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無處不在的軍統
2024-10-04 09:27:09
作者: 莫然
當天下午,謝庭芳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信,讓她立刻去城中心的「皇城」歌舞廳,有人要見她。謝庭芳心裡一沉,渾身哆嗦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該來的還是來了,她還以為他們早把自己給忘了!
正巧程佩南也在家,她這時出門,肯定會引起他的猜疑,但這封神秘的來信就是指令,她也不敢違抗。萬般無奈只好撒謊說,要去百貨市場扯一件衣料。
「剛回來,又要走?」程佩南有些警覺地問,「你的衣服還不夠穿嗎?」
「嗯,你還不知道麼?女人總是少一件衣服呀!」她掩飾地回答,心頭卻忐忑不安,「吳參謀長的太太約了我去看戲,沒一件新衣服怎麼出門啊?」
程佩南皺著眉想了想,才不大情願地點點頭,「那就快去快回……哎,外面不安全,你帶個傭人去,或者我給你派個警衛吧?」
「不用,我一會兒就回來……」謝庭芳說著,逃也似地離開了。
程佩南望著她的背影,深深地嘆了口氣。何世威早就匯報過,說這位太太似乎跟軍統有瓜葛,但他不肯相信。兩人成婚幾十年,她也沒做過對自己不利的舉動,程佩南雖然為此頗傷腦筋,但也不想說破,只願沒有這回事兒才好。
謝庭芳坐著黃包車直奔「皇城」,一路上寒風撲面,吹在臉上象刀割一般,手腳也變得冰冷,陣陣涼意更是冷透心尖。她想起了「黛玉葬花」里的那句唱詞:「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她和程佩南那愛恨交織的歲月,與軍統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都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出於報復?或是無奈?她把自己逼上了絕境。如今更是站在懸崖上,好似稍稍一動,就會墜落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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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那一天,被人強逼著加入軍統的情景。一個特務流里流氣地把右手的拇指與中指用勁地彈了一聲,然後把一份表格推到她面前,「事情很簡單,你只要時刻監視著你老公,看他在做啥?然後向我們匯報一聲就行了!」
「我若是拒絕不干呢?」她帶著哭聲問。
「嘿嘿,我們倒不在乎,可難道謝小姐忘了那姓程的,是如何不擇手段把你弄到手的?」特務傲慢地一擺頭,「再說了,我們今天已見過面,談過話……我還可以把這事告訴你老公,就說是你主動找我們的,他一定會要了你的命!」
「等等!」謝庭芳被這番無恥的威脅和訛詐鎮住了,她畢竟是個不諳世事的唱戲的女孩子,哪裡經過這個?「我再想想,行嗎?」
「對嘛,可別不識抬舉哦?」特務揚揚得意,「你也別想逃,想想我們是怎麼找到你的?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們也能把你找到!」
謝庭芳臉色蒼白,四肢發顫。她是被一個軍官太太以看戲為名,騙到這裡的,那軍官太太也不是什麼好人了,說不定也是個特務!
「只要我做那點事麼?我做不來咋辦?」 她緊張地問。
特務哈哈大笑起來,「讓你盯住自己的老公都不會?好多太太不用教就知道,她們幹這一行,可是最好的偵探呀!你跟她們學著點兒就行了……」
謝庭芳再也無力跟他糾纏,趕快在那份表格上胡亂塗了幾個字,就算是加入了軍統。她領了兩根金條當活動經費,然後咽下眼淚,稍事整容,又拖著疲懶的雙腿,回到那個姓程的魔鬼身邊。她不記得是怎麼跟丈夫交待的?當她關上房門,伏倒在床上時,立刻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苦命的人……
在後來的日子裡,只要她按時報告程佩南的情況,特務們就很少再來糾纏。而她卻漸漸覺得,程佩南並不是壞到骨子裡的那種人。隨著他的升遷和時局的變化,他反倒越來越有個人樣兒了,不再象從前那麼欺負老百姓,對她也很尊重和關心。後來他身邊只剩下她一個女人,兩人相處得竟有些象一對和諧的夫妻,甚至找到一點「老來伴」的感覺了。但她也有天大的變化呀,她知道自己再不乾淨了,也許早就活得不象個人樣了!居然在丈夫身邊「臥底」,充當特務的「眼線」,這不是比所有的女人都更下賤,比所有的妻子都更無恥嗎?可她是被逼的呀!是特務們利用了她的苦來威逼她,使她苦上加苦……而這些苦,能有人理解嗎?平時除了那些軍官太太,她找不到一個知心朋友,也無處訴說自己內心的傷痛。她只盼著能找回從前那個純潔的自己,盼望老天能還她一顆善良的心,她是竭力想從這個火坑裡爬出去的呀!不料今天,卻收到這麼一封指令……
她來到那個五光十色、燈紅酒綠、淫歌浪曲喧囂不已的歌舞廳,大堂里正等著三個彪形大漢,他們都穿著短大褂,腰裡卻別著手槍。看見謝庭芳進來,一個個都哂笑著站起來恭迎,但她卻根本不認識他們。
「江站長在包間裡等候呢!」頭首的特務說,「請太太快去吧!」
謝庭芳心頭一怔,這個姓江的軍統站站長,她只聽說而沒見過,今天居然親自出馬,不知又有什麼大禍要降臨到她頭上?她硬著頭皮找到那間包房,一個精瘦身材,面色沉鬱的中年男子正在那裡抽菸,他也沒穿軍服,但那神氣和作派,一望而知是軍人。他回頭見謝庭芳進來,兩隻眼睛立刻放射出凶光,象一隻餓狼找到了自己的獵物,慢慢向她逼過來。謝庭芳見他那副兇狠的樣子,就害怕地縮到一張圓桌後面,恨不能把自己藏起來,忐忑不安地等候著他發話……
江占庭關上房門,轉身朝她獰笑著,「祝賀你呀,找到了親生的女兒!」
謝庭芳頓時兩眼發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勉強笑道,「你、你怎麼知道的?哦,不、不……沒有那回事兒!」
「嘻嘻,還想瞞著我?在這個成都市,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江占庭皮笑肉不笑地說,「不但如此,我們還知道你女兒的親爹是誰,他就是那個有名的大畫家,書法家凌之軒對不對?祝賀你們呀,全家團圓!嘻嘻……」
謝庭芳全身顫抖,胸口象是壓上了一塊重石,氣都喘不出來,無數可怕的聯想也浮上心頭:他們連這個都知道了,會不會去傷害那父女倆?這幫流氓打手,什麼罪惡勾當干不出?沒想到自己跟親人相識,竟把災禍帶給了他們!
謝庭芳一陣難受,眼淚就脫眶而出。「我求求你們,千萬別去傷害他們呀!」她腿一軟,再也顧不上體面,就跪在軍統頭子面前,泣不成聲地哀求著,「你們要我做啥?我都答應你們,可千萬別去為難他們……」
「你這是說什麼呀?」江占庭見已達到預期的效果,就拿出既關切又嚴厲的神態,去扶她起來,還裝出一副豪爽的樣子哈哈笑道,「你們闔家團圓,這是好事兒嘛!放心,我不會跟姓程的透露……只要你還按我們過去的規矩來辦,我保你一家平平安安,不會出任何事!「
「你又要我幹什麼?」謝庭芳憤怒地驚問。
「裝什麼蒜呀?你還不明白嗎?」江占庭也沉下臉來,冷笑道,「現在共軍就要打上門來了,你那個老公的態度很重要,你得幫我們防著他,看他想幹什麼?是打算逃跑去香港或台灣?還是準備跟共產黨拼到底?要不就是投敵叛變?這後一條最重要,倘若你沒把他這個人監視住,讓他投了共產黨,我們就會抓住你的女兒,用鏹水燒爛她的臉,或者把她剝得赤條條的,捆著扔在大街上去丟人現眼,再不就讓一群當兵的給輪姦致死……不,還是別死吧,最好打得半死不活的,讓她終生殘廢,讓你這當娘的傷心而死!你覺得,這哪一種辦法最妙?」
謝庭芳聽得心驚肉跳,不斷抽著冷氣,都後來腦子都快炸開了。她完全相信這些可怕的事,面前這個男人都能做出來。看來自己只有聽任他擺布了……
她傻傻地發了一陣呆,就低聲說,「我會照樣去做……」
她已經說不下去,也再坐不住了,就三步兩步衝到門口,拉開房門便沖了出去,背後傳來地獄裡的笑聲,「好,我們就等你的消息……」
謝庭芳衝到寒意森森的大街上,只想立刻去找女兒和凌之軒,讓他們趕快躲出城去,最好逃到特務們找不到的地方……但,這個世界之大,哪裡沒有軍統的勢力呢?除了解放區,他們是無處可去的!然而跟共產黨聯繫,這不正是她被授命要去制止的嗎?
滾燙的淚珠又一串串往下掉,她卻一狠心,轉身默默地往程公館走去……
這天晚上雖然寒冷,但夜色很好。缺了一牙的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空中,那水銀般的光輝灑滿大地,馬路兩旁的樹枝上好象抹了一道薄薄的銀粉,使人有種置身夢境般的感覺……
方雨晴挽著程浩德在馬路上散步。這時還不算太晚,雖然頒布了「禁宵令」,但仗著程浩德的那一身皮,他們還可以再溜達一會兒。馬路上的行人已漸漸稀少,商店的霓虹燈招牌也都熄滅,只有那些專做夜生意的「鬼飲食」仍然燈火通明。他們倆一路揀背靜的地方走,嘈雜的市聲沉寂了,遠離了。偶爾,一個賣煮米粉的老頭,會發出陣陣蒼涼的叫賣聲從旁走過;一個討飯的盲人會拉著清啞的胡琴搖晃過市;一個賣炒板粟的小販竟用兩片竹板敲出了奇妙的音符;又有一輛黃包車會響著鈴聲急驟地駛過……所有這些聲音,都偶然地聚集,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曲無名的小夜曲,在這個十二月的夜晚顫動著,迴響著……
涼意很深了,程浩德發現方雨晴雖然穿著大衣,戴著圍巾,卻冷得縮起脖子,不住搓手,就從她的肘彎里抽出手來,又把她的小手緊緊握在自己溫暖的大手裡,幫她搓到直至手心發熱……
「還冷嗎?」他關切地問,無限溫柔。
「不用了,看看你,穿得比我還要少。」她望著他笑道,「是不是在女孩子面前,就要這麼硬撐著當英雄啊?」
「笑話,我根本就不怕冷!」他放開了手,挺起胸膛昂然往前走去,其實他早已走得渾身發熱,卻故意這麼說,「一個布爾什維克,還會怕冷嗎?」
「你說什麼?」她果然大驚失色地追上去問,「你是、你是共產黨?」
程浩德有心挑這個夜晚來告訴她一切。他今天又看了戰報,確信重慶已經守不住了,老蔣很快就會逃到成都,他的計劃就可以實施了!然而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他怕自己死了,會把那個天大的秘密也一同帶走,所以他必須告訴心愛的姑娘,讓她今後有機會能把這秘密告訴自己的同志,讓同志們知道他雖然跟黨失去了聯繫,卻一直戰鬥在敵人心臟,而且最後是為黨的解放事業獻出了生命。
他站住了,又用自己有力的大手,握住了那雙陡然變得冰涼的小手,目光直視著她,「怎麼?你吃驚了?你害怕了?你沒有想到?」
在一連串的問號中,姑娘並沒有膽怯,反倒勇敢地挺起了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胸部。「怎麼會那樣?我們倆的命運已經牢牢栓在一起,連我爹,哦,我舅舅都同意了我們的婚事……」
「什麼?」程浩德又驚又喜,臉上浮起了笑容,「快說說,怎麼回事兒?」
方雨晴把這兩天發生的情況講了一遍,也有些困惑地說,「真沒想到,我們倆居然是親上加親,沒想到舅舅是我爹,你伯母居然是我親媽……唉,誰知道他們老一代,曾發生過什麼樣的事!」
程浩德也感到很意外,他早就隱約發現,大伯和伯母之間似乎有什麼障礙,使他們尚不能完全融為一體。或許他們和凌之軒也有過什麼糾葛?但他現在不想去管那些,包括自己的婚事,都只能往後放一放了……占據了他整個身心的,是一種更為宏大的人生目標,和更加高尚的革命事業。
他忽然昂起頭,眼睛閃閃發亮,對著月光宣誓一般地說,「雨晴,你再等我一陣好嗎?等我去辦完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到那時,天就會亮起來,整個成都也會改變個模樣,人們都會歡呼解放,從此翻身做主人!那時,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你、你要去做什麼?」方雨晴似乎意識到什麼,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不用擔心,我會沒事兒的……」程浩德懷著一種激越的深情,把姑娘摟到懷裡安慰道,「我們一定會勝利,一定會成功的,我已經聽到那凱歌聲,正響徹雲霄……是我們的同志在歡唱!哈,還有你和我的聲音!」
「你可真會幻想……」方雨晴半笑半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不問問我,同不同意你去干那件事?會不會跟你站到一起?」
程浩德有些吃驚,不放心地盯著她看,「怎麼?我們倆還沒融為一體?」
「誰跟你融為一體?我們是兩個人,各有各的想法……」方雨晴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也高興起來,還冷不防胳肢了他一下,又趕快跑開,銀鈴般的笑聲在夜色中顫動著,傳得很遠。「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信任你,不會反對你去做任何事……」
程浩德正想讓她小聲點,兩個憲兵突然象幽靈似地從暗角里閃現出來……
程浩德來不及多想,就一把拉回方雨晴,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親吻起來,恰象一對熱戀的情人。在這陣熱烈的親吻中,程浩德悄悄把一封信塞進了姑娘的內衣里,低低的聲音聽來就象是綿綿情話,「今後若有人找我,就把這封信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