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往事如煙
2024-10-04 09:26:56
作者: 莫然
這天晚上寒氣逼人,星月一直躲在夜幕後不肯出來。方雨晴帶著煩惱的心情,賭氣要去睡了,突然發現客廳里黑洞洞、靜悄悄的,隱約有人在呼吸,不禁產生了一種恐懼感。在這個家裡她從來就說一不二,甚至一呼百諾,今晚舅舅的表現卻十分反常,現在他又不開燈,一個人在屋裡幹啥?她悄沒聲兒走進去,猛然打開了燈,光線灑下來的同時,只見舅舅在獨自流淚,面前的桌上擺著那幅「清水芙蓉」。她原本空虛的心裡一下子填滿了問號,腦海里也翻滾著棲惶的思潮……
「晴兒,你還沒睡?那就過來坐坐吧!」
這突如其來的蒼老的聲音,使她全身一緊。沒有多想,她便走到舅舅跟前,一下子跪坐在地毯上,仰面看著這張她幾乎不認識的面孔。「舅舅,你怎麼啦?今天你好象變了一個人……」
「別叫我舅舅……」凌之軒定了定神,又說,「其實,我不是你舅舅!」
方雨晴的腦子一下炸開了,她驚訝地問,「舅舅,你喝醉了?」
「哼,我只喝了一杯,怎麼會醉呢?」凌之軒苦笑道,他睃視了跟前這個女孩子一眼,她那俏麗的臉色猶如春天盛開的桃花,但她的目光里卻帶著一絲微嗔。「今天晚上,你生我的氣了吧?因為我攆走了你的心上人!」
方雨晴咧開小嘴,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白牙,那笑容也有幾分苦澀,「我只是不明白,你為啥對他那樣?他有個當軍長的大伯,我早就知道了,可這跟我們有啥關係?」
凌之軒的臉龐頓時罩上一層陰影,他生氣地揮揮手,「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姓程的軍長,家裡還有什麼人,你也聽他說過了嗎?」
方雨晴惶惑不安,「說過了,他大伯沒有子息,只有一個太太,姓謝……」
「謝庭芳?」凌之軒猛然站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各種感情,有驚訝、憤怒還有別的什麼,令人很難猜測……
方雨晴也跟著站起來,不解地問,「是啊,她是個川劇演員……舅舅,你認識她?」
「認識?我當然認識!」凌之軒憤恨地瞟了她一眼,突然在一股勃發的怒氣中脫口而出,「你也應該認識,她就是你的親媽,你的親生母親!」
「舅舅!你瘋了!」她今晚第二次這麼說。在那個瞬間裡,她瞪圓眼睛,繃緊臉皮,舌根發硬,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全身也掠過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寒氣。似乎他們正在談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又仿佛她站在一個懸崖峭壁上,稍不小心就會墜入那無底的深淵……
凌之軒望著面前這張蒼白的小臉,心中不覺一怔,但他還是堅持著說完,沒去顧及對方的感受。「我也不是你舅舅,我是你的親爹!雨晴,對不起,你就是我和謝庭芳的女兒……二十五年了,我早該告訴你,告訴你一切!」
「什麼?」方雨晴頓時天旋地轉,四肢無力。倘若不是頭頂上輝煌的燈光,她真會以為凌之軒是在說夢話,自己也身處夢境。可這幾句話,她又確實聽得真真切切,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已經被打得粉碎……
凌之軒見女兒這副心碎的樣子,心裡也很難過,不知不覺間,已是潸然淚下,「你坐下來吧,讓我慢慢告訴你……」他溫柔地想摟住她。
方雨晴卻把頭搖得象個撥浪鼓一樣,似乎一百個不贊成。凌之軒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已經轉身走開。看她那搖搖晃晃的背影,就象是在夢遊一般……
「晴兒!」凌之軒心疼地叫道,「爸爸對不起你!爸爸早該告訴你……」
方雨晴站住了,但她沒回頭,仍是一聲不吭。那孤寂的背影使人心悸,她沉默的態度也讓人惴惴不安。凌之軒嚇壞了,他猜測女兒也嚇壞了!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跑住女兒的兩肩使勁搖,似乎要把她搖醒,嘴裡又吐出了一連串火燙的話,「晴兒,是那個軍閥,是他那個大伯搶走了我的情人,你的母親……我們家和程家誓不兩立!我決不能同意你嫁給他,決不!你明白嗎?」
方雨晴似乎在咬緊牙關承受這一切,但她終於承受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抿了抿小嘴,也火山爆發地吼道,「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你們那一代的恩恩怨怨,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一代來承受?為什麼要讓我和浩德賠上我們的感情?不!決不……」
她還沒說完,眼淚就似噴泉一般湧出來,雙肩也劇烈地顫動著。凌之軒老淚縱橫,他正想把女兒抱在懷裡,好好安撫一番,方雨晴已經跑出了房間。
夜深了,所有的燈都已熄滅了,屋裡又是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凌之軒不想睡覺,獨自坐在一張躺椅上,腦子裡全是令人心酸的回憶。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或許只有他還記得,那個屬於他們的青春,屬於謝庭芳的時代……
凌之軒和謝庭芳兩家是鄰居,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兒時的友情把他們牢牢栓起了一起。或許在「扮姑姑筵」和「過家家」的遊戲中,凌之軒就認定了將來非謝庭芳不娶。凌之軒的父親是個窮教書匠,一門心思要把兒子培養成才,謝庭芳那貪得無厭的母親黎三娘卻不讓她上學,只想教她唱曲子,準備等她長大後就賣到妓院去賺一筆錢,象她那兩個親姐姐一樣。不料小謝姑娘的嗓子確實很有天賦,得到了後院那個胡琴師的讚揚,說她字正腔圓,如去唱戲肯定會走紅。
凌之軒永遠記得那個中秋之夜,渾圓的金黃色的月亮大放光華,把他們住的小破院照得如同白晝。人們都在天井裡賞月,在琴師的慫恿下,小謝姑娘放開了歌喉,吸引了整條巷子的居民。她稚嫩的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暈,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她花了無數個清晨和黃昏,在附近的林子裡刻苦練出來的曲子,得到鄰居們的熱烈掌聲。人們都為她高興,說她日後定能成為一個前途無量的歌唱家……
突然,從黎三娘的屋子裡潑出一盆髒水,淋濕了小謝姑娘的衣衫,也澆透了眾人的心。接著黎三娘跳出來破口大罵,把善良好心的琴師也給氣走了,女兒也挨了她幾個耳光。老婆子惡狠狠地說,她決不會讓女兒去當什麼歌唱家,她最好趁早死了這條心!若不是沒過多久,黎三娘就得了個急病死去,小謝姑娘的命運確實堪憂,不知道母親會逼著她走上一條什麼樣的可怕道路!
為了給母親體體面面地辦喪事,謝庭芳經那個琴師引薦,名正言順地進入了一家川劇班子,很快就正式搭台唱戲了!她首次掛牌扮演主角的那一天,給許多鄰居都送了票,其中凌之軒的那一張是最好的位子。那出戲叫《芙蓉花仙》,謝庭芳扮那個俏麗多情的芙蓉仙子。滿頭珠翠的小謝姑娘在輝煌的燈光映襯下,真是美極了!她穿著一身環佩叮噹的華麗長裙,甩著兩隻彩帶般長長的水袖,離開了雲霧飄渺的虛無仙境,渴望能得到人間最真實最寶貴的感情……
台下的凌之軒已經明白,舞台上那個美貌如仙、裊娜多姿的謝庭芳,再也不是跟自己青梅竹馬一路走來的鄰家小妹,而是紅遍成都乃至川西的名旦,但他也知道,她的心沒變!戲散後他在劇院門口等著謝小妹,心裡湧出了一種嶄新的感情,只覺得這座城市的每一條馬路和每一幢院落,就是一個個人間仙境,而且都屬於他和她!當晚他沒接到謝庭芳,她被一個舵爺接去唱堂會了。凌之軒獨自回家,依然亢奮,從未體驗過的歡樂強烈地衝擊著他,他根本就沒預見到可怕的未來……
凌之軒已經考上了西南美術學院,專攻國畫,兼習書法。在學院裡他也是人中尖子,雖然家裡沒錢,囊中羞澀,衣著打扮也挺寒酸,時常只能吃幾個烤紅薯充肌,然而追他的漂亮小姐和富家千金多的是!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跟謝庭芳分離,他仍是滿懷深情地每晚去戲院門外接她,接不到也不喪氣,接到了兩人就親親熱熱地去吃街邊擺的「鬼飲食」。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兩人一起坐在小攤上,切份燒臘肉,喝碗醪糟粉,吃點「賴湯圓」、「龍抄手」,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雖然謝小妹為了保護嗓子,從來不沾刺激性的食物,平素滴酒不沾,但當他求婚得到應充時,他也曾摟著心愛的姑娘,求她跟自己喝一口「交杯酒」,祝賀他們倆的感情開花結果,哪怕是沾沾唇呢!當時旁邊的食客都為這一對新人鼓掌,有人認出準新娘是紅遍半天邊的川劇名旦,竟把手掌心都拍痛了。他們也是緊緊擁抱在一起,不停地親吻,那些香甜美好的親吻,那種欣喜如狂的心情,他直到如今也不能忘記……
後來就風雲突變了!有個川軍團長叫程佩南的經常來看戲,這傢伙長得又黑又壯,滿臉橫肉,一見小謝姑娘登台,眼珠子就放射出股凶光,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他大字不識一籮筐,卻學著別人送花藍,還派人去請謝庭芳唱堂會。可憐在台上飄飄欲仙的花仙子,見了他那副尊容就嚇得直發拌,恨不得鑽進化妝檯下去躲起來。她整天都在忐忑不安,一見那個程團長就膽怯、發暈、噁心,但又不得不敷衍他,深怕他鬧出什麼事兒來。程佩南看見她這副樣子,就咧開大嘴哈哈怪笑,他笑得那麼怕人,就象一頭兇猛的野獸,已經用鋒利的爪子抓住了自己的獵物……
謝庭芳心驚膽戰,終日不安,只好跟未婚夫提出來早點結婚。凌之軒一聽心就繃緊了,當時他哪裡有錢來安家呀!他畢業後就在學院任教,原本收入還過得去,但幾個朋友約好了,想去法國巴黎留學。學美術的誰不嚮往那片國土?手續都快辦好了,錢也投進去了,卻出來這檔子事兒!他聽了謝庭芳的訴說,心中一陣刺痛,美麗善良的芙蓉花仙是屬於他的,豈能容忍別人,尤其一個粗魯的兵痞來任意踐踏?他們決定先結婚,後出國,哪怕是借點錢來,也要把這婚事辦得體體面面!
就在那一天晚上,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而且有了愛情的結晶。
婚禮還沒來得及辦,謝庭芳常去演出的錦江劇院就出事兒了!那天晚上她演的又是全本《芙蓉花仙》,騰雲駕霧出場前,她就發現台下坐滿了軍官、傷兵、地皮流氓,還有一些打手模樣的人,以及袍哥大爺之流……黑壓壓地擠滿了一堂。她躲在幕後感到一陣窒息,因為她看見了程佩南,他顯然是這台戲的總指揮。謝庭芳哪有心情上台演戲?但她不出場又不行,觀眾已經在發出噓聲。果然今天是有人存心要喝她的倒彩,無論她上去唱什麼,念什麼,都是滿堂怪叫。這簡直是在糟踏人嘛!謝庭芳難受得想要嚎啕大哭,卻被逼著去唱和自己內心感情截然相反的歡樂唱腔。一曲未完,台下又爆發出陣陣怪叫,都是用當地話在怪腔怪調地嘲弄與調笑:
「要得!」
「硬是巴適!」
「小娘子再來一段!」
「不要拉稀擺帶哈!」
班主見勢不妙,上台勸解了兩句,霎時間,彈手指頭跺腳的,拍桌子打板橙的,嬉笑挑逗的,各種叫聲、吼聲、哄堂大笑聲,亂七八糟,喧鬧嘈雜,響成一片……
謝庭芳覺得天旋地轉,大腦嗡嗡叫,腿肚子直哆嗦,似有成百上千雙餓狼似的眼睛在面前晃動。她正想奔回後台,無數臭雞蛋和爛水果又朝她扔來,弄髒了臉上的油彩和身上的華服,也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一陣暈眩,就昏倒在台上……
無獨有偶,這時趕來接她的凌之軒正被一群士兵毆打。他被打得斷了幾根肋骨,吐了一大攤血,手臂和右腿也都骨折了。送到醫院裡搶救了好一陣,總算保住了他的性命。但因為顱內出血,他又昏迷了許多天。等他醒來時,一代名伶謝庭芳已經被川軍團長程佩南收做了第四房小妾。她不答應行嗎?那不知還要惹下多大的禍事!一個善良美麗的花仙子被逼著去陪一個惡魔,其間苦衷誰人不知?凌之軒聽說此事後,在羞辱和氣惱中又昏迷過去……
凌之軒回憶到這裡,感到胸口上有一種無比沉重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大半年後,謝庭芳托人給他送來了一個女嬰,他望著寶寶那酷似小謝姑娘的眉眼,眼淚又不禁奪眶而出。他沒完沒了地親著那張柔嫩的小臉,然後望著窗外黑壓壓的天空喃喃自語:「庭芳,是我對不起你,我沒出息,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我真丟人啊,我還有什麼臉面來當這個爹?我不配當爹……」
就這樣,相愛的一對戀人被拆散,而朝夕守在膝下的女兒,對外卻稱為「外甥女」。當所有這一切象過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重映時,凌之軒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恨?是怨?是怒?是苦?他對此原本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他也打定了主意要終身不娶,誰料想對此全然不知的女兒,又把這些往事給攪了起來,他怎能同意自己的愛女——他跟小謝姑娘唯一的結晶,去嫁給那個虎狼一般的程佩南之侄?不!這是萬萬不可以的,他絕不能把晴兒再送進那個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