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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4:14 作者: 莫然

  聖誕節臨近時,錦城下了今年第一次雨夾雪。這場雪在沉甸甸、灰濛濛的雲層里醞釀了很久,終於伴隨著晶瑩的雨點落入人間。它比楊花更細小,比柳絮更潮濕,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觸地即化,只在背陰的牆角、屋檐的樹權間積起點點簇簇,還沒來得及讓人驚喜,又被一行行車轍與腳印踐踏,輾落成泥,溶化成漿,弄得大街上、馬路旁泥濘溜滑,行人也覺得苦不堪言。

  但這場小雪在郭乃純眼中看去,卻是別有一番景致,情趣濃厚,令她不由地想起宋詞中的某個境界:「夢魂慣得無拘斂,又踏楊花過謝橋「。她細細咀嚼著箇中滋味,反反覆覆地沉吟和玩味著,禁不住暗自發笑。或許,這也是一種激動的方式?一種孤寡老太婆所獨有的激動方式?

  自從接到」對台辦「的一個電話,得知她過去的情人,當年的國民黨飛行員、如今的台商」國際優型「的亞洲總代理、馳名海外的」化妝品大王「孟義昌,已經回到錦城並且即將和她見面,郭乃純就按捺不住這番激動的心情……

  唉,他終於回來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歲月,一萬八千多個日日夜夜,其間填充了多少苦澀的思念、甜蜜的回憶與翹首等待的期盼?最初的日子裡,也有過咬緊牙關的煎熬、五內俱焚的焦渴和墮入深淵的絕望……但時至今日,卻只剩下長夜難眠中一盞瀕臨幻滅的燈,只能給獨睡獨醒的人帶來一點安慰和照明;只剩下長醉不醒中一個芬芳醇酒般的回憶和一個短暫的歡悅所帶來的不絕思念,用以麻醉那與生俱來的愁腸和淒涼……

  唉,流逝的歲月本該把這一切統統給埋葬、消亡。幾十年的風雨沉淪,聚散生死,如滴水穿石、鐵棒磨針,足以把一切都給腐蝕、消融、淡化,何況普普通通的一顆心?然而,始終不泯不滅的,仍是那盞明亮的燈,那甜蜜的回憶、萬古常青萬劫猶存的企盼。企盼著哪怕只剩下一分鐘的生命,哪怕是在垂危之時彌留之際,也能跟他短暫地見上一面!

  如今,一切都已實現,幸運般地實現,戲劇性地實現。而她,卻已垂垂老矣,一顆衰老、萎縮、乾枯、麻木的心,還能剩下什麼?或許是考慮到這次會面的奇蹟性、戲劇化,郭乃純給冉凝掛了個電話,希望她能陪她履行這道」生命的儀式「。在電話中,她確實這麼戲稱,除此之外,兩個古稀之年的生命碰撞,還有什麼必要呢?冉凝滿口答應陪她去見這位孟義昌老先生,並且頗有興趣地提出,要帶上她的全班人馬,拍下這對」世紀情人「劃時代的重逢鏡頭,卻被郭乃純一口回絕。她說,」我可不想讓全城的人都像看西洋景似的,盯著我們這兩個老頭老太太看!」

  這位書香門弟出身又飽讀詩書因而氣質升華的老太太,確實懷著一顆平常心來對待這次隆重的會見。到了約好的那一天,她一無修飾,除了換上一件乾淨的外套,只在脖子上圍了一條紅褐色、深灰色與黑色相間的圖案奇異的羊毛圍巾。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另一位落難的情人,如今中科院的院士給她寄來的生日禮品,正宗的歐洲風物。戴上它,仿佛為了在心裡獲得一種遙遠的平衡。唉,她那顆心並未衰老與退化,更沒麻木和僵硬,依然鮮活著呢!雨天交通擁擠,郭乃純從公共汽車上擠下來,踩了滿鞋的泥漿。她細心地在錦江賓館門外的紅地毯上走了幾個來回,才把這泥漿抹去。一抬頭,正看見冉凝笑眯眯地站在玻璃轉門裡朝她招手。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羊絨長大衣,冰清玉潔,手裡捧著一束鮮艷的紅玫瑰,紅白相襯,分外鮮明。

  郭乃純神情自若地走過去,一個身穿紅色制服的年輕侍者急忙上前推門,讓她進入流光溢彩、富麗堂皇的賓館大廳。這是本城首屈一指的五星級賓館,孟義昌包下了這裡的一個會客室用作見面場所,可見其大方闊綽出手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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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凝笑盈盈地把紅玫瑰塞給她,得意地像展示精品一般,說:「孟先生已經在裡面等了很久,都快著急啦!」

  郭乃純一甩手笑道:「怎麼?還要讓我給他送鮮花?從來都是男人給女人送花呀!當年我們約會的時候,他手裡就沒斷過這紅玫瑰……」

  「可不?是我高興得糊塗了!「冉凝說著,便收回鮮花,自嘲地笑笑,」好吧,這花就算我送給您的!不過,您得告訴我,您現在的感受是什麼?是不是歡樂與激情的頂點?還有,當年您最愛他們之中的哪一個?是文還是武?」

  「大記者,別問這麼多,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這時,她們已乘上電梯,到達那間門戶緊閉的會客室。郭乃純突然猶豫起來,面色泛紅而微微退縮。隨著對往事的逼近,不安的情緒開始增長,她覺得自己活像回到了五十年前,仍是那個歡蹦亂跳滿腦子想入非非的年輕姑娘。而只要踏入這道歷史的門檻,立刻進入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年代,一個專門為她開放的、或許還有點兒可怕的世界,她會在那個世界裡得到什麼呢?除了沉緬於濃重的往事,除了一腔懷舊情緒、滿腹愁索之外,可能是一無所獲吧?她猛地轉回身,一臉的疑慮不安。」算了,我不想進去了!這太荒唐了!他算我的什麼人?什麼人都不是……」

  「我了解你的感受。「冉凝知道,她害怕的只是這突然事件,還有它來臨時的隱秘方式,便勸說,」要是不跨進這道門,你將後悔終生。為什麼不進去看看呢?就算是一個荒唐的夢,一個尋找回來的今非昔比的世界……但是你們或許能找到一點最本質的東西,或許,那就是生命最後的念心!」

  郭乃純又沉默了幾秒鐘,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好吧,我進去……」

  冉凝扶著她的手臂踏入會客廳,一時間,郭乃純恍若夢中。似乎自己的的靈魂已經飄離了軀殼……事實上,那只是一種由心醉神迷的音樂、四壁艷麗的鮮花和奇異的燈光反射造成的幻覺……偌大的會客室花團錦簇,腳下的地板亮得能照見人影,正中鋪著一張華麗的地毯,最引人注目的,是茶几上插滿鮮花的大花瓶和擺滿了四個牆角的大花藍。昂貴的皮質沙發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上年紀的人。女的一副幹部模樣,雖然精修飾過,而且穿著考究的羊毛套裙,仍然遮掩不住滿臉松垮的皮膚和衰老的表情,好像她的精氣神早已不在自己身上。男的那一位卻是精神抖擻,面容清瘦,身材頎長。儘管他已謝了頂,腦門油光光的,但卻留著很長的鬢角和髮根,而且身上穿了一套做工精湛、色質良好的深藍色條紋西裝,配上雪白的襯衣、鮮艷的領帶、光可鑑人的皮鞋,手指上又戴了一顆碩大的方形鑽戒,表情沉穩謙和,透出商界人士的氣派,也不乏精通世故的教養。看上去,倒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看見她們進來,那位女幹部便矜持地站起來,臉上掛著一絲尊貴的笑容,衝著郭乃純問道:「請問,您就是郭女士日?」

  冉凝早就認出來,她正是焦一萍的養母,」對台辦「的副主任柳萍。對方擺出個公事公辦的味道,倒令她不敢相認。心想,難道這」對台辦「的工作,就是監視兩個年近古稀的老朋友的世紀末會面,而不給他們一點言論自由嗎?但仔細觀察,似乎又不能把這不受歡迎的舉止,單單解釋成」監視「吧?因為冉凝很快就發現,柳萍並未對此事懷著那種一貫的超然淡漠的態度,而是滿臉疲倦又感興趣地關注著這場羅曼蒂克的相見。

  孟義昌老先生卻全然不顧其他人的感受,瞪著一雙昏濁而又炯炯有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郭乃純。」乃……乃純,是你?是你嗎?「沉默了幾秒鐘,他忽然用極低的聲調嘆道:「哦,乃純,是你,真是你……」

  郭乃純有點尷尬,但還算大方得體地微笑著,朝他點點頭,」義昌,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你又何必呢?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要來見我……」

  孟義昌激動地邁前幾步,用力握住她的手,欣慰地說:「要來,我必須要來見你。乃純,我是有話要告訴你呀!」

  郭乃純突然像個小姑娘似地紅了臉,急忙抽回自己的手,眼中又露出一絲疑慮,她輕輕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在海外呆了這麼久?一直等到半個世紀之後,才回來呼吸這兒的新鮮空氣?「孟義昌聽出了她話里些微的指責意味,卻沉默不語,只是目光一閃一閃地緊盯住她,好半天才沙啞著嗓子說:「是啊,半個世紀了!時間太長了!可是,我們畢竟又見面了!」

  這邊郭乃純剛剛振奮起一點精神,那邊柳萍卻臉色一沉,突然尖刻地插話:「是啊,不管怎麼說,你們終究見面了!說老實話,不管孟老先生回來多少次,只要他不通過組織,就永遠別想找到他要找的人!」

  冉凝再次瞪了這個瘦瘦小小的女人一眼。她身體單薄,臉龐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又被那副寬大的金邊眼鏡遮去了一半,很難令人相信,如此狹窄的肩膀和如此瘦小的頭顱,竟能舉起組織上的信託,為海峽兩岸架起友誼的橋樑。就算她是肩負重任地坐在這間會客室里,難道她就不能把嘴閉緊一點,直到會談結束嗎?

  正像通常那些來大陸經商的台灣客人,孟義昌表面上顯得很平靜,卻立刻給自己定好調門,他再談話時,甚至表現出一絲淡淡的緊張和恐懼,似乎有什麼可怕的事在心裡深深地紮下了根,他儘量做到滴水不漏,但談話卻從不敢涉及太廣的領域,由於國語的生疏,又很少能找到可以派上用場的確切詞虻,而且,恰當的措詞又總是姍姍來遲。郭乃純也是同樣地小心翼翼,出言吐語森嚴壁壘,只是一個勁兒地挑選那些友好的措詞,簡單地向老朋友問安。倘若不是冉凝發了狠,把他們從各自的幻想中震醒,他們恐怕只有一個下午面對面地虛擲光陰,喝著濃濃的香茶,就這麼漫無邊際地淡淡扯開去……

  「喂,你們不能這樣談下去了!哎,柳阿姨,您是怎麼想的?這樣談話的氣氛,不是太冷清了嗎?「冉凝對柳萍的一無異議感到吃驚,連忙又說下去,」我看,這是一次難得的聚會,我們都應該暢所欲言,如果有必要,你們也可以用最古老的英語交談,就是那種半個世紀以前通用的英語,我和柳阿姨保證都聽不懂!」

  柳萍佯裝不解的樣子,郭乃純卻抿嘴笑起來,」啊,那活像一部老掉牙的舊式電影,只能表現出最古老的情節……」

  「你們的經歷,不就是一部生動的電影嗎?充滿了高雅的談話、彬彬有禮的舉止和崇高的情愫,以及一些久埋心中的、純潔無邪的東西……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兒羨慕你們呢!」

  孟義昌大笑地轉向郭乃純,」你的年輕朋友真可愛!」

  「而且讓我感到驕傲。「郭乃純朝冉凝眨眨眼,情緒也活躍起來,」義昌,告訴我,你的身體現在怎麼樣?還能開著飛機上天嗎?「」沒問題。「孟義昌自豪地舉起一隻胳膊,」我還想飛越一次珠穆郎瑪峰呢!」

  郭乃純被他逗得大笑起來,」我相信,你會戰勝一切的!」

  孟義昌歡快的面龐頓時沉了下來,臉上的皺紋也繃緊了,一根根像要斷裂開來。他用力蠕動著嘴唇,好一陣才說出完整的話來:「可是,乃純,我沒能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也沒能戰勝一切,及時回到你身邊……」

  「怎麼回事?我們那可憐的孩子,她沒能跟你一起走?「郭乃純目光抖索地看著他,兩手放平做好思想準備,以便承受更大的打擊。

  孟義昌把手放在她膝蓋上,手指不斷顫動著,眼神內疚地盯著她,」乃純,你問我為什麼今天回來?正是四十五年前的這一天,我離開了錦城,而且,還受你重託,帶走了我們不合法的孩子。但我卻沒能把她帶上飛機,因為,客座上人滿為患,上司用槍逼著我,非要扔下她……我想把她送給人,但是兵慌馬亂的,誰又敢接?只好把她、把她放在那冰涼冰涼的水泥地上……天寒地凍,我們的小女兒怕是早已離開人間……」

  孟義昌對自己能無所顧忌地端出這番話,感到不寒而慄,而郭乃純的一直沉默就更令他膽寒。此外,在他們身後還有一雙嚴厲的眼睛,由於某種因素的增長,也對這番話有了強烈的反應。那前後相隔幾乎半個世紀的雷同情節,簡直讓她驚恐萬狀。柳萍覺得,那一道聲音好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震聾發聵,仿佛這一對世紀老人談論的,正是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故事。仿佛有一種捉摸不定的往事,在她內心裡自我敘述著,然後又引發了深邃的迴響。柳萍感到極度的驚慌,而且無法抑制地表露出來,她不由自主地喊道:「天哪!」

  孟義昌剛剛有所覺察,柳萍已經隔著茶几抓住了郭乃純的手,由於條件反射的作用,這兩個老女人都同時往後縮了一下身子,但彼此的手卻並未鬆開。

  「老天!原來那個沒被帶上飛機而丟在機場幾乎凍死的小女嬰,就是你們的孩子?「柳萍激動地喊道,」這真是命運的安排呀!「」你是說……「郭乃純目光閃爍地猜測道,」你見過這小女嬰?你認識我們的孩子?」

  「不,我們跟柳主任,幾乎是萍水相逢呀!「孟義昌困惑不解。柳萍默不作聲呆愣著,只有冉凝明白,明白她內心的驚悸。她現在也相信,柳萍的在場確實是上天的安排了!」孟先生,郭老師,你們還是聽她自己說吧!」

  柳萍仍然沉默著,倏地,她吐出一連串相當激烈的言詞,話語的主旨是在感嘆生命的輕踐以及命運的無常,並且向這一對苦戀的老情人懺悔著什麼,心中的愧疚不安是如此深重,而且再也找不到任何償還的機會了……這麼多豐富的語言構成了今天會談的主旋律,使在場的三個人都看到那明明滅滅的時光隧道,以及虎視耽耽的命運之神。而此時,會客室四壁的角落裡,便深情地響起一道古老悠遠的愛情歌曲--那是電影《魂斷藍橋》的插曲。

  餘下的時間裡,他們就那麼靜靜地坐著,聆聽這首天長地久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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