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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勸降未遂

2024-10-04 09:27:06 作者: 莫然

  第二天仍是霧氣沉沉,太陽一直躲著不肯出來。程佩南帶著侍衛長何世威,驅車來到郊外,覺得那裡真是空氣清新,風景如畫,比城裡強多了!

  「這個姓凌的畫家可真會挑地方!」他下了車,回頭對夫人說,「今後若有可能,咱們也找個村子去住住,享受一下這難得的平靜與安寧。」

  謝庭芳沒有說話,一顆心劇烈得象似要跳出來。她昨晚一夜都沒睡好,一直想著分別了二十多年的女兒。她記得當時小女嬰的眉毛又彎又細又長,那一雙眼睛亮晶晶、水靈靈的,睫毛長長,鼻子和嘴都長得挺小巧,兩頰象芙蓉般地嬌艷……她的思念之情越急切,腦子裡的記憶反倒越模糊,到後來竟完全記不得女兒的樣子了!睜開眼睛,就怕丈夫變卦。現在到了凌家門口,那感覺才漸漸變得真實,而且觸手可及——她就要見到多年未見的女兒了!

  他們走到院門外,謝庭芳上前按了一下門鈴,心又卜卜地跳起來,似乎有點害怕這場會面。女傭劉嫂來開門,沒有馬上讓他們進來,說:「凌教授不在。」

  謝庭芳正感到失望,聽她又說,「但是小姐在。凌教授也說,要是一個姓程的軍長來找他,就讓你們在客廳等他一會兒,他很快就回來。」

  兩人好奇地走進了凌家小院。院子不夠寬敞,但種著許多植物和盆景,顯得鬱鬱蔥蔥。房屋也算不上雕樑畫棟,但窗明几淨,非常幽靜和舒適。劉嫂把他們帶到布置講究的中式廳堂,只見兩面牆上都掛滿了字畫,楠木書櫥里也擺著一些古玩。程佩南立刻象發現了珍寶一樣上前去欣賞,興致勃勃,讚嘆不已,還津津有味地向妻子介紹:哪幅山水是哪個朝代的真跡,哪幅字畫又是哪個名人的墨寶……

  謝庭芳聽得反感,趁機對他說,「你就在這兒欣賞吧,我想去見見小姐……」

  「哎,對了,這家小姐是不是浩兒的未婚妻呀?」程佩南也突然想起來,「浩兒早說過,要把她帶回來,不如我跟你一起去見見她……」

  「別別……」謝庭芳連忙攔住他,「你這樣貿然去見她,還不把人家女孩子給嚇壞了?還是我先跟她談談,替你們浩兒相看一下吧!」

  程佩南想了想,就點點頭,滿心歡喜地說,「好吧,跟凌之軒這樣的大才子結親,我挺願意,如果這女孩子不錯,就找個吉日把他們的婚事給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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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庭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往外便走,一面心裡想,你願意,還得人家願意啊!她不知道凌之軒會怎樣接待程佩南?不禁暗自打了一個寒戰……

  凌之軒回來時,程佩南已經把字畫和古玩欣賞了個遍,正聚精會神地俯身在寬大的畫案前,看他今晨才畫的一幅畫。那是取材於《聊齋志異》中的「羅剎海市」,畫面上,一個長衫飄飄的清俊少年臉上抹著黑灰,正在翩翩起舞……

  這幅畫顯然引起了程佩南的興趣,他正看得入神,突然發現主人回來了,不免有些窘,繼而又象遇到了知音一樣,哈哈大笑著向他伸出手去,「對不起啊,主人不在,我這老粗竟然擅闖這雅地了,真是有辱斯文!」

  凌之軒看見他當然不可能象老朋友一樣熱火,他甚至無法心平氣和。多年的仇人一旦出現在眼前,他只想擰斷對方的脖子!這時他才發現喬興海給他出了個難題,這個說客可不好當。雖然喬興海一直強調,他的身份是接觸這個國民黨軍長的最佳人選,除了他,再也找不到另外的人能去接近他。然而他提起程佩南就氣不順,看見他就更是憤恨無比,幾乎不可能有好臉色。幸虧幾十年不見,程佩南也大大改變了,身上已經很少有那種高人一等的霸氣、傲氣與粗魯,他確實斯文多了。儘管凌之軒還是覺得跟此人格格不入,但也只好硬著頭皮來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巧妙地一閃身,避開了那隻戴著白手套的手,走向自己的畫案,一邊淡淡地問,「你已經看了我的新作?感覺怎麼樣?」

  程佩南完全不解其意,又不願妄自菲薄,就訕訕地笑道,「正想請教……」

  凌之軒很熟悉這段故事,靈感便從這裡產生。他從書櫥里拿出一本書,很快就翻到那一段,鄭重其事地念道:「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貴入寵……」

  程佩南莫名其妙,接過書來看了看,不禁笑了,「哦,原來是《聊齋志異》,這一篇又叫什麼?『羅剎海市』?寫得是啥?」

  凌之軒並不笑,臉色反而更嚴肅,又把書搶過來,一字一頓地念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

  他念得憤憤然又悻悻然,似乎這段話道出了自己的心聲。程佩南見他如此激動,有些吃驚,也有些尷尬,就聳聳肩,又哈哈笑道,「老夫本來就識字不多,這古文更是難懂……凌教授,你還是給我解說一下吧?」

  凌之軒這才冷笑一聲,放下書本,緊盯著他說,「你還不明白?海上有個羅剎國,他們以丑為美。中原的俊人到了那裡,只好把自己塗成一張鬼臉才能過關,後來居然還作了官!舉眼看天下,這樣的事真是到處都有啊!」

  程佩南怔了怔,覺得對方的口氣耐人尋味,似乎每句話背後都含有深意?難道他是在影射自己嗎?可兩個人素不相識,如今萍水相逢,卻一個是賣畫的,一個又是揣著錢來買畫的,應該沒有利害衝突吧?他想到這裡,也假意欣賞地說,「原來如此,老夫真是茅塞頓開呀!我也想起一句話來,說這榮華富貴,本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看來就是這意思了……」

  這正是凌之軒要的效果,他立刻一語雙關地問,「這麼說來,程軍長目前還沒看穿這海市蜃樓?難道你就甘心作那塗了面的羅剎鬼?!」

  程佩南又是一凜,好象這才聽明白了,不由得冷笑一聲,「哼,世情本來就如鬼……何況我要是不作這羅剎鬼,就只好當那刀下鬼了!」

  凌之軒決定步步進逼,又含諷帶刺地問:「難道你不想作那刀下鬼,就寧可負了這一生,也負了天下人?」

  程佩南渾身一機靈,雙眼如炬地看著他:「凌教授,你這話什麼意思?」

  凌之軒也是心中一凜,突然意識到今天推進得太快,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忙又把話拉回來,「我是說,羅剎國的故事後來就沒意思了,尤其後面的海市龍官……我猜想那主人公也丑得不地道,他後來的結局應該很悲慘,不是被官場整死,就是被自己塗的墨黑死了,哪還能娶龍王的女兒做老婆?純屬春秋大夢!」

  程佩南望了他一眼,似乎有意跟他一唱一合地搭白:「那你讓他怎麼辦?他面對的就是這種局勢……依我看,羅剎也好,龍宮也罷,他並不想逢迎或占便宜,他只想保全自身。」

  凌之軒微微點頭,似乎看見了對方心裡正漸漸湧起的心潮。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才好。程佩南思量了一陣,臉色變得更加凝重,上前就提起那幅墨跡新乾的畫,「這畫挺有意思,我今天就買下了!回去對著它,好好思量……無論你要多少錢,回頭我都讓人給你送來。」

  他疾步走向門邊,好象打算趕快離開。凌之軒卻微微一笑,「急什麼?這幅畫是我專為你畫的……可還沒裱呢,先擱這兒,以後你再來取吧!」

  程佩南回身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很冷峻,「你這裡真象個聊齋,我也真想再來找你,跟你好好聊一聊……只怕我今後沒有那個時間了!」

  「為什麼?」凌之軒覺得今天的氣氛還不錯,心裡一急,話就脫口而出,「我也想跟你再聊聊,除了說古,還可以談今……」

  「哦?你還想聊什麼?」程佩南在門口的陰影里站住了,臉色突然一變,陰沉得怕人,聲音更是絲絲地透出一股怒氣,「聊百姓?還是聊時局?」

  「都可以啊!」凌之軒漫應著,又大膽地補上一句,「我看這二者都關乎你的心事……街上天天都在殺人,難道你心裡就好受?」

  「大膽!你這個自名清高,超然物外的大畫家,怎麼也關心這個?」程佩南圓瞪雙眼,怒須憤張,拍了拍自己腰間的手槍,「你就不怕我殺人?」

  凌之軒嚇了一跳,心裡直打鼓,忙說:「都是人,何必擺出個鬼樣來!」

  程佩南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許久許久,臉上的線條才舒展開來,又指著凌之軒笑笑說,「你等著吧,我還會再來找你的……」

  凌之軒望著這個魁梧的身影出門,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有些後怕。當初義不容辭地答應了地下黨,來摸這個人的底,也準備了一番說詞,原本想得很簡單,現在才知道事情難辦,弄不好,還會把自己牽扯進去……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懦弱膽小,臉也漲紅了,又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嗨,怕什麼?共產黨之所以能成事,就因為他們都不怕死。他們一個個都是胸懷大志而不外露的好漢,為了改變中國現狀、拯救四萬萬同胞甘願赴湯蹈火的英雄!別人能做到的,他為什麼不能做到?一個人只要不怕死,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凌之軒又反覆思量了一下,覺得今天還算成功,至少此舉打開了程佩南的心扉。看來他也不是什麼刀槍不入的魔鬼,他心靈也有脆弱的地方。至於他能不能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會不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只有交給地下黨去判定了!凌之軒只需把今天這場談話原原本本地匯報給喬興海,就算完成任務。

  兩個男人正面交鋒時,謝庭芳也在咀嚼她自己的黃連。她跟著劉嫂走向女兒的閨房,心裡又苦又澀,說不出來是個什麼滋味……

  「晴姑娘,有人看你來了!」劉嫂對著屋裡喊了一聲,就走開了。

  方雨晴似乎一直在等待著她,這時連忙從屋裡迎出來,滿臉都是殷切期望的神色。謝庭芳見到女兒凜然一驚——她長得多象年輕時的自己呵!就象是當年自己的翻版,活脫脫一個清水出芙蓉的花仙子!

  「啊?是你?總算把你給盼來了!請進屋吧……」女兒這麼說時,眼裡含著淚花,聲音也在發顫。

  謝庭芳情不自禁地握著她的手,心裡又湧上來一股濃濃的酸楚,好想放聲大哭。她強忍著,卻忍出一臉的苦相。「晴兒,我來看你了!我早就想來了……」

  方雨晴知道母親不是獨自前來,怕她在院子裡大放悲聲,連忙拉她進屋。兩人心裡都有許多話要說,但面對面地坐下來,卻搜索枯腸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相對垂淚,屋子裡的空氣也很沉悶,窒息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媽!」方雨晴盡力控制著感情,但眼淚卻成串地掉下來,「我的親媽!」

  「女兒!我的好女兒!」謝庭芳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感到一種心如刀絞的痛苦,但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淚,再流就是血水了……

  頭天夜裡,方雨晴一直半夢半醒,不管她做什麼夢,醒來總是流著淚,枕頭也被打濕了一片。她從未見過親生母親,也不知她長得什麼樣?沒有母親的童年,只有她才知道是如何不辛!把自己養大的「舅舅」曾告訴她,媽媽長得很美,去了一個仙境,於是她只有在渺茫的希望中去尋找安慰……今天母親終於來到身邊,是那樣的溫柔、體貼、善良又美麗,她沒有白盼,沒有白等。她只希望父母都能團聚在自己身邊,那就心滿意足了!但這個願望偏偏無法實現,因為母親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他們一家人仍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這殘酷的現實怎能不讓她傷心?

  「媽!」她哇的一聲痛哭起來,不是號陶大哭,而是那種壓抑得實在憋不住了,才迸發出來的淒泣之聲,「媽,你能不能留下來?不要走了……」

  「不可能的,女兒!」肝膽俱裂的痛苦,又使眼淚往肚裡流的謝庭芳也哭出了聲,她雙手捧著臉,抽泣得雙肩直聳,「你轉告你父親,我活著不是他的人,但我死了是他的鬼……」她抽泣得說不出話來,頓了頓才說,「我會再來看你們的……」

  「不用了……」方雨晴絕望地搖搖頭,「你來一次不容易,不要再來了!」

  謝庭芳聽了女兒的話,心裡又感動,又喜歡。她萬萬沒想到,女兒竟出落得如此美麗動人,而且深明事理。看來這都是凌之軒的功勞,而她自己就更對不起他了,只能懇求老天,讓他們下一輩子再做夫妻!

  方雨晴停止了哭泣,又看了看窗外,有些擔心地說,「媽,你是跟他一起來的吧?我覺得你應該走了,別讓他發現了,為難你……」

  「不!」謝庭芳抓住了女兒的手,急忙擦去眼淚,抬起臉來仔細望著她,「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不行!」方雨晴這樣說時,口氣是那樣果斷,神態是那樣堅定,「如果老天有眼,我們一家人還會見面的……今天不行,讓他看出來就糟了!」

  謝庭芳又欣賞又慈愛地望著女兒,發現她這一代比自己那一代更為勇敢,在決定他們一生命運的關鍵時刻,女兒肯定會毫不含糊地選擇自己想走的路。那麼她做為這個女孩子的母親,也該心滿意足了!

  她沒去見凌之軒,徑直走到門外,上了那輛等候已久的車。

  程佩南發現妻子臉色蒼白,眼睛紅腫,吃驚地問,「你怎麼啦?」

  「沒什麼。」她低低地說,「那姑娘很好……我想到自己沒孩子,就哭了一場。」

  「你呀,真是個林黛玉,冰雪心腸。」程佩南覺得很意外,但卻放心了。

  在院子裡,寒風中,凌之軒和女兒也依偎在了一起,他望著深愛的女人上了那輛車,跟著自己無比痛恨的男人離去,許多往事又都湧上了心頭……

  「爸,他就是浩德的大伯?」此時此刻,方雨晴完全理解了父親。

  凌之軒心裡一酸,同時也欣慰地摟緊了女兒,似乎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貴重的珍寶。「晴兒,你去告訴浩德,就說你們的婚事,我同意了……」

  方雨晴悲喜交加,忍不住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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