光,一道靈光在她心底閃現,她喘著氣輕聲問,「這是誰?她、她來幹什麼?」

  喬雪虹不及開口,程佩南就搶著說,「她是來找你的,說有重要的事……」

  喬雪虹抓緊這最後的機會,湊到垂死的女人面前,「我是方雨晴的同事,也是她的好朋友,我本想來看看你,再打聽一下她的情況,她的下落……」

  謝庭芳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陽光燦爛,藍天白雲,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致。她立刻拼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大聲說,「我要跟她談談……單獨談,你們、你們都出去,出去……」

  侍衛長有些不解,瞪了喬雪虹一眼,程佩南卻嘆了口氣,善解人意地站起來,對旁邊的僕從們說,「都出去吧,讓太太靜一靜。」

  他又望了妻子一眼,嘴唇顫動著,卻沒說出一句話來,只好擦著眼淚走出去。房間裡只留下兩個女人,她們身邊安靜極了,若不是床上躺著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這真是一個靜悄悄的美好的夜晚……

  靜場片刻,謝庭芳沙啞地開了口,「你是晴兒,晴兒的好朋友?」

  喬雪虹點點頭,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已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一個母親尋求自盡,多半與女兒有關。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們一直很要好,最近她跟凌伯伯就住在我家……昨天夜裡她沒回來,我怕她出了什麼事兒,才來這裡找你,想問你知不知道她的消息?」

  「凌伯伯?」謝庭芳艱難地問,「你跟他,你們也相識麼?」

  「你跟凌伯伯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放心吧,他現在很好,只是為他女兒擔憂……他還不知道,你會這樣!」喬雪虹含淚問,「這是為什麼?」

  謝庭芳悽苦地對她微笑著,「不說這些,我沒時間了……晴兒,她在軍統手裡,是那個姓江的,抓了她……她也受苦了,現在不知是死是活……」

  「軍統?」喬雪虹望著謝庭芳那一雙飽受折磨的眼睛,不禁握住了她的手,關切地問,「怎麼回事?」

  「他們逼我參加了軍統……」謝庭芳的臉抽搐了一下,又吐出一口鮮血。她抓緊了喬雪虹的手,聲音變得如遊絲一般,「救救她,你能救她嗎?快救救她……」

  喬雪虹一邊流淚一邊點頭,怕她聽不見,就大聲說,「我們一定能救出她!一定,你放心吧!我們是共產黨,不會見死不救的!」

  謝庭芳聽懂了,她睜大眼睛,想看清面前這個女人的容貌。她的喘息粗重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你們、是好人……我到那邊,也會感謝你們的……」

  喬雪虹激動地說,「你別說了,你不會死的……」

  謝庭芳苦笑著搖搖頭,聲音輕得聽不清了,「告訴之軒,我對不起他……」

  這個苦命的女人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的眼睛卻大睜著,一直盯住門口,似乎希望奇蹟會從那裡發生……

  奇蹟真的就發生了:門突然打開,凌之軒象一陣風似地卷進來,他撲到她身邊,一把抱起她,大聲說,「庭芳,我來救你出去!」

  謝庭芳撲到凌之軒懷裡,激動得熱淚盈眶,「之軒,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好,我們再去救女兒……」凌之軒哈哈大笑,抱著她出了房門。

  攸忽之間,他們又騎上了一匹白馬,騰雲駕霧地飛起來,來到一片藍天白雲、鮮花盛開的原野上。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正在採集鮮花,看見他們就揮舞著雙手跑來,邊跑邊喊:「爸爸!媽媽……」

  女孩也跳上了白馬,奔馳在這片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原野上,天際迴蕩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快樂的歌聲,那真是個人間天堂……

  謝庭芳的思緒就這麼飄著,飄著……那地方很美,她再也沒回來。

  喬雪虹看見謝庭芳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美麗的笑容,又看見那笑容終於凝固了。她伸手替這個女人合上了眼睛,又定了定神,才起身打開房門,邁出這片充滿了死亡氣息,又充滿了無盡渴望的房間。突然卻發現,男主人程佩南和那個滿臉警惕的侍衛長,正瞪大眼睛緊盯著自己……

  喬雪虹鎮靜下來,輕聲說,「她死了……你們快去看看吧!」

  她正要步下台階,何世威突然大喝一聲,「站住!你先別走……」

  喬雪虹停下來,頭也不回地問,「你想幹什麼?」

  侍衛長大步走到她面前,又暴喝一聲,「你是共產黨,我和軍長都聽見了!」

  喬雪虹悚然一驚,這才想起剛才答應謝庭芳時,自己曾這麼大聲說過。當時是為了告慰死者,不料卻為自己惹來了麻煩!她想了想,就一個驟然轉身,目光炯炯地瞪視著對方,「是的,我是共產黨,你們打算怎麼辦吧?」

  這一招讓程佩南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早知道太太是軍統,不料她和共產黨還有瓜葛!這究竟怎麼回事?他還沒顧上多想,便被這個女人那罕見的氣質給攝住了。他根本想不到,一個看上去既柔弱又不起眼的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鬥志昂揚、戰無不勝的共產黨!他們居然還如此富有人情味兒,不管這個女共產黨答應了謝庭芳什麼事,那一定都是很難辦到,需要赴湯蹈火的事,但她卻一口應承,讓太太欣慰地閉上了眼睛……且不說目前自己已是自身難保,就算他仍居高位,橫行霸道、耀武揚威,也不能動這樣的人一根指頭!否則,他還算是人麼?

  他想到這裡就揮揮手,對何世威說,「放手,讓人家走……她是來看太太的,現在太太走了,我們怎麼能為難人家?」

  侍衛長聽話地閃身一旁,欲放喬雪虹走開。她卻不忙著走,反對程佩南笑笑,「我會記住程軍長的好意。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她這話什麼意思?程佩南還在思恃,喬雪虹已經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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