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2024-10-04 09:24:03
作者: 莫然
儘管江然軒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眼前的情景仍是叫他心悸。
這間單人病房像死一般沉寂,仿佛夢魘中的情景。斯茵剛從術後的麻醉中醒來,臉龐呈現一種讓人害怕的反常的粉紅色,一副楚楚動人又睡意朦朧的樣子。長長的黑髮披散到枕邊,更是給周圍的事物蒙上了一層陰冷的氣氛。她睜開眼睛看見丈夫,便把自己的頭移到那片陰影中……
江然軒的眼睛潮濕了,一道冷酷的幽默之光使他回想起三天前的情形。他竟然選擇妻子動手術的前一晚,來強烈地觸動雙方的心事!經醫院的同仁說破,他才知道妻子早已查明自己患了乳腺癌,只是沒有確定應該動手術,還是採取保守療法?江然軒隱隱約約地覺得,眼下的這場磨難與另一個女人有關,都是因為夫妻反目,他打算擇枝另棲,才促使妻子登上了手術床,決心與死神展開搏鬥。斯茵術後情況良好,這一類婦科腫瘤哪怕是惡性的,只要根治及時又沒有轉移,最後一般都可以痊癒,而且只要在幾年之內再不發作,就算是徹底度過鬼門關了!但江然軒仍是感到一陣強烈的內疚,似乎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不堪回首。除非時光倒流,否則,無論他擺出什麼樣的姿態,兩個人的關係都沒法彌補了!
一個小護士從他身後鑽進來,去給斯茵量體溫、測壓,做些例行檢查,又朝他投去一瞥頗帶威懾力的眼光,似乎要-探訪者感到醫囑的分量。」不能呆得太久,病人還很虛弱,需要休息……「江然軒彬彬有禮地點點頭,卻探視時間的規定無動於衷。他想一直守在妻子身邊,他才不管醫院的什麼規定呢!這是非常時期,那剛從護校畢業的小姑娘根本不懂!
小護士走後,從他對面傳來一道細若遊絲的聲音:「瞧你站在一臉呆傻勁,像個白痴……你是被嚇糊塗了吧?」
江然軒不無激動地走到妻子床前,為了表示歉意,他今天的一舉一動都過分謙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喃喃低語著:「畢竟,這是生死攸關的事兒……斯茵,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沉默了一會兒,斯茵才低聲說:「那麼,現在我就請你原諒了……」
初冬還算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簾,耀眼地照射在那張粉紅色的臉龐上,她的一雙眸子閃閃發亮。但江然軒卻從妻子的瞳4-里發現了一絲憂鬱,他不禁抓住她的手,語聲懇切地說:「斯茵,我對不起你,是我應該請你原諒……」
他說話時的神情如此真摯,以致於音調都顫抖起來。斯茵閉上眼睛,似乎希望夫妻之間總要發生的無數次爭鬥,都在這柔細的眼皮子底下永遠地休止。」軒子,別說了,我不想聽……」
江然軒突然以堅決的神態,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斯茵,你看,這是什麼?」
斯茵默默無語地睜開眼睛,看那映襯著丈夫的笑臉的鮮花。那是一束雜夾著滿天星斗的紅玫瑰,象徵著健康與幸福。晶瑩的水珠還在清新的花葉上閃耀,讓人想起早已逝去-的無數個美好時刻……斯茵眼瞪瞪地望著,感覺到血液的循環速度在加快。雖然她心裡很明白,丈夫手中握著的只是虛無之物,但那畢竟是代表了一種五彩繽紛的希望呵!
「斯茵,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送花,是在什麼時候嗎?「江然軒柔聲問。
「是在大學的時候。「斯茵神態疲乏,若有所思,」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對世間的事物,都抱著鮮花一般美好的願望。我也曾希求,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這個送花的男人……可是,從那時起,又發生了很多事情,而我也已經長大成人啦!」
她不想說下去r,似乎在強迫自己從一個冗長的夢中醒來。』那是一個壯麗而又陰沉的夢,結尾甚至有些荒謬。她知道,即使相愛的人們,也只能按各自的方式去生活,而一系列嚴峻的考驗就不可避免。但她怎麼也沒想到,丈夫經受不起的,竟會是最世俗的考驗……她曾經對這個男人充滿了依賴和欽佩,也為構築這個家花費了大量的精力,但結果卻一無所獲。因為他們的青春他們的愛,已經失落在一個純真的年代裡了!而她也失去了一切賴以生存的東西!
江然軒心裡也鬱積著難以言傳的傷感。妻子對鮮花的反應如此冷漠,也令他想起無數的往事。或許,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總是不如預先打算地那麼美好,但是,他也曾希望自己在妻子心目中永遠光彩照人!雖然發生了那樣的事,連他都沒有自信心了……但他是由一位顯赫的母親撫養成人,又憑著自己的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優於」良好的天性「,即榮譽、禮貌和勇氣。所以,他壓抑著內心的惶惑與不安,轉身就把花束插到窗台上的一個空玻璃瓶里,動作仍是那麼優雅自如。
斯菌兩眼含淚地望著他,想起冉凝對丈夫的評價:「頗有君子風度,但缺乏十足的幹勁。「不!這剖析的刀刃已經磨鈍了!那迷人的優雅只是外表的魅力,而現在,獲取一切的奢望已經融入了與世無爭的天性之中,他就像是被生活的貪慾給吞沒了!並且,他的靈魂也迷失了,不知是在哪一時哪一刻,或者是在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他就已經離開了她。而那嬌艷欲滴的鮮花,也只是寓意了一種失落的情緒,一種過時的努力、一種值得遺忘的歡樂和一種無法忘卻的悲傷……
插好花束,江然軒似乎鬆了一口氣,轉身朝妻子笑了笑,」斯茵,你好好養病吧!我只希望,我們能一起設法排除這世間的一切煩惱,還像從前那樣,寧靜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斯茵全身猛地一震:只覺得一股鬱積著的力量,已經翻騰著過胸腹到達喉嚨口,似乎不吐不快。但她開口說話時,仍像是在獨自淒涼的夢囈,而且周身洋溢著醫生特有的氣質。」然軒,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除非,我能挖掘出一個秘方,讓我們返老還童無憂無慮;或者,找到一個巨大的保險箱,把你牢牢地鎖在裡面……不!這不可能!你那天晚上想對我說的,並不是簡簡單單的小事兒,我們也不可能找到一個簡簡單單的方程式,去解決生活中這些複雜的難題!但我知道,我過去已經虛擲了十幾年的光陰,從現在開始,我要只為我自己活著,我得從我自己身上,去尋求那種獨立自主、富有創造性和生命力以及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儘管我選擇的,可能是一種孤獨的生活,但我也不願意跟另一個女人,去共同分享本該屬於我的幸福……」
「你在說些什麼呀?「江然軒無奈地聳了聳肩,急忙抓住妻子的手,似乎又一次受到了驚嚇,」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你就給我判了死刑!而且,連一個辯護的機會都不給……」
斯茵把臉扭向窗台上的那束鮮花,執拗地低聲說:「然軒,我們分手吧!兒子歸我撫養,你可以經常來看他……有空的時候,你可以多想想,想想我是怎麼愛你的!我並不希望你能這樣地愛我,但我要你記住,在你心底的深處,曾有一個永遠愛你的女人!」
江然軒坐在妻子身邊,輕輕捧住她的臉頰,」斯茵,你現在還在病中,我們先不談這個吧?你的父母姐妹都不在身邊,你總需要一個人來照顧自己吧?」
斯茵花了很大力氣,才扳掉丈夫的手,低聲而堅決地說:「不用了,冉凝和文暢會來照顧我的,她們已經跟我說好了……」
江然軒喘著氣,目瞪口呆。若不是母親剛好闖進門來,他負罪的身影就更顯得形單影隻了。
「豈有此理!「凌大志氣咻咻地叫道,」她們竟然不讓我進來,說不是探視時間,只有直系親屬才能進入重病號的房間!我立刻問她們: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媳,斯茵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婆婆,這還不算是最直接的關係,是什麼?」
「媽,你怎麼來了?「江然軒乾巴巴地叫道,」是誰告訴你的?「」你是指斯茵動手術的事兒?「凌大志把手裡提著的一個暖瓶放在床頭柜上,開始動手找碗筷,盛雞湯,一面輕描淡寫地說,」這你就別管了,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可警告你們兩個,再背地裡發生這種事,天塌下來也瞞著我,我可不答應!」
「是我讓軒子別告訴您的!「斯茵謹慎地回答,」我想,江波還要靠您照顧……」
「你就別想這麼多了!「凌大志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慣常一樣毫不留情地打斷兒媳,」無論事情有多麻煩,我們都必須盡力把它做好!我跟冉凝和文暢說了,用不著麻煩她們,我會來照顧我的兒媳。我有這個能力,完全能照料好一個家。雖然這陣子我也挺疲勞,我覺得自己的身子很沉重,舉止笨拙,甚至害怕跌倒,眼神對,腿也有毛病,就像一根站不直的電線桿子似的!尤其是當醫生用冰涼的聽診器壓住我的心,說我有這個病那個病的時候……但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對一切都不在乎!軒子,你父親在的時候,也是一生謹慎,處世小心,但他並不能保護好自己,也不能保護你這個敏感的孩子不受傷害。他去世的那段時間,真是天昏地暗,我幾乎都活不下去了……我生活中的全部樂趣,就是照料你,後來,又是照料波兒……不瞞你們說,你們搬出這個家時,我真是覺得無聊透頂!我討厭一個人守著那套大房子,等待兒子在規定的時間裡回來!我對外面的生活又是一無所知,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自己打發得臉色紅潤、永葆革命青春……而現在,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得多,對不對?我們現在有三個成年人,來應付身邊的困難,這難道還不夠好嗎?」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在初冬的陽光中顯得容光煥發,生氣勃勃。光線映照著她枯黃乾癟的面龐,似乎臉上的五官都比往常更為明朗。如果對這番話悉心研究,就會知道在這位前統戰部副部長的計劃中,幾乎沒有一項是真正為她兒女著想的!她像過去一樣,在還沒有完全了解清楚情況伊始,就想把事情搞得七葷八素,似乎親人所生的一場大病,也是她可以緊抓不放的東西。她的兩個晚輩都不禁覺得,如此精力勃勃的一個老前輩,竟讓不斷增長的空虛和無聊感折磨了這麼久,才來尋找疾病的空隙鑽這道縫子,已經是不可思議了!在短短的幾分鐘裡,凌大志就已追回了往昔的歡樂,並且把自己那令人心花怒放的語言,轉變為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也就是說,從精神力量上升為實際行動。
斯茵對整件事尤其不安,她從沒想到過,婆婆也會屈尊俯就地坐在她床邊,一勺一勺地餵她雞湯!或許,是由於兒媳在人生的痛苦中表現出r令人崇敬的威嚴,婆婆便也對她懷著毫無保留的同情,甚至珍惜她從前犯下的過錯。或者,是凌大志本就擁有一顆巨大慈愛的心,只有當突然事件將她一劈為二時,才能顯露出那包藏在駭人外表下的可愛的靈魂。」哦,不,不!「斯茵哽咽著,淚水像岩漿一樣噴涌而出,打濕了枕巾,」我怎麼能讓您老人家餵我?」
凌大志莊嚴地挺直腰杆,用教訓的口吻說:「斯茵,你必須學會接受別人的好意。如果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以向你的好朋友請教,但你一定得接受她們的勸告。我不願教訓你,我很清楚你所身受的折磨,也知道你心中包含的痛苦,因為許多女人在沒有完全認清楚她所愛的男人之前,也曾遭受過這樣的痛苦。但是,只有正視每天必須面臨的問題,不管這問題有多麼煩人和無聊,你才能真正地恢復健康,真正地好起來……至於軒子,你還是相信我這個母親的話吧!無論他在外面中了什麼邪,那一定是不會有結果的,沒有任何結果,他最終還是得回到你身邊來!」
這話讓江然軒自慚形愧,他已經退到一邊,以一種超然的態度接受了婆媳之間的小聚,而且準備強打精神,又一次接受母親對自己的全面控制。他看著凌大志那壓倒一切的風姿,突然意識到了母親的全部動人之處。她總是對生活擺出一種神聖的姿態,似乎她就要參與其中的,是人生一場重大的革命,無論是自己去打仗,還是兒媳做手術,對她來說都是一樣意義重大。而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就構成了她唬人的外表,最後變成了她處世的面具。她這種氣質是天然形成的,不加修飾的,因而也就分外地可愛!儘管這種態度還有某種炫耀的成分,但江然軒仍能意識到,母親對他來說,要比妻子身上最後一點他不願丟棄的感情都更為重要。他可以傷害妻子,但絕不願違逆母親。
這時,斯茵也亦安靜下來,表示服從婆婆的安排。凌大志低下.頭,出人意料地親吻著兒媳的前額,輕聲說:「我想讓你們兩個都記住,我是多麼地愛你們,我們重又聚在一起,是多麼地歡樂和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