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監獄裡的秘密「採訪」
2024-10-04 09:27:36
作者: 莫然
喬興海回憶起凌之軒的話,記得程佩南是有這麼一個侄兒,似乎還挺有血性。沒想到他竟是自己人,居然敢暗殺蔣介石!可惜他現在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喬興海考慮再三,覺得此人若在,還可作程佩南的工作,此外也想幫他的忙,看能不能把人給救出來?便讓歐陽文以採訪為名去探監,摸摸這個程浩德的底。
不料有人走在了前面,那就是蔣介石。這一天,他突然提出要見程佩南。
程佩南早已知道侄兒被捕,心狠手辣的蔣介石決不會放過他。接到通知,就戰兢兢地對著穿衣鏡整理軍容,發現自己在多日的精神折磨下,已經顯得很憔悴。兩鬢布滿了白髮,頭頂也快禿了,原先那壯碩挺拔的身軀,也變得有些佝僂……
謝庭芳出現在身邊,她那白皙的肌膚也出現了絲絲細紋,好象同樣遭受了心靈的創傷。她兩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又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程佩南強自鎮靜,轉身摟住了她,竭力安慰道,「沒事兒,我去去就來……」
兩人輕輕貼著,卻聽到了彼此的呼吸。這一陣,誰都能看出程公館裡發生了什麼。96軍已被調出成都,在郫縣駐紮,軍長本人卻被軟禁在城裡,身邊除了幾個警衛,只有侍衛長何世威跟著他。看來程浩德出事已牽連到他,蔣介石不但把他恨之入骨,還用了這一手來防備他,使他跟自己的部隊分隔開,無法指揮……
房間內的空氣很壓抑,程佩南內心一陣酸楚,不由得抱緊了太太,這段時間,他們已經成為一對患難與共的夫妻。但謝庭芳卻撐不住,擦著眼淚推開他,愁腸百結地奔回裡屋。他也是心情慘澹,卻不敢再耽擱下去,幾步就跨到院子裡。他已經想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往侄兒的性命,為此只好鋌而走險了。
防總派來的車在前面引路,他們穿過市街抵達郊外,進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別墅區。這座園林宏偉而秀麗,古典又現代,似乎藉助了大自然的風貌,在咫尺之間納山匯川,呈現出萬千氣象……程佩南下了車,在秦修強的陪同下繼續前行,只見鳥語花香,五彩繽紛,假山迴廊,千姿百態。程佩南不知道這正是桂氏莊園,蔣介石最近兩天就住在這裡。他們走到一棟中西合璧的五層小樓前,才看見四處遊動著荷槍實彈的警衛。程佩南的神經又緊張起來,趕快跨入大廳。正面牆上掛著一幅蔣介石的半身畫像,比真人還要大,兩側寫著斗大的黑字,分別是「禮義」和「廉恥」。程佩南也想檢點自己的言行,卻不知道厄運何時會降臨到他頭上?
他們又從大廳側門穿過一道陰森的甬道,兩側都站著全副武裝的侍從,更讓人感到肅然和敬畏。來到一扇黑漆門前,一直不吭聲的秦修強才回過頭來,面色凝重地沖他一點頭,說,「委員長在裡面等你,佩南兄,請珍重!」
程佩南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走進了蔣介石的房間,發現委員長正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看書。他精力很集中,禿頭在燈下反著光,聽到程佩南的報告聲,才象驟然觸電般地抬起頭來,兩眼炯炯有神地逼望著他。那滿口假牙白得刺目,配著一張冷森森的長臉,透出一股子肅殺之氣,使人望而生畏。
程佩南覺得臉上開始冒汗了,身子也向前傾斜,似乎快要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了。幸好此時老頭子發話了,他揮手一指旁邊的沙發,簡潔地說,「坐下。」
程佩南原以為蔣介石定會斥責他一番,坐下後便靜等著這通發作。沒想到委員長凝神沉思了一陣,嘴角卻露出嘲諷與自信的微笑,語調親切地說,「佩南,我原以為只有自己在玩火,美國人也說我發動內戰是在玩火,所以傾家蕩產……沒想到除我之外,還有一個人敢於玩火,那就是你的侄兒,軍校教官程浩德!」
程佩南連忙站起來,儘量把腰杆挺得筆直,「報告委員長,小弟早就去世,只留下這個逆子,沒想到他竟然接受了赤化宣傳,走上一條可怕的道路……幸虧我跟他多年不來往,對他的所作所為,我也不清楚。」
「哼!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蔣介石瞪了他一眼,薄薄的嘴皮包著假牙微微嚅動,眼睛裡也噴發出一股怒氣,「我玩火,就是不想把一個偌大的家業,拱手相送給共產黨!時至今日,這團烈火我還要玩下去,決不會認輸!一個人沒有冒險精神,又怎能成為偉人?可你侄兒那種年輕人,卻是受了共產黨的蠱惑,走上邪路,真是教訓慘重呀!你這個大伯,也難逃其咎!」
程佩南內心一陣顫粟,只好硬著頭皮承認,「他確實犯下了滔天罪行,可我真的不知情啊!但我是長輩,應該負責……就任憑委員長處置吧!」
「好!」蔣介石加重了語氣,怒火卻好象平息了一點,「那你就去勸勸他,勸勸這個年輕人,勸他迷途知返,供出全部實情,招出自己的組織……否則,軍法國法無情,他會陪上自己的性命!」
程佩南的臉色變得慘白,似乎看見程家這唯一的後代已人頭落地,程家也從此斷了香火……不,不行!或許浩兒只是誤入歧途,他一定要把握這個機會,喚回這個熱血青年,為程家保住這一脈子息,使他免遭殺身之禍……
委員長陰冷的眼神一直望著他木然出門,才重又捧起那本《曾文正公全集》。
走進監獄的鐵柵欄,程佩南就感覺到那種陰森恐怖的氛圍,一股強烈的嗆人氣味也向他襲來,他打了一個寒噤,真想嘔吐,卻忍住了……
沒想到浩兒竟被關在這樣的地方!走廊兩邊是鋼筋焊成的欄杆,欄杆後的一排排鐵籠就是單間牢房,裡面密密麻麻地關滿了人,擁擠不堪,光線暗淡,空氣齷齪……地上只鋪著一層稻草,上面沒有被褥,看來犯人的待遇比野獸都不如,他們或坐或躺,正用那一對對憤怒的眼睛瞪視著他。程佩南頭皮發麻,視線模糊,就象在做一場惡夢,只覺得傳說中的地獄大概就是這般模樣了!
看守又領著他拐了一道彎,走進另一排牢房。這裡似乎換了格局,兩邊都是厚厚的磚牆,每間牢房都裝著一道鐵門,鐵門上只開著一個方洞,隱約覺得牢房裡的光線更加陰暗。看守打開一間牢門,程佩南連忙跨進去,只見裡面黑影幢幢,一時找不到侄兒的身影。一股又熱又臭的氣味撲面而來,程佩南不禁倒退了兩步,心想素愛潔淨的浩兒,怎能禁得住這鐵窗風味?
「大伯,是你來了?」一個人影撲過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是浩兒!他臉色蒼白,面容清瘦,鬍子老長,渾身血污,衣服也撕得稀爛,但一雙黑亮的眼睛卻煥發著異樣的神采,見到他似乎很興奮。
程佩南連忙定定神,請求看守允許他們單獨交談。看守顯然接到了命令,就把他們帶到一間破舊的接待室,關上門離去。程佩南打量著還算精神的侄兒,希望也在心中一點點升起,但願這個年輕人能聽話,以便峰迴路轉,有個圓滿結局。
「浩兒,你受苦了!」程佩南抓住侄兒的手,不禁落下淚來,平常那鎮靜從容,還有些霸道的神態不見了,他顯得老態龍踵,再加失魂落魄。
程浩德見他那副神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大伯很少動感情,也很少這樣難過,顯然他也受到了牽連,在備受煎熬。程浩德沒有後悔與內疚,他要做的事驚天動地,事發後就石破天驚,程家也會付出巨大的代價,這一點他早就料到了。
「別急,坐下來慢慢講……」他扶著大伯坐下,手上的鎖銬叮噹響。他一直被當作重犯在押,剛才看守只打開了他的腳鐐。「大伯,我知道,你這些天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去逼你了,是不是?」
程佩南老淚縱橫地點點頭,聲音哽咽了,「他們說你案情不輕,說你是共產黨……浩兒,真是這樣嗎?你跟大伯說實話。」
程浩德望著曾經誓不兩立的伯父,見他面龐消瘦,白髮蒼蒼,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血肉相連的深厚感情,他默默地點點頭,又低聲問,「這是誰跟你說的?是老蔣本人嗎?」
程佩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這才把全部經過說出來。
「哈哈哈……」程浩德聽了,仰天大笑起來,笑聲里充滿了視死如歸的豪情。「讓他死了這個心,我要是能出去,還會向他開炮!」
程佩南聽了,心裡卻沉重起來,好象壓上一塊鉛。他難過地緊緊抓住了侄兒的手,「浩德,我要把你救出去,我不能讓你死在這裡……」
程浩德豪邁地一抖肩,甩開了他的手,「大伯,不用擔心,這座人間地獄就要土崩瓦解了!解放軍就要打過來了,成都也很快就要解放了!」
「那是你們的人……」程佩南的心又緊縮了,「可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侄兒的笑聲在房間裡迴蕩,「可那一幕,就浮現在我眼前……大伯,你不用替我傷心,我能為了那一天而付出生命,這是我的光榮,我死而無憾!」
「你還年輕呀!」程佩南悲愴地舉眼望天,嗓子也嘶啞了,「你正是人生最寶貴的年華,你還有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難道你就不為她想想?」
程浩德定了定神,面色也變得很溫柔,似乎想起了人間最美妙的事……只一瞬間,他的神情又昂揚起來,大義凜然地說,「我相信,雨晴她也會理解我。我們的愛情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已經開出了絢麗的鮮花,她肯定會為我自豪!」
此時看守進來催逼,程佩南見侄兒沒有一點妥協的餘地,知道事情不可挽回,只好含淚告辭。這就是生離死別呀!他疼愛地拉住侄兒的手不肯放,程浩德卻堅定地微笑著,反而又勸慰他:「大伯,我希望你在這歷史的關頭,一定要保持清醒頭腦,要順應革命的潮流,爭取做一點對人民有利的事……」
程佩南當然明白侄兒指的是什麼。他走出監獄時,心裡象含了黃連那樣苦澀,耳邊卻一直迴響著侄兒那無所畏懼的聲音。他不得不佩服共產黨,居然把一個涉世不深的年輕人,培養成一個鋼鐵般堅強的男子漢!侄兒用他寶貴的生命,做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就象在這黑暗的天空中划過了一道絢麗的閃電,在這陰冷的季節里炸響了一聲春雷……他也為程家有這樣的好後代而感到自豪。那麼他自己又該怎麼辦呢?真要好好想想了!
歐陽文憑藉中統的關係,輕而易舉拿到了採訪證。他來到監獄,這裡正在放風,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地方,囚犯們正被槍桿子逼著轉圈。他們都拖著沉重的腳步,或者讓難友扶著,一瘸一拐地走著,不願放棄這與空氣和陽光接觸的時刻。歐陽文站在場邊,視線閃電般地在犯人里搜索,想發現那個他必須找到的人,但犯人們的臉都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這不大的空間飄來飄去,讓人捉摸不定。最後他才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雖然軍服已揉得皺皺巴巴,很多地方都撕破了,還沾滿了血跡,但年輕人卻昂著頭往前走,臉上毫無懼色。歐陽文心想,就是他了……
他把採訪證拿給看守,看守愛理不理地斜了他幾眼,肯定是在想這人莫非有病?居然採訪到監獄裡來,真是活見鬼了!
「眼前這些人,很多就要上斷頭台了!」歐陽文揣摸著看守的心思說,「聽聽他們再講些什麼,不是挺有趣嗎?這也是人道主義嘛……」
「好吧,只要你明白,這兒不是什麼人間仙境,要讓這些政治犯接受你的採訪,還不如讓他們挨槍子兒呢!」看守問,「要採訪哪一個?」
歐陽文象欣賞古玩字畫一樣,指了指那個穿軍裝的年輕人,「就是他吧。」
「他叫程浩德,是剛送來的共產黨。」看守喋喋不休地嘮叨著,「真不明白,這種人為什麼還不槍斃?難道還要把他感化過來?還要讓他們重見天日?」
「這是蔣委員長的懷柔政策,三分軍事,七分政治嘛!」 歐陽文只好漫應著。
程浩德被看守領過來,眼神銳利地瞥了他一眼,歐陽文的心就急速跳起來,連手心都出汗了……萬一此人不是地下黨,那可就遭了,自己的身份也會立刻暴露!他仔細看了對方幾眼,又打消了這個顧慮。小伙子顯然受過非刑拷打,臉上身上都是血污和傷痕,戴著手銬的手腕也腫脹發紫,腿部顯然也受了重刑,全靠他用毅力支撐著才沒倒下來……歐陽文心裡很不安,他深信這個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同志,趕快向看守要求,把他們帶到接待室,好讓這個同志能坐著接受採訪。
看守一走,門剛關上,年輕人就嘲笑地看著他,「聽說你是來採訪我的記者?我倒想問問,你是劊子手還是救世主?」
「當然是記者,我很關心你們的情況,想知道你們有沒有受到虐待?」歐陽文裝作認真採訪的樣子,掏出了筆和記錄本。
「你全都看到了。」對方指指自己,臉上滿是嘲諷,「把人當狗一樣地關起來,再用重刑拷問,釘竹籤、踩槓子,坐老虎橙,灌辣椒水……折磨得死去活來,哪怕是鋼打鐵鑄的人,也要給砸成幾塊。這就是他們的模範監獄!」
歐陽文下意識地捏緊了筆,心裡很不好受。難以設想一個血肉之軀,怎能經受起這樣的折磨?面前坐著的人肯定是個堅強的地下黨員,受盡了殘酷的折磨,也沒有向敵人屈服。但怎麼才能跟他接上頭,讓他也相信自己呢?
歐陽文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念頭,決定單刀直入,「你是共產黨嗎?」
「哼!他們抓住了持不同政見者,統統稱為共產黨。」年輕人不屑一顧。
「你若是共產黨,應該認識你們軍校里,一個叫李公博的教官吧?」 歐陽文壓低了聲音,「他讓我給你帶兩句詩來:等到春雷動地時,城頭變換大王旗……」
對方一怔,似乎腦海里也在飛快地思考著,卻搖了搖頭,「這是什麼意思呀?我聽不明白……」
歐陽文見對方把口封得很死,心裡有些焦燥。時間不多了,看守馬上就會來。情急之下,他靈機一動,又裝作採訪地說,「你不明白?他不是當過你的教官嗎?」
他故意這麼暗示,希望對方能承認。李公博曾是中央軍校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抗戰勝利後被調走,現在是解放軍的高級政工幹部。喬興海曾分析過,如果程浩德是與組織失去聯繫的自己人,應該就是這個李教官發展他秘密入黨的。
程浩德當然明白,心想這是絕對機密,面前的記者怎麼知道?難道他也是自己人?他想以攻為守,就反問道,「怎麼?你也認識這位李教官?」
歐陽文擺出一副神秘的樣子,「我不認識,自有人認識,他們都很關心你。」
「老弟,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程浩德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狂喜。
「我知道。」歐陽文面色平靜地說,「你放心。有什麼秘密都可以告訴我,我一不外傳,二不登報,只想把這些消息,告訴你老家的人,告訴你最親的人。」
程浩德聚精會神地聽著,又俯首沉吟了一會兒,才抬頭對歐陽文說,「我相信你是朋友,也沒把你當外人,那你就告訴老家,我沒有辜負共產黨員的稱號……」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神情變得更加堅毅,「看來我是出不去了!但我相信,革命事業一定會成功,我們黨的旗幟很快就會在成都城頭上高高飄揚……」
「我會告訴他們,你是一個好樣的!」歐陽文讚許地伸起大拇指,又懇切地問,「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需要我去幫你完成嗎?既然咱們成為朋友,你就不要怕麻煩我,統統告訴我吧,我會儘量想辦法去解決……」
「好!」程浩德激動地說,「我有一個心愿……不,是兩個,三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