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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3:31 作者: 莫然

  雖然冉凝打心眼兒里對這次的訪談不感興趣,但她還是來了。她一副心神不安、無精打彩、冷漠淡然的樣子,卻用一種頗有禮貌又頗尖銳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訪談對象--剛從德國返回的女博士肖寧。

  她年紀約在四十歲上下,有著一張表情豐富、笑容甜美的臉龐,可以據此推測,這個女人年輕時也曾像鮮花一般燦爛開放過,現在皺紋卻過早地爬上了眼角,當然,那也是智慧的象徵。她還有一頭豐盛的黑亮的長髮,卻不加以整理,只是把它們胡亂地卷到腦後,有很長一縷頭髮便掉下來,隨著微風的吹拂時時流連在胸前。據說,這位女博士在海外生活了十幾年,此次訪談又走遍了東、西方和祖國的大江南北,然而她的裝束卻讓人不敢恭維。包括那一套顯然是為了便於旅行而終年不換的黑色皮衣裙,都給冉凝一種過於男性化的感覺。

  她面前的小方桌上有一疊預先列印好的引介資料,冉凝為掩飾自己的奇特感受,就拿起一頁小聲地讀起來:「我系聯邦德國奧格斯堡大學社會系之博士生,主要從事現代東方婦女社會問題及婦女解放問題的研究,論文標題為』現代東方婦女性別認同的特定『歷史發展之研究

  「調研對象為高層次的城市職業婦女。作為東方知識女性的一員,我相信,這次對您的採訪,將使我們雙方都受益匪淺。」

  冉凝放下資料,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對方,「對不起,我的工作是採訪別人,還從沒有接受過別人的採訪,你肯定能理解我心中的不適應……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何專程到這裡來採訪我?我又能提供給你什麼幫助?」肖寧顯然在這方面經驗豐富,而且時時預防著採訪對象會逃避溜走,所以她迅速地抓住了對方心中轉瞬即逝的好奇感,像面臨一片深邃的大海那樣傾身向前,用一種富於感染力的奔放的聲調,熱情洋溢、抑揚頓挫地說:

  

  「為什麼採訪您?因為您是西部地區著名的女性話題主持人哪!您做的一個專題,曾在中央電視台』半邊天『欄目里播放過,我看了您的節目,才決定到內地來採訪您。這次訪談的話題主要圍.繞您本人,我真心希望,您能就與您切身相關的生命體念及您所關切的女性話題,您作為女性的人生經歷和感情生活等等,暢所欲言。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將使用錄音設備。當然,我謹以奧格斯堡大學社會學系及我個人的名譽,向您保證這次採訪的匿名性,其內容僅用於社會學研究,不含政治或新聞發布之因素。」

  冉凝領會到對方的第一個暗示,立刻感覺到腹部隱隱作痛,身體也不由地緊張起來,整個人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快之中。現在一提起女性話題,她就會像反胃一樣,有種嘔吐的感覺……

  楚雲漢那件事情後,由於感情上的巨大波瀾,也由於冷熱交加地淋了一場雨,冉凝大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她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努力與自己的命運搏鬥,才算沒有徹底垮掉。但是那猶如海嘯般延綿不絕的聯想,仍然使她肝腸寸斷、痛苦萬分……在七天七夜的時間裡,她對一切事物都視而不見,只沉浸在排山倒海般壓過來的自責與怨懣中。她好不容易才靠自己的毅力判斷出:她還有救,尚有一絲希望,她還能走出這感情的低谷,人生的誤區,重新撿回哪怕是一點點自尊。是的,她痛切地感覺到,她喪失的不是愛情,而是自尊。她在一生中建立起來的自信心,似乎在傾刻之間就被一個不起眼的小歌星給打敗了!這時候,突然鑽出這麼一個「抽底火」的女博士,要跟她討論什么女性話題,還不夠她煩惱的嗎?

  「我想,你是找錯人了!」她冷冰冰地說,「我沒什麼好說的!」冉凝彬彬有禮地站起來,打算走開。但是肖寧顯然對於這種場面有所防備,立刻跳起身擋在她面前,急切地小聲喊道:「別走!我必須承認,你是我在祖國所見到的女性中,最具有吸引力的一個!我已經對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別讓我失望呀!看在我們都是真正的女人的份上!」

  冉凝忍不住笑了。她說,她們都是真正的女人。畢竟,她不像她的大多數女性訪談對象那樣思想淺薄、語言粗俗,那樣平庸和令人厭倦。面前的肖寧持一口標準純正的京腔,說話時聲情並茂,豪爽開朗,處處給人一種超然、不做作卻又讓人興奮的感覺。冉凝猜想,她所採訪的每一個女人,也都會有這種感覺。既然她們是萍水相逢,而且今後也是天各一方,何不跟她聊聊呢?或許噴涌與宣洩出那一段情感上的驚濤激流之後,她就會從此風平浪靜……

  「好吧!」她重又坐下,決斷地說,「但我有一個要求,你得先跟我談談你自己,或者談一談你在其他地方採訪的情況。我不想按照那些列印好的書面格式來談,我要知道你的真實目的!」

  肖寧激動得臉頰飛紅,眼睛裡閃爍著快活的光芒。在她一站一坐的剎那之間;冉凝發現這個女人的身材修長苗條,有點兒像男孩子那麼勻稱剛鍵。她用手梳理著自己在短時間內就顯得更加凌亂的頭髮,富有表情地沉思了一下,便以一種深沉的、渾厚的音調講起來:

  「行,那我就先談談。我雖然在海外生活了十八年,但始終對本國的婦女命運最為關心,格外關注。你也知道,最近聯合國頒布的有關婦女解放的資料中,中國的排名極其靠後,僅僅排在印度和東南亞國家的前面,甚至還不如本。對,我可以跟你談談日本的情況。我在那裡採訪了許多婦女,包括職業女性和家庭主婦,還有一些女中學生。她們一致認為,儘管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日本空前地富有起來,甚至每個家庭都積聚了不少財富,但有一種感覺卻始終在許多婦女心中隱隱作痛,那就是她們失去了某種比財富更寶貴的東西--男人對她們真誠無私的愛。現在的日本男人往往是一有錢就尋歡作樂,然而金錢卻買不來真正的愛情,也買不來家庭的和諧與美滿幸福。大多數婦女,甚至還有個別男人擔心,他們已經失去了人際關係中最為重要的東西--發現某種無形東西的,價值的能力愛。他們不少人認為,需要立即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一場有關國民價值觀的大辯論。他們還為下一代憂心忡忡,因為年輕人大多玩世不恭,從懂事起所接觸的就是金錢、名牌和物質蠆上的東西。現在他們一心想得到的也只是物質上的滿足,並且斯埋不勞而獲,真正的男女之愛離他們就更加遙遠,有些日本少女旌至淪落為妓……冉凝,我離開祖國已經很久了,這期間我經常回來,但畢竟是浮光掠影。我特別想要了解的,也正是當中國進入市場經濟、商品社會、資訊時代後,所新出現的女性問題。包括她們的婚姻,她們對愛的追求和她們的失落……西方的社會學家指出:由於婦女和資本主義:異勞動世界的相分離,這就使得她們有可能不被處世原則弄得過於殘忍,有可能更多地保持了自己的感性,也就是說,比男性更人性化。那麼中國的女人又怎麼樣呢?她們在感性上的問題是因之而增多了?還是減少了呢?冉凝,對此我寄希望於你,你能幫助我嗎?」

  她們此刻置身於一個露天廣場的茶座里,秋日最後的炎熱在九月的驕陽下瀰漫著,冉冉地升騰著。原本純淨的熱氣流緩緩蒸發到每個人身上,使整個露天廣場充溢著一股難聞的汗水味兒。鳥兒在歡唱,樹兒在成長,花蕾在開放,人們也在相親相愛。雖然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它與整個世界相比j不過是一粒小小的灰塵……冉凝的心情突然愉悅起來,那些雖然波濤起伏卻帶著一種灰色的噯味的情緒,被強烈的陽光一照,立刻就變得黯然失色了。而一些久遠的有趣的回憶,卻在艷陽下熠熠生輝……

  冉凝羨慕地望著面前的女人,她羨慕女博士所過的那種浪跡天涯但卻非常有意義的生活。她本人或許是早就遠離了感情上的不快與煩惱,她的愛情生活可能也是一直穩定的、輕鬆愉悅的,所以她才渴望出來尋求一種刺激。冉凝不得不承認,這位肖寧也是自己所見到的最有吸引力的女人,雖然她們見面伊始,她就一直下意識地想使自己變得冷酷起來,而且一直在武裝自己,時時刻刻戒備著,不想把自己的內心向任何人開放。她認為這次的感情經歷多少有失體面。然而此刻她卻預感到,自己能從這個女人身上汲取升華的力量,得到她目前所最需要的一切。或許,她還會給她帶來一個嶄新的世界……

  「這兒的光線太刺目了!我把百葉窗放下來,你不介意日E?」冉凝突然間熱淚盈眶。在一陣感情的激盪中,她向這個素味平生的女人端出了自己的傷心事。她直截了當毫不避諱地說著,並不介意對方已經按下了錄音鍵。肖寧認真地聽著,時時發出忽高忽低的感嘆聲,她嘴邊一直掛著嚴肅的笑容,同情與理解的祥和氣氛始終圍繞著冉凝。當她終於吐完這個並不輕鬆的故事,再次端詳自己的聽眾,又看到了成熟心靈的動人之處。那雙眼睛因為』跟著她憑弔這無法挽回的一切而爍爍生輝,在燃燒著熱情的眸子裡甚至還有一種敬仰的東西,似乎她很仰慕自己的同胞在一個情感的危難關頭所付出的代價。而所有這一切感傷的往事,也都隨著這陣敘述而遠去,就像是陰影消失在明媚的陽光下……

  冉凝說完後,心裡確實一陣輕鬆,不禁搖頭嘆道:「真沒想到,我也會栽進這種事裡!清醒過來的第一天,我就感到十分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完全陷進去,而且最終也沒有精神崩潰!」

  「是啊,真是幸運!大多數婦女遇到這種事,都會瀕臨精神崩潰,甚至一敗塗地!」肖寧頗有教養地笑笑,「當然,冉凝,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因此你知道必須退步抽身,適可而止。你要是真把那個男人逼得太緊了,不是你就是他遲早會受不了,走上精神崩潰甚至自我裁決的道路,總之都是悲劇!」

  冉凝內心_動,一種久違了的思緒突然在陽光下聚攏來,痛苦地爬上她的眼角和嘴邊。由於自身陷入一種混亂的感情,她早就把老朋友焦一萍的事忘在腦後了!曾幾何時,她如同上帝一樣高高在上,揚言要懲誡世間的一切罪孽,也懲罰那個作惡多端的壞男人。然而在一片迷茫之中她就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先前的一切打算與計劃。新的歡樂,新的痛苦和不斷的打擊,又使她目不暇接心力交瘁,她早已徹底忘卻了自己制定的「夏娃行動」。現在她親身經歷了這一切,便懷著一種不可避免的失落感;意識到真正的打擊總是來自人本身。一個完全無所顧忌、我行我素的男人或女人遲早會在某個引人注目的時刻付出他自己。換言之,焦一萍的死,只能由她自己來負責。

  肖寧彬彬有禮地端詳著她,「你在想什麼?能告訴我嗎?」

  多少天以來,冉凝的臉上第一次浮起會心的微笑,「這是另一個女人的故事,你要聽嗎?」

  聽完她簡短的敘述,肖寧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這故事中那姓陳的男人,就是叫什麼……陳維則的,是不是一個軍人出身?父親曾做過你們這兒軍區的司令員?」

  「是呵!」冉凝迅速瞥了她一眼,「你認識他?或者聽說過他?」肖寧點點頭,其神態與其說是贊同,不如說是嘲弄,「可能都有吧!不過,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我在採訪中就常常遇見。但我對男人向來不感興趣,倒是你那個夏娃行動,給了我很大的啟發。看來女人非得組織起來自救不可!但是,不是以你那樣的報復形式,而是以一種更為成熟也更為理性的方式。因為女性在拯救自己的同時,也是在拯救整個人類呀!」

  冉凝聽了,也大感興趣地看著她,「好哇!我正想聽一聽,你所謂的婦女性別認同,究竟是個什麼概念?」

  肖寧喜形於色地微笑起來,「女性是一個神秘的性別。在各個國家各個民族的神話和宗教傳說中,她既是美、愛情和豐饒的象徵,又是誘惑、罪惡與墮落的象徵。她時而被神化,時而被妖化,長久地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在大多數男性心中,也包括你那個。

  楚雲漢,女性的形象都代表著某種危險的魅力,代表著陷進去便不能自拔的沼澤地:但是,覺醒的理性卻向女性和整個人類發出了『認識你自己』的召喚,一門以女性自我認識為宗旨的綜合學科--女性學,正在興起並迅速發展。當然,認識自己總是件難事,這裡不僅有科學與迷信、真理與謬誤、良知與偏見的鬥爭,還有不同價值取向的衝突。然而,正是這一問題的價值內涵,使女性的自我認識同時也成了一個自我評價、自我批判、自我設計、自我創造與自我完善的永無止境的過程。冉凝,別為你的感情經歷而傷心!相反的,你應該覺得慶幸,慶幸自己有了這麼一個親身體驗,對自身性別意識的形成,以及對應性別也就是男性的存在價值,都會有更加深刻的認識。」

  冉凝欣慰地長吐一口氣,呼吸著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微弱的猛馨氣思,但升木UL躍仕所:鹼州挫記觀開生左現實生活中。「這段時間,我總在想一個問題。中國的男人現在都怎麼了?在我們女性的嚮往中,他們應該是血氣方剛、精明能幹、充滿改造世界和開拓未來的勇氣,當然也不乏追求愛情與新生活的熱情,但是突然之間,他們競在商品時代和金錢社會中迷失了自我,甚至連去愛一個女人的勇氣都消失了!這真讓人困惑不解,也讓大多數的中國婦女困惑不解!難道,中國男人就不能超越社會的政治偏見和經濟影響,而成為女性的知音嗎?」

  「哦,冉凝,別責怪他們!也別寄希望於他們!現在的男人都在忙於打江山、搞競爭、創事業,金錢名利蒙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顧不上真誠地去愛,更顧不上關心女人。所以我說,女人只能自己救自己!」肖寧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語態溫和地說下去,「在大多數女人看來,愛是一種自然的功能,愛就是給予,甚至是她們的全部。而在許多男人心中,愛只是一朵脆弱嬌嫩的鮮花,婚姻則更是賣身,會使他們喪失整個自由。或者是因為愛也曾傷害過他們,所以一個像楚雲漢那樣的男人,當他越是靠近愛情,就越是感到巨大的壓力和心理的恐懼,甚至感到一種不堪忍受的痛苦。他會懷疑如果他真的進入這愛,還能否安全返回?能否保有自己的身份與個性?冒這個險是否值得?正因為他愛你,所以他就在冒著生命的危險。他這是用怕來體驗愛。冉凝,你要知道,愛與恨並非相對的兩極,因為它們是一種可以相互轉換、相互促進的能量。而愛與怕則不能轉換,它們是生命的光環,也是完整的彩虹,但這樣的愛是定會消逝的……」

  「你懂得真多!」冉凝一邊在心裡想像著她的感情色彩,一邊又問,「那么女人呢?她們的愛是什麼?」肖寧抬頭凝望天邊的雲彩,帶著遐想的微笑,睿智地說:「女人的愛,就像一顆種子融入了土壤,那裡只有生命,沒有死亡。女人的愛就是回歸整體,通過沃土的培養而成長為一棵大樹。大樹永遠、永遠也不能失去它的根,而具體的愛,就是給它澆灌水,給它充分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還有豐富的養料,然後細-C-地照料它和愛護它……於是有一天,這樹就長成了參天巨材。愛,也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有了成果!冉凝,這棵大棵就是女人最終的歸宿,女人的精神家園。我想問一句,你何時才能返回自己的家園?」

  「你是指回歸?」冉凝的臉漲紅了,「我現在還無法確切地告訴你!但我想,總有那麼一天……」

  她正想定下神來,大膽地套問一下女博士的感情經歷,突然瞥見一個匆匆忙忙的人影,從茶座正中那片巨大的陰影中穿行過來,又披著一身陽光走近她們,耀得她滿目明晃晃地生痛……

  「冉凝,你在這兒?我到處找你!」原來是永遠氣喘吁吁的杜小圓,那迷迷糊糊的耳報神、市紀委監察處的副處長。「我剛才接到一份報告,陳維則又出事了!他竟然去嫖妓,現在已經被抓起來了!扣押在同志街派出所里……斯茵、夏水琴她們都急壞了,到處找你。只有你這個電視台的著名記者,才能混進所里去看他,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冉凝還沒反應過來,女友們對陳維則出事的消息究竟是喜是憂?肖寧已經迅速收起桌上的小錄音機,急促地說:「冉凝,我跟你一起去。我有這個預感,我認識這個陳維則!只是我也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

  冉凝和杜小圓都驚詫不解,同時感到極度的震驚,似乎面前這個研究婦女命運的女人,正是應自己命運的召喚,而在冥冥之中走進了另一個微妙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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