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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3:33 作者: 莫然

  這是一間勉強能住人的小牢房,除了幾張簡陋的雙人床和一個小方桌之,沒有任何家具及生活用品。天花板上的燈光極其微弱,以致於陳維則無法具體地觀察到鐵柵欄以的東西。當然啦,在「真正」的監獄裡,他也曾經向「領導」們提出過改進的意見,可這是派出所的臨時拘押地,按照有關法規,在這裡最多只能被關上三十天,所以也就沒人注意這些小節啦!

  他媽的!沒想到又進來了!陳維則聞著自己身上發臭發酸的汗水氣息,不禁沮喪加懊惱。數年前上獄裡放出來時,他身上總是散發著這股臭味兒,後來在浴缸里泡了一天一夜,又用了至少半瓶古龍香水來熏,才把這醃髒的氣息淘盡。此番進來,可就沒那個心思啦!派出所的人都知道他有前科,雖然當的案子已經不了了之,但他現在的行為恰恰可以證明,他們從來就沒有抓錯過人!

  陳維則無可奈何地絞扭著一雙大手,想像著父親,那個垂垂老矣的將軍在聽到兒子的又一次墮落後,會是多麼傷心……還有單位上的正人君子們,這會兒又將如何處置他呢?文炎算是一個哥兒們,當年正是他幫助他調進外貿公司。可他早已言明在先,這次要是還替他說話那才怪呢!

  陳維則覺得一陣揪心,對自己的所做所為第一次感到羞愧。那天晚上風聲瑟瑟,梧桐樹葉片片飄落,雨忽大忽小下個不停。陳維則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著,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思念著自己一生中所有的女人。他並不匆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裡,。都沒有人在等著他,而自己那個無法稱之為「家」的地方,也絕不溫馨。他感到一陣迷惘和痛悔,剎那間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於是試圖逃避一般地鑽進了一家小酒館……

  等他醉熏熏地離開時,外面已經一片漆黑,連路燈都熄滅了。她就背靠著人行道上的欄杆在等著他,沖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為什麼就非喝酒不可呢?還有其他尋歡作樂的方式嘛!」「哦,像我這樣的人,就非得沉溺在烈酒中不可!」他因為有人打攪而惱火萬分,語態生硬地說,「我是個標準的軍人,軍人的生活再放蕩,也離不開酒……」

  「還有女人!」她吃吃暗笑著接口,眨了眨長得不自然的眼睫毛,「自古以來,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好了好了!」他不耐煩地揮揮,嘟嘟噥噥地說,「你這樣子,也算是美女?」

  「你看呢?」她朝他拋去一個獻媚的微笑,「大哥,我看你倒挺威武雄壯的,這麼一個良辰美景獨自捱過,也太沒勁兒了吧?」

  他從頭到腳地打量她,昏暗的街燈下卻只見到一張塗脂沫粉的臉和一片惹人注目的豐滿白皙的胸脯。他能想像這種女人,總是憑著幾分姿色,就操起了皮肉生涯,那副目不識丁的樣子,和她們偏要裝腔作勢吐出的文皺皺的話,形成了一個荒唐可笑的對比。但是如果一個男人正處於異常糟糕的狀況,又給她們攪得意亂神迷,那事情可就麻煩了!陳維則使勁甩甩頭,決心斷然擺脫她的糾纏。

  「好了!我不打攪你的生意了!這麼一個良辰美景,你又何必在我身上白白浪費時間呢?」

  他步履蹣跚地走了幾步,不料那女人又追上來,假作正經地說:「大哥,我會算命,我能算出來,你正處於什麼樣的情況!現在,你需要一個女人在身邊……」

  他驚愕地轉身,又厭煩地看著她,「你會算命?那你給我算算,我什麼時候才能遇到一個好女人?」

  她掰開他的手掌看了看,咂咂嘴唇,又吹了口氣,似乎在動什麼心思。可他已經發現,她的眼珠子仍在自己身上轉來轉去。「大哥,我向你保證,你今天晚上遇見的,就是一個好女人!」

  陳維則高聲大笑,突然對這女人產生了一點點興趣,「你是個算進不算出的女巫!」

  那女人仍然捧著他的手不放,又朝他丟了一個媚眼,「看來,我今晚是不大受歡迎啊!」

  「人倒是受歡迎,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他打了一個響指,看看四周,又朝女人所站的那個陰暗的犯罪邊緣投去不安的目光,以一種自己也感覺不出來的神氣說,「走吧,到我那兒去!今晚就讓你算個夠。我的處境確實很糟糕,需要有人指點迷津,也想得到一點安慰。此外,偶爾的大肆揮霍一下,也是件痛快事兒嘛!」

  兩人要了一輛出租駛近家門,又邁過積滿雨水的陰溝跑進樓道,直到此時,陳維則仍把今晚的行為視作一場兒戲。開門進屋後,他注意到她那雙濕腳走過客廳時,踩在地毯上的髒印子,心裡掠過一陣不快。那女人剝掉濕淋淋的衣服時,又在自己身上小題大作了一番,更是令他感到厭惡,感到羞愧不安,感到丟人現眼和有失體面,但他隨即又釋然了。像他這樣自甘墮落的人,還要什麼尊嚴呢?

  「過來!」他坐進沙發,粗魯地朝她一招手,「讓我看看你這張可愛的小嘴!」

  她走來坐到他的大腿上,這時,他聽見外面的雨聲和風聲都逐漸加大,嘀嗒,嘀嗒!那是她的濕嘴唇湊到他臉上所彈奏出來的,冷冰冰、缺乏感情的不和諧的聲音。陳維則懷著不可避免的失望,就近打量著懷中的女人:她的鬢角潮呼呼的,脖子上耳根後抹了不少廉價香水,而在那些缺少光澤的頭髮下,卻是一張蒼白黯淡的臉。渾圓的肩膀還算細膩,但是皮膚卻泛著刺目的光,令人頭暈目眩……

  「雨停了!」他突然沒來由地問,「你還不走嗎?」

  「走?這時候還說這種話?」她湊近他的耳根,兩片塗得血紅的嘴唇上下一碰,吐出了自己今晚最真誠的話,「哦,我真是來給你算命的,我們倆都是一對苦命人呀!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

  好像這話真是灼痛了他的思想,使他恢復了高尚的人格,陳維則猛然清醒過來,立刻意識到自己危險的處境。他一把推開她,怒火衝天地跳起身來:「滾!你給我滾出去!」

  「好啊!」那女人也突然把臉一板,伸出手說,「要我走也行,拿來!」 陳維則手發顫地打開錢包,甩給她幾張鈔票,恨恨地說:「好了!這下你也夠本了吧?」

  她不再看他一眼,俯身把鈔票塞到絲襪下面,然後不動聲色地穿上衣服,朝門外走去。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響起了如擂戰鼓一般的敲門聲。陳維則大驚失色,一動也不敢動。敲門聲仍在繼續,他立刻就意識到,那門根本沒上鎖!此時,那女人已經一把拉開房門,朝門外雲集的便衣警察點頭示意:……

  陳維則就這樣昏昏沉沉地又捲入一樁麻煩事。他被帶到同志街派出所,並被告之要拘留一個星期,還要交上一筆為數不少的罰金,然後才讓他的單位來取人。這下子事情可就複雜了!陳維則胡思亂想了很久,又小心謹慎地考慮了很久,最後才把杜小圓的電話告訴了警方。雖然她正是文炎的老婆,但她也是他所認識的女人當中最富有同情心,又最能詐詐唬唬的一個,或許她能運用自己的身份去四處奔走,儘快營救他脫離苦海,而且給老公吹點兒枕邊風。讓他不至於落井下石?經過十幾個小時的精神折磨,陳維則好像老了十歲,要是再在這兒呆上幾天幾夜,那他非得白髮三千丈不可!陳維則絕望地朝過道上投去一眼,還好,那個板著面孔聲色俱厲的女警官張穎已經不在了!剛才她認出了自己,那副目光好像要殺人似的!陳維則相信,當初調查妻子的死因時,她就對他沒好印象,現在他的行徑就更是十惡不赦了!他從她的退場姿式就可以看出,女警官一定把天下的壞男人都恨得要死。

  躺了一整天.現在陳維則就站起來舒展四肢,活動著全身的筋骨,然後又扶著門上的鐵欄杆沉思。他腦子裡突然產生了一種荒謬而可怕的想法。女警官這一去,就將把他獨自遺棄在黑暗中,任他在這間陰暗的牢房裡發霉生蛆腐爛死去……他不禁毛骨悚然,渾身直冒冷汗。

  正在此時,走廊上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隨後便聽到女警官叫他的名字。她沒注意到他臉上突然出現的緊張神態,迅速拉開鐵欄門,放進兩個女人來,又壓低嗓門說:「哎,只能給你們半小時,我這已經是違規了!」

  女警官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帶著這強烈的仇視與鄙夷離去。剩下陳維則在昏暗的燈光下,怯怯地望向那兩個女人。一個熟悉,一個陌生。不,那個熟悉的女人,臉上正帶著陌生的表情;而那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又有著一抹熟悉的影子,只是這一切都離他十分遙遠……

  突然之間,他聽到了自己-跳聲!他好像看到了某個曾經久久縈繞在腦海中的幻影,或者是一張放大了的苦不堪言的青年時代的舊照片,一個熱戀時期的大曝光一。。。令人震驚的是,這個女人正帶著他從未見過的關切凝視著他。她那張美麗的面容已成昨日黃花,眉梢眼底都刻上了歲月的滄桑,甚至比他預期的還要蒼老。然而她站在他面前,仍是掩不住一絲春風得意的神情。哦,她就代表著那一段輝煌的人生,如今想起來卻令他赫然汗顏,令他羞愧萬分,令他無地自容。恨不得有條地縫能鑽進去……

  「是你?真是你?」肖寧邁前一步,兩眼直愣愣地瞪著他,眼中交織著驚愕與恐懼,額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真沒想到,二十年後我們再相逢,竟會是在這種地方?聽說,你還逼死了自己的妻子?」

  「夠了!」陳維則頹然倒在床邊,雙手撐著頭,劇烈地搖晃著,他的聲音慘烈地傳到兩個女人耳中,形成了一種難以想像的恐怖,「你為什麼到這兒來?你來這兒幹什麼?難道你還嫌折磨得我不夠?還想把我斬盡殺絕?二十年前就是你,闖入了我在世上唯一乾淨聖潔的地方--闖入了我的心靈,攪得我天翻地覆……你手上還濺有我的鮮血,我在你面前才不會感到羞恥呢!絕不!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最沒有資格來譴責我的人!你沒有資格……」

  「陳維則!」冉凝忙跑過去扶他,還以為他是摔倒了,「你怎麼啦?請你控制住自己!請你別這樣……她是我們的客人,你別冒犯了她!」

  「客人?哼!不!她是女巫,是復仇天使!她是來看我的結局的!這真是報應,報應!」陳維則粗暴地用肩膀把冉凝頂回去,他兩眼圓睜,雙手抓住自己的脖頸,面部絞扭作一團,發出痛苦的嚎叫,「出去!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你!我永遠都不想見到你……一切都怪你!」

  「陳維則,請你冷靜一點!」冉凝看到他那副憤怒的模樣,不由自主地心裡發怵。因為她也曾想為女友打抱不平,懲罰面前這個喜新厭舊的男人。她驚惶失措地回頭看著肖寧,「你究竟是他的什麼人?他怎麼這麼恨你?」

  「我是他的初戀情人。」肖寧鎮定地回答,「他曾為我付出過許多,所以他據此認為,我也該對他現在的一切負責!」

  冉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而肖寧眼見這副情景,也不由得熱淚盈眶。她使勁咬住嘴唇,不讓淚水流下來……

  她剛才就已隱約猜出,陳維則正是年輕時代沒命追她的男人。那時他們都少不懂事,她不懂得給予別人同情和愛是兩個概念,也不知道如何處置自己在別人心中引發的感情,更不明白應該如何把這人類的正常痛苦,引導到一個較為健康的方面。可能正因為如此,她出國留學後,才選擇了社會學和人類學。她想在自己身上以及別的女性身上,發現一種療治感情痛苦乃至救護其他心靈創傷的方法,運用人的最本質的善良願望,運用健康的心靈和力量,去糾正和解決男人與女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精神問題。她自身也在這種研究與學習中,獲得了一種學者的安寧心態,並且在離婚後選擇了獨身但她沒想到的是,這種心靈上的安寧也會瓦解,因為她不得不面對一個多年前就因失去她的愛而最終垮掉的男人!是的,他也曾風華正茂,有過壯麗的青春和美好的前程,而且試圖占領那一片愛情的高地,甚至企求著從此攀上人生的頂峰。她當初拒絕了他,看上去很容易,然而當她學成歸國,他卻走向窮途末路,走向精神崩潰,又面臨這種災難性的事件時,她就再也找不到一條接近他和拯救他的路啦!

  「陳維則!」她儘量克制住自己,淚光閃閃地望住他,「你可以怪我,但你不可以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不懂得愛,也不知道愛的更加廣泛和更加重要的含義,因而才造成了這個苦果。現在再來說什麼,好像都為時已晚了!但我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永遠不希望……陳維則,請你看在我們從前的份兒上,看在自己曾經是個軍人的份兒上,振作起來!」

  她淚語凝咽說不下去,陳維則此時卻已安靜下來,他仰面朝天倒在床上,痛苦不堪地閉上了眼睛,就那麼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聲音嘎啞地說:「你走吧!我求你……我從沒指望過你會愛我,現在就更不可能了……出去吧,別再來煩我,永遠別再來!這間屋子。這裡的黑暗,或許就是我應該棲身的地方,是我唯一能享受清靜的地方。我要把自己隱藏起來,誰也不見,誰也不認……」

  兩個女人站在那裡,面面相覷,渾身發抖,一籌莫展。她們都聽出了他話中的不祥預兆,然而對此無可奈何,無能為力。這時,走廊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幾個年輕的警察被驚動了,跑來看熱鬧,他們趴在鐵欄上探長了脖子,一個個咂嘴直樂……

  「看什麼?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都給我走開!快走……」張穎一邊大聲說,一邊從他們後面擠上來,風風火火地推開這幫年輕的同事,又大大咧咧地朝門內的兩個女人招手,「哎,快出來呀!當真驚動了我們所長,可就不好玩兒了!」

  冉凝踏出牢門,心裡一陣如釋重負。肖寧卻心煩意亂,勉強控制住自己失敗和遭挫的心情,才沒有哭出聲來。而在她們身後,被隔斷在牢房的陰影中的陳維則,卻成了一個完全被世界拋棄的多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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