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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二橋的槍聲

2024-10-04 09:27:39 作者: 莫然

  方雨晴站在鳳凰山頂的一塊岩石上,放眼望著山下那纖陌縱橫、青黃碧綠的田野,一頭烏髮在山風中飄動,乳白色長呢大衣也被吹得飛揚起來。她悵然若失,凝神瑕思,兩眼閃著晶瑩的淚光。心上人被捕好幾天了,一直音訊渺無,可能凶多吉少。據說鳳凰山上每天都在槍殺共產黨,她就每天都來這兒觀望、尋找……

  

  她看到了許多殘暴的景象:渠溝里,山坡下,樹林中,河灘上,到處血跡斑斑,陳屍累累……烈士們的屍體都已面目全非,敵人真是殘忍啊,殺害了這麼多人!但她找來找去,也沒看到心上人的蹤跡。

  「浩德,你到底在哪兒呀!」她迎著山風,在心裡悲愴地呼喊著。

  回想往事,浩德顯然早就知道,他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才把那封信交給自己保管。方雨晴伸手到懷中,摸到了那封薄薄的信,就如同觸摸到愛人的體溫,心裡也暖洋洋的,充滿了對愛情的期待。不,他沒有死,他不可能犧牲!他是那樣的陽光,那樣的激情,他才二十多歲啊!他還沒來得及真正擁抱愛情,享受生活,他怎能離去?自己又怎能沒有他?浩德,我等著你,相信你一定會回來!

  方雨晴回到家,意外地發現院子門外站滿了憲兵,她也被盤查了一番,才允許進去。院子裡也有許多帶槍的便衣,好象父親的房中也有客人,窗欞上閃動著人影。她躲到廚房,聽劉嫂說,客人很顯赫,進來時前呼後擁,落坐後連茶都不讓她送。方雨晴正在揣摸客人的身份,廳堂那邊有了動靜,似乎客人要告辭了。父親把他送出來,是一個身材不高,體格微胖的中年男人,戴著一頂黑色呢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他的臉,方雨晴也沒看清,此人長得是何模樣?

  客人走後,父親才神色凝重地告訴她,來人是蔣介石的公子蔣經國。

  「他們又來逼我,讓我去台灣。」凌之軒長嘆一聲,「看來老蔣還沒忘了我,他們抓得好緊啊,說明天就有飛機去台灣,就讓我搭乘這一班,現在立刻要收拾東西,否則就來不及了……」

  「爸,你不能答應他們,不能跟他們去台灣!」方雨晴霍地站起來,眼睛裡閃著憤怒的光,「他們抓走了浩德,到現在不知死活……反正我是不會跟你走的,我要留在成都等著浩德,也要看看他們是何下場!」

  「你說得倒容易,不走能行嗎?」凌之軒也急得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又指指窗外,「還好,他們全走了,沒留人看守,否則我們就哪裡也去不了……」

  方雨晴想起什麼,眼睛一亮,「我去找喬叔叔,他準會有辦法。」

  凌之軒想想無計,也只得答應她。方雨晴立刻出門去找喬興海,她有一次逛春熙路時,見過一棟掛著「華夏銀行」牌子的小樓,便趕到那裡,行長卻不在。她焦急地等了一陣,喬叔叔才回來,聽她說了情況,喬興海也坐不住了,立刻說,「你們趕快避開,什麼東西都不要帶,把女傭留下看家,就說走親戚去了……」

  「我們上那兒去啊?」方雨晴不解地問,「我們家也沒什麼親戚啊?」

  「傻姑娘,我不就是你們的親人嗎?要不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喬興海笑著說,「你們父女倆就去我家住一陣吧,我告訴你一個地址,再打一個電話回家,我母親會接待你們的。」

  方雨晴心裡頓時熱呼呼的。都說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凌家現在也算有難了,她來找這個喬叔叔本是出於無奈,沒想到人家真是熱情相助啊!她不知道喬興海的真實身份,卻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凌之軒聽了這個主意,也很贊同。父女倆一刻也不敢耽誤,簡單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就匆匆離開小院。劉嫂倒是個大膽角色,不怕留下來看家,還對主人說,「你們放心走吧,晾他龜兒子也不敢把我咋的!」

  來到喬家,喬興海的母親也熱情接待了他們,立刻安排好了住處,又讓女傭吳嫂去做飯做菜。「你們就安心地在這兒住下吧!」她拉著方雨晴的手,又對凌之軒說,「大兄弟,可千萬別叫老蔣給拉去台灣呀,他們的日子不長了!」

  凌之軒也很滿意這裡,覺得至少住上幾天再作道理。

  傍晚時分,喬興海回來了,凌家父女連忙感謝他的幫助。喬興海笑嘻嘻地說,「這也是被他們逼的,所謂狡兔三窟嘛!我這個銀行行長的保護傘,還能管用一時……只是住在這裡擠了點兒,不知大畫家可否滿意?」

  凌之軒也笑笑說,「我來這兒是逃難,又不是遊山玩水,還講究什麼?何況大行長的公館,讓我這個窮畫家借住,也不辱沒了我!」

  大家說笑打趣,情緒都不錯,只有方雨晴神色黯淡,好象這個大團圓的場面又觸動了她什麼心思。喬興海似乎明白她在想啥,就沖她神秘地一笑,「雨晴,待會兒還有人來找你,我跟你爸先聊一聊,你就在客廳等著……」

  方雨晴沒想到,來找她的人居然是洪雪姐!自從那次跟關鵬相見,她們再沒碰過面,方雨晴就笑著打趣她,「你這個當姐的也真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我這個小妹!哎,對了,聽說關鵬把飛機開跑了,他是不是……」

  她住了嘴,連忙看看四周,想起這是喬家,才「哧」地一笑,盡顯小兒女的嬌態,兩頰也飛上了紅暈,多日不見的喜悅之情又湧上心頭。

  喬雪虹看她說得天真,也忍不住笑起來,拉著這個小妹妹坐下,撫愛地替她整了整衣領,思索著開了口,「實話告訴你,關鵬已經投了解放軍。我為他這個勇敢的行動叫好……你呢?怎麼看這件事?」

  「真是這樣?那太好了!」方雨晴興奮得眼睛發亮,「我也為他喝采呀!關鵬是個男子漢,他應該走這一步。共產黨解放軍,他們都是大好人!」

  「哦,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喬雪虹反而感到意外。

  「誰也沒告訴,是我自己猜到……」方雨晴的眼睛裡閃著熱情和理想的光輝,她想起了自己的戀人,又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想浩德他,也是這樣的人,他自己都說了,他就是什麼?布爾什維克!」

  「他是這麼說的?」喬雪虹注視著姑娘的眼睛,在裡面看到了理想之光,她感動了,也相信了,「他還跟你說了些啥?」

  方雨晴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胸前的那封信,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實情。這個姐姐不但比自己年長,生活閱歷也豐富得多,據她猜測,喬雪虹也象是「那邊的人」。可是浩德說過,這封信只能交給那個自己會來取的人……

  喬雪虹見她驀地怔住了,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便不解地問,「你怎麼啦?」

  方雨晴勉強自己露出笑容,但卻笑得有些淒婉,「你還不知道?他被捕了!」

  她再也忍不住,撲到喬雪虹懷裡放聲大哭。她越想越覺得痛苦不安……他是布爾什維克,是共產黨的人,敵人抓住他,還能放過他嗎?她日夜為他擔心,同時也感到自己越來越愛他,他就是她理想的愛人,她今生今世也不願跟他分開……可現實是多麼殘酷呀!她隱隱感到,他就要離開自己了!恐懼象毒蛇一樣糾纏著她,她的心靈在呻吟,在流血……

  喬雪虹當然理解她的心情,她撫摸著姑娘的頭髮,輕拍著她的後背,想讓她安靜下來,以便兩人能心平氣和地談談。這是哥哥交給她的任務,也是歐陽文冒險從監獄裡弄來的情報——程浩德很可能是自己人,是跟組織失去聯繫的地下黨員。雖然他暗殺蔣介石顯得有些魯莽,也沒經過上級批准,但其行為卻很勇敢,沒有辜負共產黨人這個寶貴的稱號……他也和歐陽文接上了頭,不但把下一步的設想與計劃告訴了地下黨,還說出了自己身份證明的那封信,就在這個女孩子身上。

  喬雪虹見方雨晴一直痛哭不已,遲疑了一下,只好開口說,「別哭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浩德也不希望你這樣……對了,他是不是有封信在你這裡?」

  方雨晴的心象被蜂刺螫了一下,頓時湧出一股又酸又甜的汁液。她抬起頭來看看喬雪虹,繼而抓緊了她的手,「什麼?你就是那個?那個來取信的人?」

  她的純潔無瑕使喬雪虹感到心疼,熱淚也脫眶而出,「傻妹妹,快把信給我吧!」

  喬雪虹看信的時候,方雨晴的心咚咚直跳,不斷偷窺著她。這個姐姐真是「那邊的人」?她跟浩德一樣,也是共產黨人,布爾什維克?她下定決心,自己也要做這樣的人……

  喬雪虹看完簡短的信,長舒了一口氣,心裡坦然又沉重。這封信可是說是一份關係介紹,是當年中央軍校的地下黨負責人,那個李教官寫下的,可以證明程浩德在抗戰結束前就入了黨,當真是自己人!可惜他跟組織一直沒聯繫上,卻擅自策劃了一系列謀殺蔣介石的大行動,在勝利前白白賠上了自己的性命……不,不是這樣的。喬雪虹隨即在心裡否定了這個想法,程浩德這樣做也是值得的!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黨表明了他的赤膽忠心,也宣告了舊世界必然滅亡。他就象那個敢於刺風車的堂吉訶德,也將在歷史上留下光輝的一頁……

  方雨晴一直注視著她,口氣游移地說,「好姐姐,我可以加入你們嗎?浩德和你都是世上最好的人,你們都是共產黨,我也想當共產黨,跟他們斗到底!」

  「好妹妹!」喬雪虹緊緊抱住她,熱淚盈眶。

  喬興海和凌之軒從書房裡出來了,他們的眼裡也閃著淚光。凌之軒走到女兒身邊,摟住了她纖弱的肩膀,痛心地說,「我都知道了,浩德他是好樣的!」

  方雨晴那蒼白的臉又變得紅潤了,她為心上人而感到自豪。

  當天夜裡,一份「秘密處決」的黑名單送上蔣介石的案桌。他提起筆,在民盟負責人李厚仁等名字上劃了勾,又停留在「程浩德」這個名字上。此人膽大妄為,竟敢密謀暗殺自己,當然其罪當誅。但他身後卻有一人不得不防,就是96軍的軍長程佩南。在這反共救國的最後關頭,這樣的人似乎還可用……但他隨即又否定了這一點。此人的部隊已被調出成都,晾他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何況對這些不聽話的屬下,他是一點面子都不想給的!蔣介石毫不容情地勾掉了所有的名字,然後命令毛人鳳,就在十二橋處決這批共產黨。「我要聽到槍聲!」他簡潔地說。

  十二橋在城外西南角,原是一處荒涼的墳地。劉湘任四川省主席時,命人拆除城牆,剷平墳地,跨錦江而建成了這座有十二格的木橋。他還在橋頭上刻石題字,說楊州城有二十四橋,今建此橋,僅得其半,亦可平分楊州明月,故號十二橋。但流韻於唐宋詩人之筆的此橋,建成後仍然荒涼,後來又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殺人場所,就更是人跡罕至了。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漆黑的夜裡寒風怒號。一輛輛囚車在街頭呼嘯而過,駛到了這個秘密屠殺點。程浩德和幾十位共產黨人被推下車,又被一大批荷槍實彈的軍警押向刑場,面對著一字站開的行刑隊,已經明白自己到了最後的時刻。他和戰友們在夜幕下傲岸挺立,高昂起那絕不屈服的頭顱,視死如歸,大義凜然,就象一排頂天立地的巨人……

  一支支黑森森的槍管舉起來,對準了他們。程浩德在黑暗中竭力睜大眼睛,想透過夜幕再看一眼自己的親人。眺望這座平原古都,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象星星一般游移閃爍,又象親人的眼睛在閃著淚光……永別了,親人!永別了,同志!他用岩石般的冷靜壓下自己的滿腔熱情,臉上浮起了勝利的微笑,似乎又看到鮮艷的紅旗在春風裡招展,親愛的故鄉終於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敵人下達了射擊的命令,一排排火舌噴向了共產黨人。同志們無所畏懼地高呼著革命口號,倒在了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一串子彈也象毒蛇吐出的紅信子,射中了程浩德那年輕的胸膛。他晃了晃又挺住了身軀,向自己的故土,親愛的城市投去了最後一眼,懷著無盡的眷念和期望倒下了。他安詳從容地伸開了雙手,似乎在擁抱這片溫暖的土地……

  這個夜晚很冷,方雨晴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遲遲沒有入睡。快天明時她才合上眼,做了一個色彩艷麗的夢:風和日麗的春天到了,她和程浩德一起去龍泉看桃花,空氣清新,鳥雀啁啾,桃花就象片片朝霞,染紅了天邊的雲彩。他們望著東方瑰麗的日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憧憬著那幸福美好的生活……

  美夢很快就驚醒了。吃早飯時,喬興海沉重地告訴她,昨晚城西響了一夜的槍聲,估計是敵人在搞大規模的屠殺。方雨晴悚然一驚,立刻連想到心上人,他會不會也慘遭毒手?方雨晴坐不住了,想到那裡去看一看,但又怕父親和喬叔叔擔心,就沒告訴他們,一個人悄悄地溜了出來。

  現實和夢境完全不一樣,晨曦和陽光都姍姍來遲,薄霧仍然籠罩著全城,灰濛濛的甚至看不到天空。方雨晴在街道上急速地奔走,往西南角趕去。晨風拂著她的長髮,霧水打濕了她的衣服,她走得氣喘吁吁,熱汗淋淋,卻不肯停下來歇口氣,只想早點奔到愛人的身邊,哪怕他已經長眠大地……

  一輛窗上蒙著黑紗的轎車呼嘯而至,停在她身邊。方雨晴有種預感,覺得要出大事。就在這個瞬間,兩個男人從車上跳下來,一把扭住了她。方雨晴掙扎著想呼喊,一隻骯髒的大手又捂住了她的嘴,接著,她被拖進了黑洞洞的車廂里。

  車又啟動了,飛快地向前駛去。街道上很安靜,就象什麼事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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