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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肺腑之言

2024-10-04 09:27:00 作者: 莫然

  喬興海和凌之軒在重慶就認識了。抗戰時期西南美院被迫遷往重慶,凌之軒也帶著女兒(對外仍稱外甥女)住在重慶。正值軍統頭子戴笠派人打入了文化學術團體,並以「左傾文化人士」的面目進行特務活動,竟掛出了一個「新華美術社」的牌子,還經常舉行學術研討。暗地裡卻擬定了一個黑名單,該特務認定的進步人士均在上面,當時愛發牢騷的凌之軒也不例外。幸虧中共打入軍統的地下黨員也掌握了這個名單,黨組織便派分管學運的喬興海去採取措施,一定要搶在敵人大逮捕之前,把這份黑名單上的革命群眾都安全撤離。

  喬興海匆忙趕到「新華美術社」,那裡正在召開一個聯席會議,來的都是文化出版及報界的進步人士,以及大專院校的一批師生,還有不少應邀前來的知名學者,正在熱烈地討論時局和抗戰的前景。喬興海在門口就發現這地方已被特務監視,可能軍統也正企圖伺機下手,衝進去抓人。喬興海獨自一人無法組織大批人士的撤離,急得冒出一身冷汗,居然想到了一個「保護傘」!那是重慶警察局的一個副局長,喬興海在銀行工作時曾跟他接觸過,後來兩人成了朋友。警察局長不知道,他這頂「保護傘」曾多次被地下黨利用過,有時候明里是去遊山玩水,暗地裡卻在掩護地下黨員逃離,這次他又被派上了用場。喬興海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這位平素就喜歡收藏的副局長,以贈送一副字畫為由,邀他一起去赴會,成了那天的座上賓。軍統也很快就調兵遣將,把那個美術社團團包圍,正要衝進去抓人,突然發現警察局長在裡面,一個美院教授正在給他畫畫,四周圍觀的人都欣賞不已。特務們傻了眼,只好按兵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這幫進步人士談笑風生地撤離……

  那個畫畫的美院教授就是凌之軒,事過之後他才恍然大悟,也多少猜到了喬興海的背景。喬興海也了解到凌之軒人品高潔,心地正直,而且很有骨氣,雖然清貧但也很清高,曾多次說過,倘若日軍攻進重慶,寧願餓死也不事敵!喬興海很願意結交這樣的文人,兩人的交情從重慶一直延續到成都,從未中斷過。凌之軒除了教喬興海書法,兩人也經常買酒小酌,談及國內大事和目前的形勢,喬興海總能讓凌之軒又驚又喜,對他的身份早就心中有數,但卻引為知己。

  程浩德去凌家的第二天晚上,喬興海也來看老教授了,還帶去兩瓶當地名酒「五糧液」。來開門的是方雨晴,她見到喬興海也是又驚又喜,連忙說,「喬叔叔,你多久不上門了?我舅……哦,他正在等你呢!」

  對於凌之軒傷心的往事,喬興海是唯一的知情者,這也是他今晚上門的原因。策反相當於在虎口拔牙,不了情內情的人往往不得其門而入,弄不好還會賠上自己。喬興海尋找了許多線索,也物色了許多人,想讓他們去做程佩南的工作。但這些人都跟姓程的關係太淺,有些只是面熟而已,根本無法對話。這時他想到了凌之軒與程佩南和謝庭芳的特殊關係,也許通過謝庭芳去做程佩南的工作,倒有幾分可能?而凌之軒正是接觸謝庭芳的最佳人選。這樣做不太適當,要捅開老教授內心的傷痕,但為了策反大局,也只能不顧一切了。喬興海相信凌之軒還不至於那麼脆弱,這種知識份子為了國家利益,為了這座城市和人民,很可能什麼都會豁出去。喬興海帶了兩瓶好酒來做凌教授的工作,為此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

  喬興海跟著方雨晴往廳堂里走,他是個細心人,發現姑娘剛才對凌之軒的稱呼已有所改變,猜測她知道了隱情,便笑著問了一句,「你還叫他舅舅?」

  姑娘的肩膀顫抖了一下,驚訝地望著他,「你知道?知道他不是我舅舅?」

  

  喬興海全都明白了,就誠摯地說,「無論怎樣,他都是你最親的親人!」

  「喬叔叔,你說得有道理,我要好好想一想……」姑娘點點頭,又含著淚水看了看廳堂里的燈光,「他、他在客廳里,你自己進去吧!」

  喬興海望著她纖弱的背影微微一笑,就沖屋裡喊道,「凌老,我來看你了!」

  凌之軒聞聲迎出來,看了看滿臉笑容的喬興海,還有他手裡的酒瓶子,也很高興,「怎麼?你今晚要與我煮酒論道、促膝談心?」

  「不,是舉杯同慶?」喬興海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而且很快就會普天同慶了!」

  「哦?要慶祝什麼?」凌之軒把他迎進門,有點兒明知故問。

  喬興海把酒瓶重重地擱在主人的雕花木桌上,「老蔣要垮台了,難道你不高興?」

  「我?我是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春夏與秋冬?」

  凌之軒儘管這麼說,還是叫來了女傭劉嫂,吩咐她去弄點下酒的好菜。劉嫂說,方姑娘已經在廚房裡忙活了。

  「好孩子!」凌之軒高興地叫道,「讓她多炸點花生米,她喬叔叔最愛吃!」

  女傭走後,喬興海才輕聲問他,方雨晴是不是知道了他們倆的父女關係?凌之軒苦笑著把昨晚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喬興海聽了眼睛一亮,心想程佩南的這個侄兒,或許倒能派上用場,要找人去摸摸他的情況。他又勸老朋友別管年輕人的事,說他們自會處理好。何況眼下正處於一個非常時期,還有多少大事需要去操心呢!

  「什麼大事?就是老蔣要垮台的事?」凌之軒見了老朋友心情大好,便風趣地說,「反正他是氣數已盡,不打自潰了,我們就等著看一場好戲吧!」

  「哎,那可不行啊!」喬興海拉著老朋友坐下,認真地說,「老蔣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就是垮到底,他也會打到底。此人手段毒辣,老百姓不得不防啊!」

  凌之軒有些不解,「他的日子不長了,除了垂死掙扎,還能幹些啥?」

  「哼,越到這種時候,他就越是瘋狂!」喬興海冷笑著,列舉了敵人最近的行徑,包括破壞發電廠,炸毀城市的公共設施,和就地搶決搶米的老百姓之事……

  「唉,只要這老蔣在一天,就真是國事不可為呀!」凌之軒嘆息著,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件事,「最近他們又托人來勸我,硬是要讓我去台灣。看來我若不去,他們決不會罷休,說不定還會置我於死地……」

  喬興海凜然一驚,連忙說,「看來你應該出去躲一躲……我來安排吧!」

  這時劉嫂端來一些小菜,又收拾桌椅,把酒打開。凌之軒擺手讓她退下,親自給喬興海斟了一杯酒,感激地說,「你能為我著想,說明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謝謝你,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在自己的家裡,看著老蔣如何垮台?看著江山如何易主?共產黨又如何改朝換代?!」

  「說得好!」喬興海也舉杯向他,激情滿懷地說,「讓我們為此干一杯!」

  兩人都喝完了酒,凌之軒借著酒興笑嘻嘻地問喬興海,「看你那麼快活,是不是因為共產黨快要進城了?今晚你該跟我說實話吧?你是不是他們的人?」

  喬興海早就準備對他和盤端出,便略帶歉意地笑著說,「我早該告訴你的……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們的組織有規定。現在說出來已經沒關係了,最後的勝利就要來到,而且必然屬於我們!」

  「哎呀太好了!你果真是……」凌之軒高興地重新端詳著面前這個老朋友,「其實我早就猜到了,覺得你是幹大事之人,果不其然!哎呀,你可真是了不起呀!從重慶到成都,國民黨特務多如牛毛,你卻安然坐鎮這龍潭虎穴,叱吒風雲,指揮若定……這麼多年了,真是難得!」

  「你也很不簡單嘛!」喬興海打趣地說,「敢跟他們對抗,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就是不去台灣,也是一條硬漢子呀!」

  「哎呀,你倒說得我臉紅了!」老教授連連擺手,「我這算什麼?只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象你們呀,那是真刀真槍地跟他們干……」

  「你也可以跟他們干一場呀,我們正好需要你的幫助。」喬興海趁機把話題拉回來,親切地湊近他說,「現在劉鄧大軍已從東面打入四川,不出三個月,也許更快,成都就會回到人民的手中!我們上級有一個重要指令:為了保護這座歷史文化悠久的名城,還有幾十萬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地下黨組織應千方百計地去接近第96軍軍長程佩南,策反他起義,爭取和平解放成都!」

  凌之軒起初聽得入神,後來卻臉色一變,不滿地反問:「什麼?你們要爭取程佩南起義?這、這個老傢伙既反動又頑固,你們還爭取什麼啊?」

  喬興海早已料到他的態度,又笑道:「黨中央毛主席有指示,無論這些人過去幹了些什麼?也不管他們曾經怎樣地與人民為敵;只要他肯棄暗投明,為全中國的解放事業做出貢獻,他就是人民的功臣,我們就會舉雙手歡迎他,接納他!」

  凌之軒又氣憤又不甘心,忍不住站起來搶白他:「那、那你們認為這個程佩南,他還有可能接受你們的策反,率部起義嗎?」

  「當然有這可能。」喬興海思索著說,「程佩南跟隨老蔣多年,目睹了許多地方軍被中央軍吞併的事,心中一直有這個陰影。蔣介石也不信任他,又派秦修強來當成都的防衛總司令,他心裡還能好過?聽說,還要把他的部隊調往城外……」

  凌之軒聽得頭皮都要炸了,他一反往日那溫文儒雅的作派,不耐煩地打斷了老朋友,「哎,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你還不知道我跟此人有深仇大恨?不管這個人最後起不起義,他都是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人,永遠的敵人!」

  喬興海用筷子挾了一顆油炸花生米送進嘴裡,捉摸著下面如何開口?老教授跟程佩南的恩恩怨怨,他當然最清楚,要想勸說他出面去找過去的情人謝庭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凌之軒並不是共產黨人,無法從理想和信仰出發去說動他……想來想去,喬興海決定談一談自己的經歷。

  「你一定奇怪,我這個銀行家,怎麼成了共產黨吧?其實反過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如何從一個共產黨變成了資本家。」他這樣說開頭,「那是十幾年前,黨籌集了一筆資金,派我去大城市開辦銀行,以此作掩護,開展地下工作。當時我不願意,想到延安去。上級找我談了一整夜,一直談到天亮,才做通我的工作……」

  「哦?他們是怎麼說服你的?」凌之軒果然很感興趣。

  「上級領導說,你去延安幹什麼?那裡人才濟濟不缺你,而黨在這裡的工作,卻沒人能代替你。你應該服從命令,一心一意當好這個紅色資本家,爭取多賺錢,為革命事業提供經費。我說我不想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上級又說,你是一個共產黨員,要象八月風荷一樣,出污泥而不染!」

  喬興海沒有告訴凌之軒,這個上級領導就是共產黨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周恩來。從那以後喬興海就心甘情願,決心去當好這個銀行家、資本家。從上海到廣州,再到重慶和成都,他把生意越做越大,源源不斷地給黨提供活動經費。直到革命事業發展壯大後,他才又受上級任命,承擔了其他方面的工作……倘若不是革命的需要,他也永遠不會告訴凌之軒這番話。

  凌之軒聽得熱血沸騰,不禁又問,「那麼你們為什麼要鬧革命呢?」

  喬興海的回答令人深思:「每個人都有信仰,有人相信菩薩,有人痴迷金錢,而我的信仰是共產主義,九死不悔。這麼多年來,我們共產黨人為此拋頭顱灑熱血,多少人犧牲在國民黨的屠刀下,他們卻始終執著一個信仰,寧死也不改變,那就是為全人類的解放事業而鬥爭!這正是我們黨的力量之所在……」

  凌之軒深深感動,也為之折服。雖然以前並沒接觸過共產黨,但他相信他們象喬興海一樣,都是深明大義之人,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戰勝國民黨,取得最後勝利……凌之軒心潮起伏,但他還是不明白,老朋友為何要跟他講這些?

  「你們需要我做什麼?」他又連連發問,「我如何才能幫你們?」

  喬興海講明了來意,凌之軒大吃一驚,眼神里有些誠惶誠恐,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客廳里踱開了方步,臉部也出現了一些動搖不定的神色,繼而才變得鎮定和嚴肅。喬興海一直緊盯著他,也沒有再說話,室內空氣靜得就象凝固了一般,連角落裡那尊座鐘的走針聲也充耳可聞……

  凌之軒最後停在老朋友面前,輕輕嘆息了一聲,「我試試看吧!」

  喬興海長出了一口氣,連忙安慰他,「這是在為人民做一件好事。但你一定要小心。只需要你去摸摸他的底,看他究竟怎麼想的?還有他與秦修強的關係,弄清了這一切,才能利用他們的矛盾火中取粟……至於方法,你可以自己掌握。」

  「我一定努力。」凌之軒只說了五個字,似乎字字千鈞。

  喬興海又叮囑他說,在此之前,國民黨軍隊的各路人馬紛紛倒戈起義,弄得蔣介石膽戰心驚,肯定會對此有所防備。軍統特務就擔任這種使命,他們會嚴防程佩南等人與地下黨有任何接觸。鬧不好,就會有流血犧牲……

  「這個我倒不怕!你們共產黨人可以流血犧牲,我也一樣……」凌之軒宣誓般地又說,「你放心吧,無論到了哪一步,我都不會出賣你!」

  喬興海笑了笑,沒再跟他多談。老教授的人品個格,他當然完全放心,但他也很明白,此舉只能當作敲門磚,到了關鍵時刻,還得地下黨親自出馬。他也佩服老朋友的膽識。或許這就是戰爭的奇蹟?多年的冤家也會相逢,但百萬條人命卻重於所有的恩恩怨怨,老教授又怎能再去計較個人的私仇?相信那謝庭芳也會接受凌之軒的囑託和成都人民的厚望,說服程佩南放下屠刀,重新做人!

  喬興海走後,凌之軒仍獨自在屋裡踱步,心中盤算著無數個去跟謝庭芳接觸的理由,又不斷推翻……時隔二十多年再見面,能說些什麼呢?

  這時方雨晴進來了,悄悄地站了一會兒不說話,見凌之軒目視她,才笑微微地說,「你不出去看看今晚的月亮嗎?比哪一次的月中都要圓!」

  凌之軒從窗外看去,果見夜空晴朗,藍幽幽的天幕上掛著一輪渾圓的月亮,灑向人間的光輝格外清亮。沒想到這農曆十月中的月亮,竟然勝過了八月金秋!

  「爸!」方雨晴第一次開口這麼叫他,還有些羞澀。她帶著深情問,「我什麼時候,才能見見自己的親媽?」

  凌之軒內心打上來一個熱浪頭,他抱住女兒的肩,突然有了一個嶄新的念頭,「我們三個人,也該重逢團圓了!明天,明天我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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