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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4:00
作者: 莫然
林濤走進擺滿了花藍的大堂,沿著一條光線暗淡的長廊進入展廳。正在專注地觀賞著一幅油畫的夏水琴看見他,便屏住呼吸,挺起腰杆,把飽滿的胸脯轉向他那一方,有意顯示出自己身上最嫵媚動人的地方。
她穿著一件褐色的厚羊毛連衣裙,一排金色的扭扣直達膝下,一串潔白的珍珠項鍊長及腰間,眼睛閃閃發亮,一下子把未成名的畫家從不知所措中驚醒,使他大腦興奮、心口發熱,連忙掩飾住自己那熬了幾個通宵的疲倦感,上前假惺惺地伸出手來,做了個無聲的姿式,笑道:「在世界上所有人當中,我最清楚,你一定會在這兒露面的!」
「哇!看到你真高興!「夏水琴激動地雙手相握,好似發現了一樁饒有情趣的事情,」我正在欣賞你的大作!」
這個女人總是對卷知的事物過分樂觀和自信。林濤一面心裡這麼想著,一面踱到她正流連不已的油畫前,同時眯起眼睛打量四周,又一次感到與自己熟悉的環境融為一體了!這才是他所追求的藝術境界!一副<披輕紗的女人>,就使他成了此次畫展中獨領風騷的人物!他不否認,這是當代畫壇登峰造極的模仿之作,但那也是一幅不可鄙視的傑作。因為,他已經對這拙劣的東西進行了軟化和降格處理,使它僅僅成為一幅通俗的作品,這樣,觀眾便可以輕輕鬆鬆地欣賞著,如醉如痴而不得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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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畫的是楚天虹吧?「夏水琴帶著天生的勢利神色,又斜睨了那幅畫一眼,」披輕紗的女人,幾乎全裸的美神,不是嗎?她會容忍你拿她當做模特兒?這深通世故的女人,沒有狠狠地敲你一筆?「林濤用手摩挲著自己頸下的絲綢圍巾,似乎心有餘悸,但他臉上卻流露出自信的神態和成功者的派頭,」她的消息還沒有這麼靈通吧?除非你去當這個耳報神!」
夏水琴放肆地嬌笑著,莫名地感到心情振奮,」我為什麼要去告訴她?既然她沒能傻得看出你的』浪『子野心!喂,你還應該感謝我呢!美美地享受了一次情人的滋味,又捧出了一幅傑作。不過,我還看不明白,你這幅美人圖究竟要表達的是什麼?」
「某種想要掩藏的禁欲主義和實際存在著的對性的好奇感,究竟誰在這個女人身上占了上風?「林濤一邊睃視著展廳里人們對此的反應,一邊煞有介事地回答。
夏水琴從來會被比自己知識面還要寬的問題嚇倒,她發現,從前也低估了面前的男人。」看來,我得祝賀你的成功呀!這幅畫擺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任何人一進展廳,總是最先看到,這還不說明了它的分量?」
「哦,不!我到目前為止,仍是一事無成。「林濤略微謙虛了一下,又開始自我吹捧,」我以為,我還算不上是真正的天才,但是通過不懈的努力,或許可以登上藝術的頂峰!」
他說這話時,心裡對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他明白,他只是活動能量超過了許多畫壇的精英。事實上,只要這方面的關係過硬,再拙劣的東西也會被擺到展廳顯眼的位置。當下,他決定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成功,而把過去所遭受的種種冷遇都暫時忘卻。說真格的,這次的成功確實與面前的女人有關,若不是她給自己引見了楚天虹,他很難在長時期的潦倒之後再振作起來,重新塑造一種自我價值。
他用一種友好的姿態打量著夏水琴。這年過四十的女人最近好像迷上了小姑娘的打扮,總愛把自己弄成小十來歲的模樣。當然,她出身低微,又壓根兒沒機會去接受美的薰陶,所以適應不了上層社會的生活。別看她成天樂呵呵的,但她永遠不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那種標準的貴婦人!而且,當她天真到有失尊嚴的地步時,他那門第顯赫的丈夫就一定會出面來制止她!他一個勁兒盯著夏水琴看,使後者稍顯窘態。在她眼中,他是個真正愛美的行家。」你這樣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了?」
「哦,不!我是在心中進行比較,而且發現,你還是那麼風姿動人!「林濤嘴甜甜地恭維道,」我看,你甚至比以前還要漂亮一些呢!」
「是嗎?「夏水琴深表贊同地看著他,」我很高興,你還能記得我從前的樣兒!」
「是呀,記得很清楚,永遠也忘不掉!「林濤肯定地回答,有意提高了聲音,好似故意要將每一個字都送入她耳中,」幾年前的那一天,陳維則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看見是我睡在他的床上,差點兒沒把我給掐死!多虧他事後倒沒有聲張,總算給你我都保全了一點兒面子!聽說他上路的消息,我還真有點慶幸呢!」
「哦,他自己喝了酒,醉得半死,又放了一屋子的煤氣!正好我女兒趕去碰上,連忙叫人送到醫院裡,但是已經沒救了!「夏水琴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忙揮揮手,」算了,咱們別提他了!想想真是晦氣,我怎麼遇上這麼個男人?!」
展廳里的光線不算強烈,就像他們過去做愛時,總喜歡把燈光調暗一樣。在這個陰鬱的下午,兩個人都同時想到了過去的歡娛。當年陳維則或許是考慮到圈子裡的關係,才沒把這事公之於眾?但自那以後,又過了很長的時間,他和她都各自有過不少情人,所以誰都無法確知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然而現在,往事又飄然飛回,他們的愛也在一場迷霧中出現。最可貴的男女關係,往往是明知眼前有障礙,但仍想保持的那種境界。她是想把他完全置於己的掌心,直到他無法擺脫這控制,而他則竭力將她身上最能吸引自己的東西拼湊起來。是的,她仍然風韻猶存,但其魅力和幾年前比起來,畢竟是少多了!況且,前一次相遇時,林濤正處於剛離婚之後的饑渴高峰,而打那以後,認識的女人越多,他的熱情也就越是減退了!
在彼此的目光中探尋到昔日的舊情,夏水琴便鬆了.口氣,不自然地扭動著身子,」不說那些了!喂,你有沒有注意到,為了在這兒跟你相遇,我花了幾個小時來做準備。瞧,我的頭是新做的,身上這件衣服,也是才從時裝店選出來的!」
林濤覺得不敢恭維,他也不太相信她的話。他認為,她是在別有用心地製造一種氣氛,好使他最終的束手就擒,顯得更加意義重大。於是他微笑著提議:「不如我們到展廳外去走走PI?否則在這兒離你這麼近,我又不能跟你親熱一下,實在是很難受的……「夏水琴點點頭,臉上閃爍著如願以償的歡樂。她也意識到,這是一次親近的機會,而她從不願讓任何機會白白逝去。幾年來,林濤一直是她衡量別的男人的尺度。儘管她真正喜歡的,還是江然軒那種溫文儒雅、舉止高貴的男人,而且也實實在在地被陳維則那種大丈夫氣概所折服,甚至也曾被趙寧新永遠表現出來的平實溫情所打動,但她骨子裡還是喜歡林濤那樣風流快活的男人。這與其說是一種迷惑,不如說是一種羅曼蒂克的回憶。因為他跟她一樣,身上有著對物慾的最為迫切的要求。包括他現在身上的打扮,都是別出心裁,讓她耳目一新。在九十年代的今天,這位帥哥竟然穿著一套五四青年的白色中山裝,脖子上還圍了一條色彩鮮艷的絲綢巾,惹得展廳里的女人們,眼睛都鼓得像玻璃珠子那麼圓,驚訝而又好奇地盯著他看。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漫步在展廳之外的草坪上,漫步在新近才樹立起來的小天使和牧羊神、海神的雕塑之間。這些一味模仿西方文化的偽劣之作,就跟林濤的油畫一樣,瀰漫著俗不可耐的氣息。夏水琴緊緊挽著林濤的手臂,不停地對自己的姿式做一些小調整,以適應當前的情狀。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她跳起來摘了一根小樹枝,似乎想尋找深秋的痕跡,隨即又百無聊賴地把它折斷。她像孩子般雀躍著,開開心心地笑著,居然逗弄起眼前的男人來。」喂,你看我的身材美不美?「她跑到草坪正中的一尊無名女神像前,擺出了一個非凡的姿式,好像甘當一個活的模特兒。
林濤背靠著一棵大樹,漫不經心地回答:「美,美極了!」
夏水琴仿佛從沒懷疑過,林濤會對此予以否定似的,又改換了另一種撩人的姿態,」可是我給別人做的頭髮,比我的身材還要美!而我寫的詩呢,又比我做的頭髮更美!」
林濤佯裝好奇地看著她,」不是在跟我鬧著玩兒吧?你還會寫詩?」
夏水琴走上前,突然堅決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呀,我們一個寫詩,一個繪畫,真正的詩情畫意,無比般配呀!」
林濤沉下臉來,鄭重其事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把我介紹給她?」
夏水琴聽懂了他的話,又咯咯地笑起來,」為了使你弄清楚,世界上的女人,並不都像我一樣,那麼容易追求到手啊!」
林濤又哼了一聲,對這話表示不屑甚至異議,」那麼,你為什麼又要把江然軒介紹給她?」
「嗯,沒這回事。「她突然變得害羞起來,閃爍其詞地說,」事實上,是江然軒自己想認識楚天虹,只不過,我剛好在場罷了!」
「不對,那是你丟下的誘餌!「林濤窮追不捨地問,」你是不是想看到,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好男人,也被你們女人拖下水?」
「得了吧,別來這一套了!好像你有多高尚似的!「夏水琴不悅地打斷他,帶氣地說,」我知道,你們男人表面上一個比一個道貌岸然,實際上呢,都是滿肚子壞水!我只不過想證明一點,證明你們男人根本經不起任何誘惑。也許,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要知道,我喜歡看見事物的本來面目,就是這麼回事!」
「哦,這正是你的拿手好戲!「林濤不以為然地說,」但你別以為,人們會對你做的一切事情都無動於衷!最近我才聽說,斯茵患了乳腺癌,正在動手術。你這樣做,等於拆散了她和江然軒,於心何忍呀?」
夏水琴瞪圓了眼睛,一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不可能吧?上周我才聽說,鄭川生得了肺癌,後來證明是醫院裡誤診,根本弄錯了人!斯茵怎麼又會……這也太巧合了吧?一下子,兩個人都倒下了。那鄭川生也認真大瘋了一場,現在還在家裡休息,沒去上班,說不定還要跟那醫院打一場官司呢!」
「或許,這就是中年人的毛病,不去查沒事兒,一查就有生死之禍!所以,我就從來不進醫院,也不去做任何檢查。我寧願自己是意外死亡,那樣倒落得個痛快!「林濤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不大吉利,便摸了摸光滑的臉頰,笑著轉換了個話題,」哎,還是談談你的事依我看,你的日子也過得不太自在,或許,老趙對你來說,也是一個不合適的男人?」
「千萬別這麼說。「夏水琴不在焉地望向別處,里想著,這草坪寂靜無人,倒是個消遣的好去處!嘴裡卻說,」假如我不愛老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怎麼?你真愛老趙?「林濤懷疑地追問。
「你以為,我嫁給別人就能幸福嗎?「這一次,夏水琴邊想邊說出聲,話說得很突兀,」當然,這也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我能嫁給你!」
林濤大笑出聲,頭頂上堅持不懈的最後一片枯葉,也在他的笑聲中悠悠飄落。」你認為,我是一個能夠依賴的男人嗎?女人可以永遠依賴的那種男人?」
「哦,當然不是。「夏水琴像是吃了一驚,繼而也大笑起來,似乎這事兒很有趣,又挺讓人傷感。」我對男人總是急於了解,而且十分好奇。但你是我第一個感興趣的男人,現在呢,又成了我最後一個感興趣的男人!我想,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就算是感情穩當可靠的一個標誌了!對嗎?」
「我覺得,我們現在又回到幾年前的情景了!「林濤一本正經地說,」說實話,我也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感到最最自然和愉快。既然如此,我們幹嗎還要呆站在這兒瞎扯呢?」
他飛快地板過夏水琴的身子,輕輕吻著她的手,又拉她在草地上躺下來,按著她狂吻,吻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嘴唇很粗糙,但形卻很柔和,呼吸中帶有野蠻的氣息和興奮的情緒。當他倆手忙腳亂地和衣摟抱在一起時,林濤用手去扯夏水琴胸前的衣衫,而她卻按住他的手,胸脯上下起伏,喘息不已。
「不,現在不行!「她低聲道,」這種事得有個程序……「林濤的激情受到約束,便把欲望壓回大腦,用手托起對方的身軀,力求輕描淡寫地問:「我的心肝,你說該怎麼辦?我都聽你的!「她從他懷裡掙開,爬起來,用手理了理凌亂的頭髮,然而又摸了一把林濤的臉蛋,」說真的,我們倆的思想和行為真夠步調一致的!」
他倆都大笑起來,林濤緊跟著問:「說真的,你跟多少男人睡過覺?」
「不知道。「她柔情無限地哼了一聲,」可能有三百六十個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巴不得每天一個才好呢!既然有那麼多男人喜歡我,我為什麼要讓他們失望呢?多享受一下生活不好嗎?「此情此景,確實令夏水琴覺得,她比世上所有的女性都高人一等。多年來她唯一的追求就是尋歡作樂,但唯有跟一個藝術家做愛,才顯得富有詩意。她從沒想到過,不負責任的愛都要付出代價,而面前的一片草坪,就是她那迷戀之夢的完結之地。因為上天絕不允許有人在稀里糊塗地愛著,卻不懂得愛的真諦。命運也不會讓這些風流韻事悄然消逝,而總要給生活打上一些令人難忘的烙印。
那天晚上,林濤和夏水琴在一家富麗堂皇的餐館裡吃晚飯,兩個人都痛飲場,興高采烈。酒足飯飽之後,似乎要永遠消除那漫長歲月對生命的侵蝕,以便回到青年時代,他們又去」卡拉oK「痛快了一番。最後在深夜時分,才懷著喜氣洋洋而且迫不及待的心情,開著林濤新買的那輛」奧托「回他的住宅。此時夏水琴一心渴望著被占有,而現在,那種早年就開始的孩子氣的迷戀,終於大功告成。他們倆人都沒注意到,林濤是剛領了駕照,且又酒後開車這一可怕的事實。
不知不覺的,天空中又飄起小雨,地面像潑了一層油似的,變得濕潤、溜滑。在二環路口,他們上了一個經常出交通事故,因而被當地人稱之為」魔鬼立交橋「的支道。下坡時,正好有一輛滿載貨物的東風牌大卡車迎面駛來,雪亮的光柱令人驚駭。車技還有點兒生疏的林濤手忙腳亂,又被車燈照花了眼,胡亂打了幾下方向盤,車子竟然衝著大卡車直逼過去!
「啊!「夏水琴驚惶失措,朝身邊的男伴投去一瞥毫無用處的求救眼神,尖聲利叫起來。
「別慌!「林濤大汗淋漓,誰知哪兒出了差錯,一顆心怦怦直跳,汗水也是冒個不停,幾乎遮住了眼睛。一串念咒般的駕駛術語衝出腦海,在他猛踩剎車猛換擋之餘,大卡車的巨大身影忽地撞進了視線……
老天!他們不是太接近了嗎?對方怎麼不知道踩剎車呀?
林濤嚇得兩眼發直,使盡全身力氣踩剎車,卻不知道是錯踩了油門!於是這輛鋼筋鐵骨的東西便脫離了他的控制,無所顧忌地高速滑行!車上兩個人倒成了純粹的旁觀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座駕朝那輛黑糊糊、顫巍巍的龐然大物直衝上去!緊接著,一陣鑿牆破壁、天崩地裂的巨響傳來,震得周圍的空氣都在顫動……
在一聲如雷貫耳的金屬撞擊中,和擋風玻璃嘩啦啦的碎裂里,夏水琴一陣反胃,昏了過去。她最後看到的,是癱倒在駕駛座上做垂死掙扎的林濤!在這輛奧托左顛右突、騰躍奔竄、踉蹌搖晃著被拖過橋口時,她發出了此生最淒歷的一聲尖叫,痛楚和恐懼充滿了腦海……
在夏水琴最後的意識里,這是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