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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3:43 作者: 莫然

  位於白水湖的月亮島,是個真正的水上世界。透過一扇扇落地窗閃現著的湖光水色,讓遊客看了眼花繚亂,夕陽的餘暉給這新建的賓館鑲上了一層金邊,牆根下的奇花異草競相盛開,空氣顯得寧靜而又溫馨,真是一個休閒的好去處!名流們看了嘖嘖稱讚,那賓館負責人原在縣委招待所工作,見這幫人來歷不明卻又個個氣度非凡,不禁習慣性地接口:「首長來了都說好!」

  眾人就笑得直跺腳,都說:「可不!這次來得都是首長!」

  那負責人不以為忤,反又興高采烈地說:「報告首長一個好消息:你們來得正好,今晚正值陰曆九月半,是月亮島傳統的『鬼節』。傳說到了這一晚,陰間的鬼魂們都要在月光下返回人間,而老鄉們就打著燈籠火把,上山下河地去迎送鬼魂--要知道,鬼魂都是大家的親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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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撥名流又笑得前仰後合,都說:「可不!鬼魂們今天全出遊了!」

  那負責人完全無法跟他們對話,只得訕訕地告退。待吃了晚幅可十償嫡習俗蛹成業掘的似字斯佰提口.「餵入鳥隨俗嘛我們是不是也上山下河,到處轉一轉?就算碰不見真正的鬼魂,總能看一看山間的鬼火螢光,那也算是不虛此行啊!」

  文暢一向在所有的活動中都很疏懶,便想打退堂鼓,「算了!這麼大一把年紀,還是早點上床睡覺吧,別跟年輕時一樣愛蹦愛跳的,摔個跤什麼的可不上算!」

  趙寧新不以為然地看著她,「哎,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嘛!我看你呀,自從那次車禍後,就有點兒革命意志衰退,還跟我鬧什麼退休呢!」

  文暢無言以對,文炎卻拍手大笑,「好哇!既然校長今天有這個雅興,大家就陪他上山去走一遭!但我有個提議,今晚得選出自己的鬼魂,也就是月光下的青年,我們返老還童的樣板,你們看,怎麼樣?」

  「要選就選你和校長,他是月光一號,你是月光二號!」鄭川生冷不丁冒出一句,又擄了一把小舅子那油光閃亮的頭髮,「瞧,你整個人都在反光呢!」

  石洪駿語帶嘲諷地問:?那麼遇到了真正的鬼魂,我們應該怎麼辦?是共產黨員掩護群眾撤退?還是群眾掩護共產黨員撤退?「文炎假裝歪頭想了想,說:「當然,是群眾掩護共產黨員撤退,這才符合當前的格局、潮流與形勢……」

  大家在一片鬨笑聲中,爬上了月亮島的後山。這山不算很高,有條小溪一路追隨著他們,淙淙的流水聲在月光下奏出了夜晚的輕音樂,空氣中瀰漫著一片草葉清香。當他們順著蜿蜒曲折的小徑登上半山,隱隱約約的霧靄便雲集在身周,山中夜晚的嵐氣也時時飄蕩開來,雲霧籠罩的山頂看去虛無縹緲。天上的繁星也從雲層後一顆一顆地跳出來,最後,一輪清輝四射的明月也展露出她那曠世罕見的容顏……

  這群人像參加夜晚的狂歡一般,手舞足蹈、笑語喧譁地走著,打趣聲和吟誦聲此起彼落。溫柔的夜色漸漸顯露出它無窮的魅力,幾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激起一陣讚美的欲望。這種甜蜜的感受從垂柳樹上,從花葉叢中,從深沉的世界一直流瀉進每個人的心田……

  不知不覺的,他們分散開來,各自走向自己心愛的地方,尋找這月亮山上的一切精華。冉凝發現斯茵一直不聲不響地走在身邊,不禁高興起來。這位女伴的心靈總是那麼健全而清新,她喜歡她那沉靜的善解人意的個性。以冉凝現在的心情,最怕接觸到文炎那樣敏銳的眼睛,或者碰撞到杜小圓那樣詐詐唬唬的言談,她怕他們會刨根究底地追問她落水的原因,以及她傷感的真實內涵,從而窺探到她不可告人的隱私。跟斯茵在一起就沒有這種顧慮。」下午你怎麼樣?沒著涼吧?「斯茵果然溫和地開口。

  冉凝嚇了一大跳,繼而才發現,對方是在盡一個醫生的職責,關心她的健康。」沒什麼,我體質一向很好……」

  「那就好,到了這個年齡,都得保重自己的身體。除了生理方面,還有精神方面……「斯茵沉吟了一陣,望著雲遮霧罩的四周,神態莊重地說,」冉凝,我早就想跟你談談夏娃行動。我不知道,你已經走到了哪一步?

  冉凝幽幽地嘆口氣,心中的惆悵與這夜色霧靄融成了一片,「唉,夏娃行動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或者說,是我們的夏娃行動還沒有找到正確的內容和形式……老實說,我這一陣的情緒也是飄浮不定,就像在雲裡霧裡,找不准方向……」

  斯茵鬆了口氣,她把眼光投向那一輪皎潔的明月,語帶慶幸地說:「這就好了!否則,我真怕要出事……哎,冉凝,你在拘留所里見到陳維則時,他的情緒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反常的言行或舉止?」

  冉凝有些迷惑不解,「你怎麼問這個?你,你好像挺關他?」斯茵微微發窘,腮邊滾燙,幸虧月夜朦朧,誰也觀察不到她的臉色。「是的,我很關心他,不只關心他的身體健康,還關心他的理狀態……或者,這是一個醫生的職業病?每當我看見周圍的人有誰不快活,或者不正常,心裡就直犯嘀咕……冉凝,陳維則可是在二十年前,就曾打算過結束自己的生命,誰敢擔保他今天不會重蹈覆轍?」

  冉凝靜靜地站住,兩個女人的目光交織一處,在這個片刻里有著短暫的格格不入,心裡都在轉著截然不同的念頭。冉凝克制著自己奔放的思緒,讓心情慢慢寧靜下來,極力用一種淡淡的語調說:「現在不是二十年前了,現在是商品社會,人們的追求和欲望都不同於從前了……當然,陳維則可能是個例外,他或許是當代僅存的情種,但同時他也是個濫情之人。如果他自尋絕路,我們誰都不能負責,誰也無能為力!別忘了,就在大半年前,他的妻子正是因為他的無情無義而選擇了同樣的道路。今晚這樣的時辰,我還真怕焦一萍的鬼魂要回來譴責我們,說我們沒替她報仇雪恨呢!」斯茵打了個寒戰,她那寬大漂亮、直入髮際的前額微微傾斜,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輝。「冉凝,你的心真狠……我從沒想到,女人也會這麼殘酷!我只是想告訴你,夏娃行動應該結束了!必須結束了!你明白嗎?」

  冉凝悶聲不響。在她身後,一隻蟋蟀發出淒涼的嗚叫聲,柔婉的曲調把逝去的時光和未來的希望整個聯結起來,使這令人感到沮喪、憂鬱和惆悵的片刻得以延續。她冷冷地開口:「不,夏娃行動還要繼續下去,只是,將改變它的宗旨……」

  斯茵絕望地搖搖頭,似乎很懷疑這一點。她們又在一起默默地眺望了片刻山中的迷霧,然後其中一個就困惑地走開,剩下冉凝神情嚴肅地站在那裡,十分懷疑自己身上才滋生出來的那種被稱做冷酷無情的東西,會不會是女人的美好品德?

  她聽到微弱的呼吸,原來是文暢已站到身後。她的面部表情非常難得,竟像個天使一般容光煥發,「怎麼樣?看到什麼人的鬼魂了嗎?」

  「哎呀!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就是個鬼魂呢!」冉凝出了一頭冷汗,不禁埋怨地推了文暢一把。她早就注意到,最近女友身上似乎也有一種感情在激烈迸發,那又是什麼呢?

  「是呀,我就是鬼魂,不久前剛從鬼門關上返回嘛!」文暢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快活地笑道,「告訴你吧!自從那次車禍後,我的人生觀都改變了!現在你如果問我,我就可以告訴你,人死後確實有魂靈存在,物質不滅嘛!而且這世界上,也確實有因果報應、生死輪迴這一說!」

  冉凝大惑不解地看著她,關切地想知道她的思維方式,是不是一時的感情流露?「你瘋了嗎?我都快不認識你了!我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難道你竟然還相信,人有下一輩子可活嗎?」

  文暢執拗地扭著雙手,簡短地說:「至少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裡,你應該敬鬼神而遠之吧?我不跟你討論這個問題,免得褻瀆了那些鬼魂兒!」

  「褻……褻瀆了誰?」冉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哇!你們都在這兒!」夏水琴氣喘吁吁地跑來,衝著她們拍手大叫,「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自己迷路了!真要碰上鬼魂了!他媽的!那些該死的男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關健時刻總是找不見他們?」

  冉凝看著這個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雖然她語帶誇張,但.她們都知道,這也是個不敬鬼神的人物,似乎面對的世界越是紛繁

  莫測,她就越是精力勃勃;似乎在她身上洋溢著世間所有的激情。「你知道嗎?」冉凝忍不住問,「文暢竟然相信生死輪迴、因果報應!她似乎一下子就變得宿命起來……」

  「我也相信。」夏水琴眼睛也不眨地撒著謊,又洋洋自得地反問,「你知道嗎?文暢正在辦退休,她腦子受了傷,不得不從人民教師的崗位上退下來,而轉移到經濟戰線上去。我正準備把她介紹給楚天虹呢!」

  「什--麼?」冉凝拉長了聲調問,原來她並役聽見剛才文暢與趙寧新之間那番應答。看來在她窮於應付自己的感情波瀾時,整個世界已經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這麼多難以置信的事情接二連三地湧現,真讓她有點兒目不暇接了!

  夏水琴仿佛還想給她造成深刻的印象,又接著說:「哎,這也是夏娃行動的一部份嘛!你不是說過,楚天虹也是我們清算的對象嗎?文暢這下子算是打入敵人內部了!沒準兒還會有什麼驚人的發現呢!」

  「水琴,別胡說八道了!」文暢連忙制止她,「剛才我們不是都聽見了,冉凝已經說過,夏娃行動要改變宗旨嗎?」

  「原來,你們剛才就在這Jr?」冉凝有點兒惱火地問,「是在偷聽嗎?」

  「當然不是。」文暢靜靜地扯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好像不願讓夏水琴插入她們的談話,「斯茵的擔心不無道理。陳維則出事後,我們都有這種預感。昨天Jl【生還給他打過電話,他竟連電話都不接,說什麼:別來煩我!還有,你恐怕不知道,斯茵和陳維則的關係一向有些微妙,我有理由相信,陳維則早就在愛著斯茵!至於他跟楚天虹,不過是表面上的感情糾紛。當然,對於這一點,陳維則甚至還不如我認得分明!」

  冉凝看著她,驚愕地喘不過氣來。這個在月光下悄然出沒的女人,好像真是一個來自冥冥之中的鬼魂!要不,她怎麼能對塵世間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呢?

  這時,夏水琴又不甘寂寞地跳到跟前,衝著她們露齒一笑,「你們是在談斯茵吧?我敢打賭,她對陳維則的關心有些過分!當然,陳維則對她也是非同一般!你們別忘,我也曾經是他的老婆嘛!對於前夫喜歡什麼樣的女人,總該有些發言權吧?在這一點上,老陳他很不幸,真的不幸!凡是他喜歡的女人,大都不喜歡他,包括楚天虹也是一樣。至於這姓楚的婆娘喜歡誰,你們不久就會發現!巧了,也跟斯茵有關。。。」

  她喋喋不休地說下去,直到看見兩個女友全都慍怒地盯住她,才訕訕地改口:「喂,真的嗎?冉凝,你想給夏娃行動換個說法?那多可惜呀!我總覺得它挺有趣兒!不瞞你們說,我還認真策劃了一番,而且干出了一些成績……」

  冉凝忍無可忍地打斷她,「水琴,別再說了!夏娃行動確實要改弦易轍……好了,跟你說也說不明白,你還是去找男人們吧!讓我跟文暢單獨談談……」

  夏水琴嘎然而止,懵懵懂懂地看了她半天,就恭順地轉身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霧靄中,文暢不禁笑出聲,「冉凝,你真是個痛快人!瞧你打發她的那個決斷勁兒,真是揮斥方道啊!」冉凝沒有立即回答,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凝望著前後左右瀰漫成一片的、那浸潤著濃濃夜嵐的霧氣,似乎窺見了人心的險惡與大眾的隱秘……哦,這霧是混淆視聽、充滿邪惡又深邃莫測的!使她魂靈出竅、肉體融化,勾起了她心中無盡的憂傷。她暗自思忖,要不要將楚雲漢的故事講給好友聽呢?

  死一般的沉寂中,文暢已然幽幽地開口:「冉凝,今天那個楚雲漢,究竟是何方神聖?你怎麼一看見他,竟會失足落入水中?」冉凝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夜空、幽深的群星,倏地打了個寒噤,

  「唉,我早就失足掉進去了!掉進了愛的陷阱,幾乎不能自拔……文暢,告訴你也無妨,他就是楚天虹的哥哥,而且是我差點兒跟洪駿離婚想要嫁給的男人!」

  文暢並未驚惶失措,只是安靜地瞥了她一眼,「怎麼回事?告訴我!」

  冉凝儘量周詳地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這不可理喻無法捉摸的感情糾葛,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的!文暢默默地聽完,卻言簡意賅地點評道:「相愛是那麼短暫,負心卻是如此長久!今天在船上,你該這麼說一句!」

  冉凝又打了個冷戰,她面對著無邊無垠的迷茫霧靄,輕聲問:「文暢,你覺得我這個人,作為一個女人來看到底怎麼樣?難道在他心目中,竟比不過一個小小的歌星?」

  文暢眼睛一熱,心疼地摟住女友的肩膀:「不是這麼回事!冉凝,你怎麼能跟那個女人相提並論呢?我看你呀,也該去找個心理專家治治了!改天我帶你去認識一下楊楊……」

  冉凝正想打探一下,這個令好友神情為之一震的楊楊是誰?文暢突然用冷靜得出奇的語調說:「他來了,他好像一直在找你,你們單獨談談吧!」

  冉凝渾身哆嗦起來,她愕然無語地呆望著幾米之外的男子,連文暢是何時離開身邊的也不知道。

  楚雲漢佇立不動地倚在一塊破石碑旁,四周雲霧繚繞、嵐氣飄蕩,看去更像個遺世的鬼魂!他的臉龐也蒼老了許多,、瘦削的肩膀傾斜到一邊,腰也傴了下來,兩條腿竟略略顯出羅圈!冉凝驚懼地想:她已經認不出這個變幻多端的男人了!他的模樣與幾個月前簡直是判若兩人!現在她怎麼也弄不明白,自己竟會愛上這麼一個委瑣不堪、焉頭搭腦的男人!她到底愛他哪一點?

  楚雲漢遲疑了片刻,才穿過草坪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瑟瑟縮縮如秋風吹落的一片枯葉。冉凝斜了他一眼,心中掠過一陣刻毒的快感:看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甚至比她還要不好過……

  兩人的目光對峙了一陣,還是他囁嚅著先開口:「也許,我今天不該來……」

  她眼神冷冷地看著他,克制住心中倏忽閃過的一絲淒迷一縷憐恤一抹溫情,語調中流淌出淺淺的嘲諷,「是的,你不該來。你既認定自己不屬於這個階層,又何必來討個沒趣呢?何況,你不跟我打招呼,就貿然加入出遊的行列,而且把我弄得很難堪,這也太過分了!」

  「這我也沒想到,但我能理解。我還以為,你心中對我只有恨……」楚雲漢為了掩蓋自己的情緒,手指顫抖地點燃了一支煙,點點火光划過深沉的夜空,望去真好似鬼火螢光在閃爍……

  冉凝突然發現,他們正身處一片淒涼空曠的墳地,四周皆是令人陡感恐懼的墳墓,以及汩汩作響的暗流陰溝!她的心猛地抽搐起來!一對曠世男女經過蹂躪的感情,背景又襯著寥廓昏暗的墳場,漫過腳踝的連天衰草,黑沉沉無涯的天際,白茫茫無邊的迷霧,真是好不悲愴好不荒涼!是命中注定嗎?他們將會像孤魂鬼影一般地分手?

  驀地,楚雲漢扔掉菸頭,急切地說:「冉凝,你罵我吧!打我吧!我什麼都能接受!我認識了你的丈夫,才知道你曾想為我放棄什麼……我不值得你這麼做!我也不配!石……石廠長,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比我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冉凝並未被這一番話打動,恰好相反,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了,由於一時的驚懼和感情衝動,渾身竟然起了雞皮疙瘩。她勉強忍住內心的厭惡,皺緊眉頭問:「我關心的就是這個,你本該遠離我的生活,怎麼反去接近我的丈夫?楚雲漢,你究竟安的什麼心?難道非要把我逼上絕路不可?」

  楚雲漢一聲不吭,頹然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來,他憂悒的眼神迷茫地望向她,瘦削的肩膀窩著扁平的胸脯,雙手拘束地擱在自己膝蓋上,像是戴著一隻無形的鐐銬。

  「冉凝,不是你說的嗎?希望我能幫幫你的丈夫……我想,我也只能為你做這些了!所以我,我就不顧一切地去應聘……我和石廠長談了很久,談得很投契。4」g欣賞我,也贊成我的銷售方案,還給了我很大的決策權……冉凝,我會把所有的關係戶都利用起來,我有把握,能替絲綢廠賣出積壓了好幾年的綢子!只要完成了這項工作,我馬上就離開廠子,離開你的生活,永遠永遠不再跟你們見面……」

  「哼!「冉凝突地挺直身子,斜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跟到白水湖來?難道這也是你的工作嗎?」

  楚雲漢又點燃了一支煙,默默地抽完,煙霧籠罩著他清瘦的面龐,那張臉顯得朦朧模糊。他垂下眼瞼,嗄聲說:「石廠長讓我來的,他說這也是一項重要的公關活動,我來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或許今後能派上用場。我還聽他說,你有事不來了,所以,我就……沒想到,你還是趕來了,而且還……唉,冉凝,我明白,我給你帶來的麻煩夠多了!我本想,今天晚上就走……」

  她不想再聽他的任何解釋,不想!她只要他離開她,她不想再見到他!冉凝本能地握緊雙拳,朝他逼近一步,冷冷地說:「那你為什麼還不離開?為什麼你還在這兒?你留在這裡,就是一個活證。只會讓我丟人現眼,讓我想起那些不應該發生的事情……我們根本就不應該認識的!難道不是嗎?」

  楚雲漢抬起頭,震驚而又悵然地望著她,望著這個憤怒的女人,他也不認識她了!他的嘴唇神經質地抖顫著,清澈的眼中燃起兩團哀憐的小火苗:「唉,冉凝,我留下來,是想來找你求得寬恕。你別再恨我了,我受不了……生活本身已經很殘酷了!我們又何必要互相折磨、互相殘殺、互相憎恨呢?真的,求求你,把我忘了吧!過去的已經過去,難道,我們就不能成為普普通通的朋友嗎?或者,只要你高興,我就做你的情人也行啊!真的,我可以做到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決不妨礙你的生活,而且,又能彌補你生活中的缺陷……冉凝,就讓我們的感情像那天幕上時隱時現的星星一樣,留下淡淡的但卻是永久的光輝,不好嗎?不好嗎?」

  冉凝望著這個情緒陰陽不定、變幻莫測的男人,心頭又泛起一陣遭挫的痛苦……呵!她還以為自己的感情冰清玉潔、不同凡俗,以為自己是在追求人間最神聖和高尚的東西!沒想到她壓根兒認錯了人!認錯了人!這個輕而易舉就使她生命第二次燃燒的男人,原來也是這麼庸俗低級!她還以為,她是在用她的真心她的至愛她的女性柔情,在溫暖一顆浪跡天涯的心,這份感情是如此的無私、寬廣、深邃和獨到,不料想,他卻將此至情與委瑣低下、流俗不堪的通姦混為一談!哈,這不是毀滅性的悲劇是什麼?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就讓這一切隨風逝去吧!

  「你走!二『她雙腿沉重而又堅決地逼近他,目光噴火地說,「你這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你要是還有種,就自己從絲綢廠滾出去,滾!從來的,還滾回哪兒去!遠離我的丈夫,遠離我的一切!滾!快滾!滾呀!」

  她使勁頓著腳,怒氣衝天地嘶聲叫罵,再也顧不上自己的任何體面。她的眼淚肆意汪洋,神情好像瘋了一般……

  楚雲漢驚慌失色地跳起來,在這具有摧毀力的突然暴發的憤懣面前不知所措。緊接著,他的瞳孔放大,嘴唇抿得像兩塊鐵板,一句話也不說,就急急忙忙地離開她,消失在濕漉漉的濃霧之中,消失在遠處一片喧鬧嘈雜混亂的人聲之中……

  冉凝靜靜地站在黑暗裡,體驗著山中那永遠無法穿透的、似乎永恆凝固了的靜謐,她流下了熱淚,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而感到厭惡、疲倦。當濃重的陰影像幽靈一般消退時,啟明星還會在天邊閃耀嗎?

  突然,一陣措辭激烈的爭吵闖入耳鼓。冉凝仿佛有心靈感應地循聲而去,穿過一片深邃無際神秘蔓延的霧靄,來到一個怪石嶙峋的低洼處,只見兩個男人一高一矮地裹在迷霧中,像森嚴壁壘的兩軍對陣一般,正處於開火後的沉寂。冉凝認出是石洪駿和文炎,一股冷汗又竄上脊背。他們倆又在這兒千什麼呢?她急忙矽在一叢亂石之後,不顧一切地想揭開謎底。

  文炎忍耐不了這死一般的岑寂,可憐巴巴地仰視著石洪駿,「你……你真的要去有關部門兜我的老底?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嗎?」

  石洪駿居高臨下地站著,目光無限悽惶、無限傷痛,雜夾著憐憫與埋怨,又帶著一絲仇恨地看著他。兩個男人的目光絞殺了一,陣,文炎處於劣勢地低下頭,兩隻手揪著自己的名牌領帶,一副喘不過氣來的模樣。

  石洪駿終於瓮聲瓮氣地開口:「只有這樣了!幾十萬元對於你們公司來說,不過是一筆小數目,但對於絲綢廠來說,就是不堪重負了!我承受不起這副重擔,只有把它交出去……唉,文炎呀文炎,你幹得好事!哥哥我也是沒辦法咯!」

  他頹然泄氣的樣子,令對手信心大增。文炎急忙掏出一盒三五牌香菸,討好地遞過去,「石兄,我知道你很為難……難道,就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嗎?」

  石洪駿點燃一支煙抽著,徐徐吐出一縷煙霧,又冷眼看了看他,「老弟,看來你是非逼得我實話實說呀?是啊,我現在陷入了人生的兩難境地!如果遵循社會原則道德標準,依照法律辦事,我應該把你這個證據確鑿的貪圖私利的傢伙送上法庭,讓有關部門來裁決你!然而從兄弟們的感情、我自己做人的良心出發,我又不願在朋友遭難的時候落井下石,甚至背上一個卑鄙無恥、出賣朋友的罪名!何況,這麼一來,我也會被株連進去,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穩,並且影響到絲綢廠的前景,還有我自己好不容易才開拓的事業都會功虧一簣,中途夭折,何談改革的大業呢?文炎呀文炎,你小子又不是沒飯吃缺錢花,怎麼會走上那條道,為了吃點區區回扣,而陷自己於不清不白,陷我於不忠不義呢?」

  文炎垂首凝視著自己的腳尖,「你既然已經掌握了證據,就知道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唉,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了!我們哥兒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很後悔把你拉進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老兄,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石洪駿用力扔掉菸頭,不無揶揄地說:「你剛才不是說,群眾掩護共產黨員撤退嗎?我看,我再給你一點兒時間,你不如去自首……」

  文炎像踩著一塊燒紅了的火炭,驀然跳起來,氣咻咻地叫道自首?你要我去自首?真是發瘋了!你心中也很明白,現在的事兒,只要是自己不承認,哪怕鐵證如山,也很難搬倒。我可不會那麼傻,就憑著你的兩句話,便把自己交出去!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但我要提醒你:這是兩敗俱傷的事,如果我真被拉下馬了,你也會跟著完蛋!」

  石洪駿無限悲涼地看了他一眼,又仰天長嘆:「完蛋就完蛋!多巧啊!當年,我們正是一起唱過這首歌!既然我被你綁上了戰車,就已經別無選擇!」

  文炎像是被人抽去了神經,麻木地站著。突然,他衝著石洪駿一昂頭,扭歪了的嘴唇溢出一絲冷笑,目光像一把尖刀似的,恨不得撕裂對方,亂石後的冉凝看了,也禁不住心驚肉跳起來。」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沒話可說了!不過,要想讓我完蛋,怕沒那麼容易呢!朋友,咱們把話說到這兒放著,沒準兒你完蛋了,我還好好地活著!你若不信,我們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看誰能贏得了誰……」

  眼看著文炎腳步蹣跚地走下崎嶇的山道,冉凝才從雜亂如麻的思緒中抽出一條線頭:難道,丈夫真是和文炎聯手,搞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難道。石洪駿真會為了絲綢廠鋌而走險,搭上自己的前程和事業?她想得不寒而慄,想得不敢再想下去,忙從藏身的地方閃出來,跑向那個呆滯不動的高大身軀,」洪駿!」

  一隻寒鴉被她驚醒,驀地從樹權上方騰空而起,留下一串令人心悸的叫聲。石洪駿看見妻子突然現身,腸胃立刻開始劇烈地痙攣,頭皮也熱辣辣地發麻,衝口而出地問:「你在這兒幹什麼?「」我到處找你!「她緊緊依偎在他身邊,聞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感慨萬分地閉上了眼睛。這樣雄偉壯實有力度的男人,才是她心靈真正的支撐。但她不敢向他打探剛才偷聽來的消息,何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問:「洪駿,你真的聘用了那個楚雲漢?你也不問問,他跟我是什麼關係?」

  石洪駿像遭了雷擊一樣,身心都為之一震,所有男性的直覺與靈感都甦醒了!上帝呀!妻子今天的言行舉止,還不夠他思索玩味的嗎?難道……他深深地顫慄了!心底喃喃地說:不可能,決不可能。。。

  冉凝的上下牙齒直打戰,嘴唇囁嚅著終於抖出聲:「洪駿!「她的聲音無比溫柔,蓄滿從未有過的深情,」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提出離婚?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包括一切細節,你要不要聽?」

  石洪駿原本踏實下來的心,一下子又被掏空了,莫名的恐懼剎那間扭歪了他的臉,渾身的血液也都躁動起來……他腦海中一片陰霾,好不容易才咬緊牙關,吐出斷斷續續然而無比清晰的詞句:「不……不要!我什麼都不想聽!一切都別告訴我……我是你的丈夫,我聽了,會受不了……」

  「洪駿!「冉凝猛地摟住丈夫,把臉貼到他溫厚的胸脯上,兩行熱淚潸然而下。聽著他如擂鼓一般的心聲,她自己也怦然心碎。」洪駿!你放心,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請求,別用那個楚雲漢!別用他!我求求你了!」

  石洪駿慢慢伸出手來,扶住妻子的肩頭,平靜地、穩定地摟著她。他聞著她髮際的馨香,感到心裡陣陣疼痛,卻又夾雜著酸酸甜甜的歡樂……他自以為是個歷盡磨難、鋼鐵一般的漢子,沒想到在自己感情最深層的隱秘處,竟蘊藏著對一個女人的熱烈渴求……是呵,必須跟妻子在一起,他才活得充實,才富有人格,才能顯示出男子漢的雄性和優越。此情此景,使他這個鐵打的漢子也心動。患得患失的情緒交織著困惑與迷惘,但只要把這個嬌弱的女人摟在懷裡,他就是戰無不勝的百變金剛!

  「冉凝,你聽我說。

  「他慘然一笑,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楚雲漢以前跟你是什麼關係,我管不著,也不想過問!但你現在已經把他推薦給我,而我已經聘用了他,豈能出爾反爾?這是我們廠扭虧為盈的大事,不是我們的家務事,更不是兒戲!說得正式一點、嚴峻一點,就是軍中無戲言!當然,你今天的言行已經透露出,他跟你曾經有過的關係。但現在千斤重擔剛剛壓在他肩頭,我怎麼能為了你們的兒女私情,而破壞了工廠的大業呢?冉凝,請你原諒,我不能聽從你的要求,我也不得不起用那個楚雲漢。但是從今往後,我們再別提起他,好嗎?」

  冉凝驚駭地看著丈夫,他的話有如一條閃光的弧線,硬朗而又柔和地切割開了混沌的空間,使眼前這渺茫的迷霧幻化出旖旎的色彩。她的心境也一變而為非同尋常的明快及歡愉。似乎凜洌的。空氣也是一方清新劑,腸胃都被淘得千乾淨淨……冥冥之中有著隱約而又清晰的暗示:這才是你所需要的真正的男人呀!他將是你生活的靠山,任憑風吹雨打也巋然不動;他會是你生命中的一片綠洲,任憑烈日暴曬而蒼翠常青;他就是一條永不枯竭奔騰不息的人生之河,將載著你奔向浩翰、深沉的大海……

  這是返樸歸真而又恬靜超脫的片刻,也是流逝而又永恆的一瞬間。他陪伴著她,默默無語,只有高大的楊樹在頭頂輕輕搖撼,連天的衰草在足下婆娑作響。她仍然躺在丈夫的臂彎里,兩個人的心靠得那麼近麼近……突然,他推了她一把,」你看,那是什麼?」

  她定睛一看,像個孩子般地跳起來,又驚又喜地叫道:「鬼火!那是真正的鬼火!我們看見鬼魂啦!」

  霧靄沉沉的山坡上,曲折小徑的褶皺里,線條清晰、層次分明地閃現出一排排火光。那是山間墳場的熒火?還是冥冥中鬼神的魔力?如此誘人而又變幻多端?

  石洪駿咧開嘴笑道:「不,那是老鄉們打著火把,在為自己的親人送行……」

  呵!這山野曠闊、神秘黝黑的背景!這虛無縹緲而又經久不散的迷霧!這虔誠而又韻味無窮的鄉間習俗!就像是夜晚的繁星落到人間,高低遠近,起伏閃爍,流瀉出超凡脫俗、光怪陸離、神秘朦朧、濃郁不朽的意蘊。他與她皆被感動,被震驚,被迷惑,就像著了魔似地佇立著,不知天上人間……

  永無止境的安寧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悽慘的叫聲,那是夏水琴,永遠風風火火的女人,她跑上山來,打破了這片滯重而又岑寂的沉默。

  「洪駿!冉凝!你們在這兒……天哪,我一個人都找不著。他們都不知道跑去了!你們看,這是什麼?」

  石洪駿神色嚴肅地瞪她一眼,似乎料定了這個女人又在大驚小怪。冉凝迅速接過夏水琴手裡的中文傳呼機,發現她正在抖顫個不停。石洪駿擰亮了手電筒,小小的屏幕上赫然出現一排黑體字,冉凝突然間頭痛欲裂。

  「媽,趕快回來救救我爸!陳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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