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怎一個情字了得
2024-10-04 09:27:03
作者: 莫然
成都的四大寺院名聲遐邇,分別是大慈寺、寶光寺、昭覺寺和文殊院,但前面三座寺院都在郊外,只有文殊院在市中心,因而香火最旺。
寺內寬敞典雅,庭院古樸幽靜,一座藏經樓巍然挺立,金碧輝煌。正殿則常年都是煙霧繚繞,木魚聲高,晨鐘暮鼓,日日敲響。每逢廟會,寺外更是車水馬龍,來燒香的人絡繹不絕,形成了一大奇觀。那些具有濃郁宗教色彩的泥塑神像,也吸引著留年忘返的香客們,在這裡碰見個把熟人,也非常正常。凌之軒這麼想著,信步踱到了後殿。那裡有一排通天石柱,把這座廟宇裝飾得更加莊嚴宏偉。石柱上刻著一些捐款人的姓名,凌之軒很容易就找到了「謝庭芳」這三個字。從捐款的數目來看,她算得上佼佼者。後殿的牆上繪著一些古畫,不知哪朝哪代的一位詞人,還在此處留下了一首「西江月」,凌之軒讀來真是字字錐心:
「長夜青燈古寺,難抒幽恨重重。連年相思竟成空,誰知伊人隱痛?不意街頭巧遇,那堪經樓重逢,淒涼往事泣殘紅,縱有痴心何用?」
凌之軒正讀得悲從中來,內心滴血,突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好似從天外飄至:「沒想到這種黃卷青燈的生活,竟也難以排遣哀思!」
凌之軒回過頭來,門洞的陰影里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由於走廊上光線黯淡,他只能看見對方優雅的髮式和雍容的身形。這是個風度綽約、超凡脫俗的女性,他冷丁一下楞住了,不知該如何去稱呼她?
「怎麼?你都不認識我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苦澀。
「不是……我只是沒醒過神來。」她的出現太突然了,而他的情感還停留在剛才讀的那首詞裡,以致於不知道怎樣表示自己那激動的心情。頓了頓,他又笨拙地補充了一句,「你怎麼來的?」
「哎,不是你捎來了一封信,要跟我在這裡見面嗎?」那女人腳蹬著門洞裡的石檻猶豫不決,臉上剛浮起的一縷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哦,對對,是我捎的信,約你來這兒……」凌之軒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頓了頓才說,「我們到後院去散散步吧?」
這女人正是謝庭芳。她在家中接到女傭拿來的一封信,說是有人丟在了門房。拆開一看,居然是多少年沒有音訊的凌之軒,約她去文殊院見面!謝庭芳當時心嚇得卜卜跳,幸虧程佩南出去了沒在家,但她還是趕快把信藏了起來。不過一會兒,她又忍不住拿出來看,信中並沒有表示感情的字言片語,她看了一陣心酸,又一陣難過,淒涼地想:他早已把我忘了,我還去見他幹啥?但她仍是坐立不安,過了一會兒又把信拿出來看,發現字裡行間似乎閃現出一縷深情,這才平靜了一些,心想他並沒有忘記我,這封信就是證明,我當然要去見他!
她的地址,程公館的位置,都是喬興海告訴凌之軒的。他想了又想,決定先寫一封含意模糊的信去試探她,看她願不願意來見他?這會兒見著了,他的心也是翻騰不安,幾十年的狂潮都從心頭卷過……走到後院,光線明亮了,他才仔細看了看她——歲月似乎沒在這張臉上留下痕跡,她那俏麗的瓜子臉反而更加潔白細膩,竟然找不出一絲皺紋。又黑又亮的長髮自然地卷在腦後,顯得更加成熟和自信,配上那一身紫色的絲絨旗袍,雪白的貂皮大衣,看去嫻靜而文雅,美麗而矜持。他在心裡嘆息著,她更加美好了,只是不屬於他……
「哎,你約我來這兒,是有什麼事兒嗎?」她溫柔地問,聲音還象當年一樣動聽,只是腔調語氣都有些改變。但變化在哪兒?他也說不出來。
「是的,我想跟你談談……」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做了一個關心她的手勢,「這麼多年了,你過得還好嗎?那個人,他對你好嗎?」
她臉上又浮現出一絲苦笑,眼神裡帶著一縷疑問,「你為什麼關心這個?二十多年了,你好象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到處打聽過你,還托人給你捎過信,可你呢,連個口信都沒有!你現在還會關心我嗎?」
「還不是被那傢伙給鬧的……」他臉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也找人給我帶過信,命令我從你身邊消失。倘若我不那樣做,你能猜到會發生什麼事!」
這次她絲毫也沒有懷疑。她了解自己的丈夫,那個兵痞什麼事都能做得出,這麼多年來,他弄到手的女人還少嗎?可他自己喜新厭舊,卻不允許他的女人另有所愛。她曾多少次暗暗埋怨凌之軒,覺得他太軟弱了,後來她才算明白,一個可憐的文化人,在致命的暴力和巨大的權勢面前,又能怎麼樣呢?程佩南沒有派人把凌之軒的雙腿打斷,或者要了他的小命,已經對得起他了!
「唉,這都是我們命中的冤孽!」她黯然悲嘆,心灰意冷。
凌之軒凝視著她,那曾經有過的愛與恨又在心頭流過。他發現自己仍然愛著這個女人,雖然她表面上很矜持,他也相信她依舊愛著自己!但她畢竟背叛了他,屈服於暴力之下。他的心被撕成兩半,一半想責怪她,怪她沒守住那純潔的感情,另一半卻只想把她摟在懷裡,去熱烈地親吻,也撫慰她那同樣受了傷的心靈……
後院裡松柏參天,幽深靜怡,處處名卉異花,應時而放。水池子裡還養著許多放生的烏龜,天氣好時就會爬上池中的假山去曬太陽。今天雖然霧蒙蒙的,但太陽還是探出頭悄悄地窺視著人間,那些千年的王八也都爬上了假山,炫耀著它們那不可一世的甲殼。凌之軒看著這一切,心裡亂糟糟的,突然就想起了程佩南那個王八蛋,正是他毀了自己的生活,使自己一度生不如死……
出於這種羞辱和氣憤,凌之軒突然間就爆發了,他吼道:「這是命嗎?不是,是你是我太膽小,太懦弱,不敢跟這命抗爭!那姓程的算個啥?不就是個烏龜王八蛋嗎?他憑什麼毀了我們的生活,撕碎了我們的感情?憑什麼?!」
謝庭芳聽著這些話,心頭好似有幾把鋼刀在絞來絞去。她不斷倒抽著冷氣,似乎朦朧的陽光並沒能給她溫暖,反而讓她更加嚮往著那片光明。此時此刻,她非常了解凌之軒心頭的苦楚,也為自己所受的苦而鳴不平,種種情感纏繞在一起,使她拋開了平素的冷漠和脆弱,也忍不住發泄般地冷笑出聲:
「是啊,都怪我,否則他程佩南憑什麼?是我不爭氣,沒守住自己的清白!是我對不起你,傷害了你……我為什麼沒有去死?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她說著,一連串的淚滴就象珍珠似地掛滿了臉頰,又一串一串往下掉……
凌之軒見她滿臉淚水,痛不欲生,又心疼、心軟、心酸了,熱淚也奪眶而出。兩人相識以來第一次發生衝突,可這又怎能怪她呢?她是無辜的,她也受了太多的苦!凌之軒想到謝庭芳被程佩南帶著一群大兵搶走的情景,想到程佩南趴在謝庭芳身上時那種無恥和貪婪,想到謝庭芳忍辱含悲獨自偷生的痛苦,心頭好似扎進了一根根鋼針。這事誰都不能怪,只怪這個黑暗的舊社會!凌之軒想到喬興海說過的話,繃緊的心才慢慢緩和下來……現在天就要變了,反動王朝的末日已經來臨,那些作惡成性的傢伙也只好向人民低頭了,而過去的苦難也會被徹底埋葬!
「咱們不說這些事了,好不好?」他輕輕撫摸著謝庭芳的肩頭,歉疚地說,「這多麼年了,我們總算又見面了!我們應該高興啊!你也別再哭了……」
謝庭芳抬起頭來,望著面前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那額頭上已開始出現的皺紋,兩鬢逐漸斑白的華發,忍不住一頭扎進他懷裡,放聲痛哭起來:「之軒!」
凌之軒感到身外的事物都不存在了,他也情不自禁,就把這個心愛的女人緊緊擁在懷裡。他們都過了衝動的年齡,卻無法控制地陶醉在這突如其來的感情激流中,似乎置身在一片柔軟的祥雲里,有一種飄飄忽忽的歡暢……
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從寺院裡傳出來的禪鐘聲驚醒了他們,兩人都慌忙閃開了身子,彼此都覺得有些難為情。謝庭芳臉上也浮起一片紅暈,連忙看了看四周,幸喜無人……真糟糕,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卻在這裡抱住一個男人,倘若被人發現,那是多麼尷尬!她必須得說點什麼,來掩飾這份窘態。
「雖然分別了這麼久,但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每天都在想你……」她說到這裡,又感到不得體,臉上更加發熱,忙轉了個話題,「哎,我們的女兒呢?她怎麼樣了?當年我把她送到你身邊,也是不得已,怕那個人,會傷害她……」
提起女兒,凌之軒眼裡閃過一道笑意,「她很好,一直在我身邊,在學校當教員,都有未婚夫了……」他說到這裡心頭一緊,想起那個姓程的年輕人,儘管他對他沒有好感,但他畢竟是晴兒的心上人啊!出於一種報復和好奇的心理,他想知道謝庭芳對此是什麼態度。「我全都告訴你吧,晴兒正和程佩南的侄兒在交往呢!」
「哦?這事兒我聽浩德說過……」謝庭芳皺起眉頭回想著,幽幽地問,「可是,那不是你的外甥女嗎?怎麼又會是晴兒呢?」
凌之軒只好又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謝庭芳當然理解他不敢做父親的苦衷,也明白他為何會就這門婚事持反對態度。要跟自己最大的仇人結成親家,這,誰又能做得到呢?可那兩個年輕人卻是無辜的啊!謝庭芳的心似乎都被揉成了碎片,只能喃喃地說,「這都是冤孽呀!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話反倒提醒了凌之軒,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可怎麼跟謝庭芳說呢?儘管他們分離了那麼久,兩人仍然愛著對方,但畢竟多一個人知情,就會多一份危險啊!凌之軒想來想去,決定不把心愛的女人牽扯進去,既然喬興海只讓自己去摸摸程佩南的底,那他就單獨跟此人見一面算了,不必搞得那麼複雜。
「不說那些了,你還是跟我講講,姓程的到底對你怎麼樣吧?」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有意表現得很冷漠,「聽說他一直在升官,都當上軍長了!」
謝庭芳好象不願談這個話題,只是漫應著,「他對我還不錯吧……這麼多年了,留在他身邊的女人都飛走了,也只剩下我一個!」
「哦?」凌之軒十分詫異地緊盯著她,發現發方的心扉已經對自己關閉了,一種失落感襲上心頭,突然就意趣闌珊,語氣也變得很勉強,「聽說他喜歡收藏?他的公館裡也掛滿了字畫,其中不乏大家珍品?」
「是的,你問這些幹什麼?」她想起他的身份,嘴邊又浮起一縷笑意,「對了,你是著名的書法家兼畫家,尤工芙蓉……他還多次提起,想收藏一幅呢!」
他楞了楞,望著面前這張仍然嬌艷的臉,又想起當年在台上旋轉飄逸、起舞翩翩、美貌如花、清澈如水的芙蓉仙子,也重新感到那種刀割一般的痛苦……唉,他已經失去那個夢寐以求的芙蓉仙子,永遠失去了!
「我不再畫芙蓉,永遠不畫了!」 他抿了抿嘴唇,生硬地冷笑著,「不過,你可以帶他來我家裡,也許,我願意為他畫點別的什麼……」
謝庭芳驚呆了,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你說什麼?你要請他……」
「不是請,而是讓你帶他來,明白嗎?」 他努力壓下自己的個人情緒,但全身的熱血仍在洶湧著,他的神情也變得有幾分猙獰,「我說,我也許想為他畫點什麼,比方說厲鬼或者鍾魁!」
謝庭芳仍是不明白地凝視著他,在那個瞬間裡,甚至以為他失去了心智,嘴裡也只好嘟噥著,「我試試吧……」
「不,你一定要帶他來!必須這麼做,明白嗎?」他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急切地說,「我要跟他見一面,我一定要見到他……我有話要對他說!」
她完全誤會了,不禁全身都顫抖起來,心臟也狂跳著,「你想報復?跟他算總帳?你打不過他的,他有槍,而且他走到哪兒,都有人跟著……他的侍衛長也是個神槍手,不等你有所行動,就會把你打趴下了!」
他望望她蒼白的臉,又拍拍自己的腦門,好象要使那發熱的頭腦清醒過來,繼而才用一種冷靜的腔調說,「你弄錯了,全錯了……我不會跟他計較,只想賣給他一幅畫,只要他肯出很高的價錢,我何樂而不為呢?他也沒想到,他當年差點兒打死的窮小子,正是他想收藏作品的那個畫家吧?他應該把我全忘了!」
謝庭芳長吁一口氣,覺得生活的經歷已使自己神經過敏了。「是啊,他不記得你,他早就把你給忘光了……好吧,我想辦法帶他來。」她突然又想起,心跳也激烈了,「哎,到了你家,我能不能見到女兒?我們的女兒?」
他專注地看著她,視線卻漸漸模糊起來,原來眼裡又汪起了淚水。「當然,這也是我今天來見你的原由——我們的女兒想見你一面。」
大殿內又傳來一陣木魚聲,僧眾們開始誦晚經了。天色也暗淡下來,涼氣陣陣襲人,他們只好分手了。謝庭芳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回想著今天這奇特的會面,幾次都差點跟行人撞個滿懷。到後來別人看著她那心不在焉的樣子,都儘量閃身躲著她。謝庭芳的心完全被女兒占據了,巴不得馬上就見到她……
她這麼魂不守舍地回到程公館,程佩南馬上就感覺出來了。多年來兩人似乎已渾然一體,雖然她始終待他不冷不熱,若即若離,卻改變不了他對她的關愛。
「你去哪兒了?」他問,「不坐包車,也不帶個傭人,就這麼走回來的?」
她伸手攏了一下頭髮,又搖搖頭,似乎不想回答這些問題,卻急不可耐地端出了自己的安排,「我聽說凌之軒有一幅畫想出售,明天我們去他家看看吧?」
「凌之軒?」程佩南奇怪地問,「這個年頭了?誰還有心畫畫呀?再說他不是挺清高嗎?他的畫也想待價而沽?如這樣,他也不過是徒有虛名了!」
「哎,你到底去不去呀?」她深怕他會拒絕,語氣里竟帶出了從未有過的熱情,「你要是不去,我可就一個人去了!」
他有些驚詫,但心裡卻感到美滋滋的。他喜歡收藏這麼多年了,卻第一次得到夫人的認可。「當然了,我們會一起去……」
他只得出一個結論:她太寂寞了,儘管形勢這麼嚴峻,他還是應該多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