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2024-10-04 09:24:23
作者: 莫然
這一個冬天過得轟轟烈烈,有生有色。歲月如梭,匆匆掠過,並未浸染出隔絕紅塵的清淨。人流熙攘,熱氣騰騰,更是從中感受到都市的風貌、都市的韻律和都市的脈動。
我們所熟悉的每一個女人,也都在這一年流瀉出了生命的原汁原液。她們在命中注定的道路上,不畏艱難地向前走著,執著地尋覓著和追求著。或者按捺住血液中躁動不安蠢蠢欲動的魔鬼,帶著鈍痛堅忍趨於淡泊和超脫;或者在茫茫人海中輕易地失落之後,重歸即熟悉又陌生的家園;或者還在泥沼中苦苦跋涉,前頭望不見一線曙光;或者已明確自己的心志,決定清心寡欲,在深邃的精神世界中去尋找最後的歸宿……總之,只要那些純真、高潔、美好的信念還未被擊得粉碎,她們就將一直執著於對人生的抗爭,對命運不安份的熾烈追求,讓生命本體永遠狂熱地焚燒。
冉凝和石洪駿在春節之前搬進了自己的新居。這是一套位於二環路之外的公寓房,面積足夠大,充分體現出現任政府對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照顧。然而在喬遷的第一天,這片地區便停電四十八小時,算是給了他們一個不小的下馬威。冉凝摸黑歸置著家什用品,不能說是毫無怨言,但石洪駿的安慰也起了作用。是呵,城市居民遷至郊外,確實是城政建設的需要。市委大院已經在作第二輪拆遷的動員,陳維則和焦一萍曾住過的那棟爬滿青藤的小樓,便是首當其衝。過不了多久,朋友們或許又會在新建住宅里相聚。
江然軒在斯茵的強烈要求下,暫時搬回母親家去」接受改造、以觀後效「。他回家的第二天,照例去大院後牆打太極拳,卻發現那面圍牆差點兒倒塌,現在重新壘建和修補起來,所有的裂縫缺口都塗了一層白灰。薄薄的水泥,遮掩不了修補過的痕跡,而從前的風光卻蕩然無存。那些鬱鬱蔥蔥密密植植的長青藤,那些星星點點招蜂惹蝶的喇叭花,全都屍骨無存!唉,少了這片青枝碧葉黃花紅果,就是少了一道花團錦簇、密葉翠微的風景線。市委大院再也沒有昔日的生機勃勃,而江然軒心中的綠洲又去何處追尋?
夏水琴傷好之後,終於聽從劉克醫生的勸告,選擇了自然癒合且不急著去做整容手術的醫療方案。於是她一個冬天都帶著大墨鏡,後來習慣成自然,倒覺得這樣裝扮有幾分神秘之感,說不定還頗具明星風範。但她的美容院卻只有暫時停業了。好在競爭對手楚天虹也受挫不小,居然關了新苑家具城去深圳謀求發展,夏水琴的心中才算平衡一點,跟趙寧新的小日子反而過得更加滋潤。文炎和杜小圓的關係倒從未發生過危機,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笨人有笨福「了。丈夫的神機妙算本來就都放在外面的世界上,做妻子的又迷迷糊糊,即使有什麼蛛絲馬跡,也都不放在心上,後院從不起火,反而成全了這一個婚姻。文炎也並未被石洪駿告倒,只是在償付了絲綢廠那五十萬之後,被調往另一個外貿公司,繼續當他的副總經理。相形之下,石洪駿就要慘烈得多,雖然為廠里收回了資金,卻至今停職反省,在家待命。
文暢這一對的變動也不小。鄭川生不幸被誤診為肺癌,向妻子道出他與焦一萍的私情,隨即就在家中大病一場。文暢悉心照料丈夫,卻在他痊癒之後提出了離婚。鄭川生似乎早有準備,欣然答應,很快就搬出市委大院,不知去向。只有冉凝知道,他必定是隱居在市郊一棟大廈的頂樓上,修心養性,淡泊靜遠,居高曠下地俯瞰這都市紅塵。但他不會永遠如此,在養好傷之後,或許又會返回人間.找一個平平凡凡的妻子,過一種平平凡凡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川生也屬於返樸歸真的一個類型。
然而文暢卻不會再婚,只是跟楊楊保持著柏拉圖似的關係,並且有幸成為錦城第一家,可能也是全國第一家」夏娃援助中心「的主任。這個名字是她跟冉凝反覆磋商之後議定的,得到了郭乃純的高度讚賞。就連該中心的董事長孟義昌,也覺得這個名稱比他原定的」焦一萍援助中心「,涵蓋更廣,意義更大,影響深遠、意蘊無窮又包羅萬象。
孟義昌在大刀闊斧地斬斷了與楚天虹的合作關係之後,就想把這家面積達五百平米、投資逾百萬裝修的、設有美容、美發、按摩、健美以及化妝品銷售、附帶有兩間插花和美容講習班的」綠海休閒村「全都捐出來,作為一個專門用於婦女心理諮詢、婦女學習培訓、休閒和健美的活動場所,以紀念他那不幸輕生的女兒焦一萍,並且建議由冉凝來倒責掌管一切。至於每年五十萬的承包金,他將納入國際優型的年度劃撥,而新建場所自己的盈利,就用來支付一切有益的社會活動開支。
這是一個宏偉的計劃、慷慨的壯舉,孟義昌卻幾乎在瞬間裡就做出了決定,因為他深深地感到此生都愧對女兒,也愧對情人半個世紀之前的重託。
焦一萍是孟義昌和郭乃純的私生女,他們本想生米若是煮成熟飯,婚姻便可由此而生。不料郭乃純的父母死活不答應,競在女兒決定跟情人逃往台灣的那一天,把她牢牢地鎖在家裡。誰知孟義昌也因上級之命,競未能帶孩子登上飛機。陰差陽錯的,郭乃純和女兒共同生活在一座城市達幾十年之久,卻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見。孟義昌對此就更是耿耿於懷。雖然在焦一萍的一生中,他都遠在天涯海角,根本無法將女兒按照自己的設計框架澆鑄成型,但在他的腦海里,卻永遠映現出若干年前錦城機場那天寒地凍的一幕。如果他能將女兒帶走,這一頁生命的篇章是否會重新譜寫?這份歉疚與不安,孟義昌只好獨自慢慢去咀嚼,卻安慰失意的郭乃純說,他們會有更多的女兒圍繞膝下。他將在」夏娃援助中心「里給郭乃純設置一定的股份,讓她有資格以半個主人翁的名義,去領略那一幕幕人間的悲喜劇。他特別欣賞郭乃純與冉凝之間的友情,那麼透明、清洌與醇厚,因而他才一再堅持,要讓冉凝來當這個女兒國的領袖。
冉凝花了不少功夫和唇舌,才讓固執的孟義昌相信,文暢是比她更為合適的人選,由文暢來管理這片女性的精神樂園,而冉凝和郭乃純則隱在幕後當高參,一定會實現他這個做父親的宏偉藍圖。文暢與董事長會談時鎮定自若,雖然還有些拘謹,卻摒除了從前那種尖刻的不近人情,而表現出另一份冷靜與理智,因此深得孟義昌的歡心。她的知識、智慧、靈感和口才,也在這場不露聲色的考核中,得到了極大的發揮。
「我明白孟老先生的意思,您捐出這家休閒村,並不全都是為了自己的女兒,也不只是要搞一個孳善機構。「她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談,」在這個商品經濟的時代,女人可能比男人更多地保持了自己的感性,也比男人更富於人性。如果沒有婦女的清純、可愛、情感和直覺,這個世界將會受到更大的污染。所以,您才要組建這麼一家夏娃援助中心,讓它成為婦女的樂園和家園,也給自己的內,保留一片綠洲。」
未來的中心主任真是善解人意,孟義昌聽了頻頻點頭,不禁淚眼盈眶。
「是啊,孟老先生,您就放心吧,我們會將這個援助中心辦成婦女自己的民間組織,辦成一個非贏利企業。「趁文暢停頓的時候,冉凝又幫她闡述下去,」據我所知,最近在北京召開的』世界非贏利組織發展研討會『上,專家們一致認為,在我國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轉軌過程中,社會機制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這正是非贏利組織產生的社會條件,它為普通人的情感交流提供了載體,對新時期的道德重建和人們之間的情感互助,都具有積極的意義。我們的夏娃援助中心在這個時候成立,可以說是應運而生哪!
」
「哎,你們還可以把它搞成一個會員制。好像在香港、台灣以及國外,都有這樣類似的婦女俱樂部。「孟義昌也來了精神,不斷提出積極的建議。
文暢微笑著搖搖頭,聰慧地指出:「不,我們跟那些婦女俱樂部不一樣!我們也可以搞會員制,但我們的宗旨,決不僅僅是搞一些慈善活動,而是以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為中心,把握中國女性在社會轉型期的生存狀態,幫助她們提高其綜合素質,激發其自尊、自強的獨立精神。同時也面向實際生活,堅持為婦女服務,並且開展各種有社會意義的公益活動。這樣,我們才能在中國大陸生存下去。」
是呀,還可以跟我們電視台的女性話題合作,開展一些在社會上有影響的討論,淨化人們的思想。」冉凝說到這裡,不禁有些憂鬱,「總之,我們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像焦一萍那樣的悲劇再不要發生!」
孟義昌聽完這兩個女人相得益彰的方案,又得知她們將聘用心理學家楊楊做諮詢醫生,請女博士肖寧來當顧問,不覺欣慰地笑了。他再說話時,聲調也變得更加明確和堅定。
「很好,這樣我才放心了!我確實不希望錦城再發生我女兒那樣的故事。如果有哪一個女孩子拋棄了自己的家園,或者是被家園所拋棄,我希望你們能夠引領她進入這道門,給她飯吃,給她水喝,給她一張床,讓她休息……最後,再把你們這些道理講給她聽,讓她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愛她。而至關重要的,就是要自己愛自己。」說到這裡,他長嘆了一日氣,臉上露出懊喪的表情,嗓音又變得略略沙啞,「我想,當時我女兒的處境就是這樣糟糕!現在,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遇上同樣的麻煩、同樣的悲劇……有了夏娃援助中心,也就會了結我的一個心愿,我也可以放放心心地走完人生之路了……」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楚雲漢繼續留任「夏娃援助中心的」的副主任,也是這片「烏托邦」中除楊楊之外的第二個男性。冉凝的原意,是想讓他把一顆對她歉疚的心,移植到更加廣闊的天地中。及至見到他和楊楊一見如故,形同莫逆,立刻就開始為自己諮詢的情景,也不由得替他嘆息了!但願從今往後,這世界上少了一顆哀怨、淒涼、敏感而脆弱的心,多了一副敢於直面人生的俠肝義膽和大丈夫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