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10-04 09:23:18 作者: 莫然

  冉凝放下筆,環顧這間自己親手築建的愛巢。

  牆上的幾幅風景油畫,是她跑了若干家工藝美術店才選來的,畫面上都是歐洲遺世的風景:一條雪中的小路彎彎曲曲,通向一棟獨立的小木屋;一片綠草盈盈的山坡上,映現著一個姑娘翹首遠望的身影……還有窗簾上迎著天光鋪展開的一片錦繡,窗台上的水仙盆景,音響柜上的蠟制花瓶,沙發上的綢緞靠墊……在她眼中看去,都是美不勝收,而且整理得錯落有致,富有情調。現在她卻要『親手把它們拋棄,連同自己純真無邪的愛情和整個無憂無慮的青春!

  冉凝的心突然緊緊縮成一團,這是她走過的十幾年生命啊!難道能就此放棄?正像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根須總是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如果將它連根拔起,再移植別處,它還能否成活仍然花繁葉茂?院子裡那幾棵銀杏就是最好的例證。那一晚火勢沖天,幾棵靠近火的大樹也遭了劫難,片片樹葉都被烤成枯乾焦黃,風一吹就簌簌而下。然而它的根卻完好無損,待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肯定又會綠樹成蔭,濃華密蓋……

  明年?唉,冉凝悲哀地想,恐怕那時就再也見不到這幾棵生命力頑強的銀杏樹了!即使她不離開石洪駿,這一排平房也將拆遷。這次是動真格的,拆遷公告都貼出來了!今晚院子裡還要舉行一次動員大會,每家每戶都必須派人參加,冉凝藉口準備一個特別節目,要躲在家中」撰稿「,就讓石洪駿去了。

  現在這份稿件正鋪展在她的書桌上,密密麻麻寫了十幾頁,令她本人也觸目驚心。這是一個妻子寫給丈夫的懺悔信和離婚書。她翻來復去地考慮後,覺得在信中表達意願總要好過口頭,即使丈夫再吃驚再動怒,他不會不看完信吧?口頭交談則不然,倘若對方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可就不好辦了!冉凝心裡也明白,她如此欲吐又咽,是害怕親眼目睹石洪駿羞惱憤懣的神情,害怕面對面地接受丈夫對她的仇恨、蔑視與唾棄。她也曾期望過自己一開口,石洪駿就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痛痛快快地放她走。但事到臨頭,她才明白自己面對的並不是感情,而是一個男人的自尊。她躲在屋子裡」撰稿「的時候,甚至希求過突然間來個大地震或者什麼天翻地覆的大變化,這件事便不必發生。

  冉凝現在才知道,她仍然愛著石洪駿,愛他的一身傲骨、滿腔豪情,還有他那堅韌不拔的意志,以及處世不變的定力。既然如此,她又怎能委曲他和褻瀆他,把這種背叛強加給他呢?廠子裡的人會怎麼看?周圍的兄弟伙兒會怎麼看?他們能否把這場婚姻的破裂歸結於變幻莫測的塵世,還有兩個人日益拉開的思想差距?是啊,這是旁人搞不清楚的真正分歧,那種感情上的疏淡剝離與無法彌合的精神裂痕,那種在思想方法、價值觀念、人生理想和生活目標上的格格不入!

  

  她仍然愛著丈夫,甚至在離開他之後,還會一如既往地、刻骨銘心地去愛他,但她現在卻要離開他!因為他從來就不需要她,沒真正愛過她!他愛的只是他的工廠、他的事業。而另一個男人卻全身心投入地在愛著她和需要她,她的生命力也因之而蓬蓬勃勃地燃燒。冉凝在信中也坦白了自己和這個男人的關係,只是沒提楚雲漢的名字。

  冉凝思來想去,委決不下。她無限傷感地來到窗前,對著黑沉沉的夜空悵然嘆息。正是中秋滿月之際,一輪圓月仿佛是鑲嵌在天幕上,明鏡般地俯視著她,灑下淡淡的寓意著幸福與美滿的光輝。冉凝突然想到,如果把自己的婚變公布於眾,那些一直熱愛她和關注她的觀眾們又會怎麼看?會不會招來無端的流言蜚語呢?是阿,她在螢屏上,在自己主持的節目中,一向謳歌神聖的愛情,一向推崇穩定的家庭,一向追求處世的崇高,一向維護社會的公德與標準的觀念尤其在錦城為數不少的女性觀眾之中,她素來是以人生楷模出現的。她也清楚,她們並不是愛她,而是愛她在世人眼裡的形象。社會分配給她的角色一直就是光明的崇高的完美的清白的,突然之間,她競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起一個踐踏純真愛情追求個人私慾的婚外戀者!可想而知將招來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她那光輝完美的形象也將黯然失色,人們會想,原來大名鼎鼎的女性話題主持人,也跟社會上的世俗女郎沒什麼兩樣!唉,人這一生必為聲名所累,尤其是新聞界的明星人物,又何必自毀名節自損形象呢?難道你願意為自己光輝燦爛的事業蒙上一層陰影嗎?冉凝怔忡了半天,突然跑到桌前,抓起那疊信紙就衝出家門。她在銀杏樹的濃陰下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抖抖嗦嗦地掏出打火機,手微微顫動著,幾次才打燃,只見一束藍瑩瑩的火苗跳了跳,雪白的信紙立刻騰起火舌,剎那間化為灰燼。紙灰在暗夜中飛揚開來,就像一群翩翩起舞的黑蝴蝶……

  冉凝呼吸著紙灰散發出來的微甜溫熱的氣息,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又有點兒失落、迷惘。自己今晚的行為實在是可恥、卑鄙!即使有心離婚,也該正大光明地向丈夫坦承呀!她並不是見異思遷,她只是渴望過一種嶄新的被人需求的生活。換句話說,那曾經熾烈燃燒過的激情,就像這一群黑色的紙蝴蝶已經倏然消逝,而另一種新鮮的生氣勃勃的愛,卻在她的心田裡迅速滋長,使她全身的細胞都振奮得有如春天裡的嫩芽,蓬勃向上……

  冉凝就這樣重新選擇了愛,也重新選擇了人生之路。她的女性本能在這次選擇中表現得至關重大,可以說,是楚雲漢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了這種女性本能,因而也可以說,冉凝是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地完成了這個選擇,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供奉在愛的神聖祭壇上。

  秋風陣陣,席地捲起一層紙灰,冉凝在並不寒冷反而有些溫暖的氣息中站了許久,心情又變得爽朗起來。是的,秋天就要過去,1嚴冬即將來臨,而那迅速萌發與滋長的愛,將會是冬天裡的一把火,燃燒得她渾身通紅、璀璨透明……

  一個高大的黑影挾著絲絲冷氣走過她身邊,突然駐足瞥了她一眼,」你在這兒幹什麼?」

  「哦,沒,沒什麼。「冉凝趕緊抹了一把滾燙的臉頰,搶先幾步進屋,」會開完了?我們進家說吧!」

  石洪駿跟在冉凝背後進門,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妻子雙頰緋紅,眼波閃閃,整張臉龐美得令人眩目。石洪駿看著她,心口隱隱作痛。妻子近來好像吃了什麼靈丹妙藥,變得青春煥發,精力勃勃,甚至大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似乎還原成一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郎了!可做丈夫的很清楚,妻子心裡有事瞞著他,昨晚的一夜未歸,就很說明問題。此刻他陌生地看著妻子那副盪人心魄的美麗的面孔,突然清醒地認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同時也不得不正視兩人之間那越來越深的鴻溝……他捫心自問:如果他們的夫妻關係發生了什麼變化,難道自己就沒有責任嗎?為了宿願難償的事業,他是否冷淡了妻子疏離了感情?那麼事到如今,可有補償和彌補的餘地?

  冉凝不知道丈夫在想些什麼,卻被那滾燙灼人的目光盯得心慌意亂,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抬頭看著丈夫的臉。天哪!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臉龐削瘦,面呈黑黃,眼窩深陷,目光困頓不安……冉凝鼻腔里湧上一陣酸楚,內疚和依戀剎那間將她的心揉碎,她張不開口,似乎一張口眼淚就會噴涌而出。眼見他此刻心力交瘁的模樣,她怎麼能忍心再提出一個折磨人的話題呢?

  兩個人的腦海里都在翻騰著,心裏面也都空空蕩蕩,好不苦寒好不淒涼。石洪駿像一塊岩石般地沉落到沙發上,冉凝則在房間裡盲目地遊走,兩隻手東摸摸,西搞搞,擺弄著那些原本就各居其處的飾物。時間凝固,往事卻集中在目前一點上凸現出來,他們沉默著,沉默了很久,心裡都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從何說起?

  冉凝終於開口了,她舔了舔嘴唇,低著頭輕聲問:「拆遷方案定了沒有?」

  石洪駿點點頭,說話時只覺得口乾舌燥,聲音喑啞,」我們這一片平房的居民,都要搬到市郊二環路以外去……」

  冉凝遞給他一杯涼茶,木然地問:「二環路以外?那麼遠啊?「」是啊,這是市政建設的需要。「石洪駿一氣喝完杯中茶,抬起眼睛滿懷渴求地望著她,」冉凝,還記得嗎?當年你嫁給我時曾說過,只要有一間遮風避雨的小屋就夠了!後來我們的新家,不是比你想像的更漂亮嗎?生活就是這樣,好比芝麻開花節節高,麵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

  「你,你……「冉凝張口結舌,突然意識到什麼,」你就這麼跟他們說的?」

  「是啊,我就這麼說的,只要一間能住人的小屋。「石洪駿緊盯住她,神色有些激動地反問,」冉凝,你說呢?」

  「我?「冉凝驟然間驚惶失措,又不免失望與氣惱,」那是當年的想法,怎麼能擺到現在呢?那時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豬肉,你又人高馬大的,糧票布票都不夠用,我還說過,跟著你喝日涼水也心甜呢!現在能那樣嗎?小康生活是黨和國家提出來的奮鬥目標,我們為什麼要假裝清高,拒絕享受?咱家住的房子最寬,你提了那個條件,所有拆遷戶的標準也會相應降低,人家還不把我們罵死啊!「石洪駿神色黯然地看著她:「我就知道你不滿意!生活條件再怎麼提高,你也不會滿足!冉凝,我總覺得,你最近變了許多,變得墮落和貪慾,變得追求物質享受,而且喜歡跟人家攀比了!這也不冉凝呼吸著紙灰散發出來的微甜溫熱的氣息,長長地吁了口氣,好像又有點兒失落、迷惘。自己今晚的行為實在是可恥、卑鄙!即使有心離婚,也該正大光明地向丈夫坦承呀!她並不是見異思遷,她只是渴望過一種嶄新的被人需求的生活。換句話說,那曾經熾烈燃燒過的激情,就像這一群黑色的紙蝴蝶已經倏然消逝,而另一種新鮮的生氣勃勃的愛,卻在她的心田裡迅速滋長,使她全身的細胞都振奮得有如春天裡的嫩芽,蓬勃向上……

  冉凝就這樣重新選擇了愛,也重新選擇了人生之路。她的女性本能在這次選擇中表現得至關重大,可以說,是楚雲漢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了這種女性本能,因而也可以說,冉凝是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地完成了這個選擇,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供奉在愛的神聖祭壇上。

  秋風陣陣,席地捲起一層紙灰,冉凝在並不寒冷反而有些溫暖的氣息中站了許久,心情又變得爽朗起來。是的,秋天就要過去嚴冬即將來臨,而那迅速萌發與滋長的愛,將會是冬天裡的一把火。燃燒得她渾身通紅、璀璨透明……

  一個高大的黑影挾著絲絲冷氣走過她身邊,突然駐足瞥了她一眼,「你在這兒幹什麼?」

  「哦,沒,沒什麼。」冉凝趕緊抹了一把滾燙的臉頰,搶先幾步進屋,「會開完了?我們進家說吧!」

  石洪駿跟在冉凝背後進門,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妻子雙頰緋紅,眼波閃閃,整張臉龐美得令人眩目。石洪駿看著她,心口隱隱作痛。妻子近來好像吃了什麼靈丹妙藥,變得青春煥發,精力勃勃,甚至大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似乎還原成一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郎了!可做丈夫的很清楚,妻子心裡有事瞞著他,昨晚的一夜未歸,就很說明問題。此刻他陌生地看著妻子那副盪人心魄的美麗的面孔,突然清醒地認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同時也不得不正視兩人之間那越來越深的鴻溝……他捫心自問:如果他們的夫妻關係發生了什麼變化,難道自己就沒有責任嗎?為了宿願難償的事業,他是否冷淡了妻子疏離了感情?那麼事到如今,可有補償和彌補的餘地?

  冉凝不知道丈夫在想些什麼,卻被那滾燙灼人的目光盯得,慌意亂,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抬頭看著丈夫的臉。天哪!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臉龐削瘦,面呈黑黃,眼窩深陷,目光困頓不安……冉凝鼻腔里湧上一陣酸楚,內疚和依戀剎那間將她的心揉碎,她張不開口,似乎一張口眼淚就會噴涌而出。眼見他此刻心力交瘁的模樣,她怎麼能忍心再提出一個折磨人的話題呢?

  兩個人的腦海里都在翻騰著,心裏面也都空空蕩蕩,好不苦寒好不淒涼。石洪駿像一塊岩石般地沉落到沙發上,冉凝則在房間裡盲目地遊走,兩隻手東摸摸,西搞搞,擺弄著那些原本就各居其處的飾物。時間凝固,往事卻集中在目前一點上凸現出來,他們沉默著,沉默了很久,心裡都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從何說起?

  冉凝終於開口了,她舔了舔嘴唇,低著頭輕聲問:「拆遷方案定了沒有?」

  石洪駿點點頭,說話時只覺得口乾舌燥,聲音喑啞,「我們這一片平房的居民,都要搬到市郊二環路以外去……」

  冉凝遞給他一杯涼茶,木然地問:「二環路以外?那麼遠啊?」「是啊,這是市政建設的需要。」石洪駿一氣喝完杯中茶,抬起眼睛滿懷渴求地望著她,「冉凝,還記得嗎?當年你嫁給我時曾說過,只要有一間遮風避雨的小屋就夠了!後來我們的新家,不是比你想像的更漂亮嗎?生活就是這樣,好比芝麻開花節節高,麵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

  「你,你……」冉凝張口結舌,突然意識到什麼,「你就這麼跟他們說的?」

  「是啊,我就這麼說的,只要一間能住人的小屋。」石洪駿緊盯住她,神色有些激動地反問,「冉凝,你說呢?」

  「我?」冉凝驟然間驚惶失措,又不免失望與氣惱,「那是當年的想法,怎麼能擺到現在呢?那時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豬肉,你又人高馬大的,糧票布票都不夠用,我還說過,跟著你喝口涼水也心甜呢!現在能那樣嗎?小康生活是黨和國家提出來的奮鬥目標,我們為什麼要假裝清高,拒絕享受?咱家住的房子最寬,你提了那個條件,所有拆遷戶的標準也會相應降低,人家還不把我們罵死啊!」石洪駿神色黯然地看著她:「我就知道你不滿意!生活條件再怎麼提高,你也不會滿足!冉凝,我總覺得,你最近變了許多,變得墮落和貪慾,變得追求物質享受,而且喜歡跟人家攀比了!這也不滿足,那也不滿足……」

  冉凝很是震驚,她打斷他,氣憤地嚷道:「不滿足有什麼不對?不滿足才能改變現狀!我……我也是想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嘛!」「噢?你也想改變自己?」石洪駿站起身朝她走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你想改變成什麼樣子?能不能告訴我?」

  冉凝望著他凌亂的頭髮,探究的目光,以及滿臉的警惕與不安,又把自己想說的話吞回去大半,支支吾吾地說:「這個……我還沒想好……」

  石洪駿慢慢扭過身去,掩飾住自己的一腔悲切。在這個瞬間裡,他幾乎已洞悉了妻子的心思,猜知了她想說的話。他隱隱約約地認識到,自己和冉凝的感情已經結束了!或許,兩情相悅兩心相許的純粹的愛,只能存在於人類亘古的過去與遙遠的將來,而當今現代的愛情則需要豐厚的物資基礎。在社會越來越發達,人們的需求也不斷增高的狀況下,精神上的感召往往是空洞而蒼白無力的。石洪駿知道妻子聽不進這一番話,可他還是打算耐著性子說下去。

  「冉凝,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理解生活的?但我清楚,人們都想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再高尚的人也有雜念也有私心。問題是,我們應該怎麼看待物資上的要求?怎麼看待社會的進步?難道時代前進了,物資生活豐富了,我們就不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東西嗎?就說房子這碼事,我總覺得,哪怕古人的一些境界,也比現在的某些人要高。剛才我看著鄰居們紛紛都在提高標準、嚴要求,不禁想到了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想到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冉凝走近他,艱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悲切而心碎地抬頭望著他,「洪駿,我們的想法總是那麼不一致!我追求的是客觀的超前的新穎的東西,而你呢,總是抱著過去的老觀念不放,滿腦子五、六十年代的道德水準、精神要求……唉,我真不知道有些事兒,該怎麼跟你說才好?!」

  石洪駿心口像被尖刀刺了一下,但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冉凝,你今晚到底想跟我談什麼?」

  冉凝內心也是百感交集,這些日子以來的滄桑在腦海中閃電般地划過,她不敢去看丈夫疑慮重重的眼睛,別轉頭去,忍住心酸,也忍住快要流出的淚水,急切地又有點兒慌張地說:「天晚了,明天再說吧……」

  石洪駿痛苦地閉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又默默地點了點頭,徑直走進臥室。昨晚妻子沒回來,給他留下了一個龐大的不詳的謎團。他等她等得疲勞不堪,就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如果今晚再這麼單衾孤枕地熬下去,肯定會被這個迷團攪得發瘋,攪得無法進行正常的思維。別人總以為他是一個鐵打的漢子,誰又能理解他內心的軟弱?此時此刻,他是多麼盼望有個寧靜的港灣,能讓自己疲乏的身心都得到緩解,讓自己總是像頂風帆似地硬撐著的神經鬆弛下來,讓自己四分五裂的心房癒合起來……

  他把精疲力盡的身子扔在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床上,聞著枕巾上散發出來的溫馨氣息,鼻腔里湧上來一陣酸楚。如果妻子今晚是想提出,不堪忍受他自以為清高的生活而要離開他,他該怎麼辦?

  石洪駿緊閉雙眼躺在床上,聽見妻子輕輕地推開房門,像一片白色的雲霞飄近床邊,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馥郁芬芳的氣息,突然間激情澎湃、不可抑制……是啊,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甘守清貧的山盟海誓,也不是白頭到老的信誓旦旦,而是甜甜蜜蜜的兩情繾綣,和切切實實的肌膚之親!他想讓那溫馨的愛融化他心口的堅冰,輕撫他心靈的創傷,給他充沛的精力,使他又能重戰江湖……石洪駿衝動地坐起身來,一把摟住妻子柔若無骨的身體,像跋涉在沙漠中的苦行者尋到綠洲一般,將臉深深地埋在冉凝那曲折有致的胸口上,又去吻她的脖頸、耳垂和臉頰,最後滾落到那冰涼的唇上。這一刻,他激動得神思飛揚血液沸騰,恨不得將自己的身體和冉凝的身體碾得粉碎,再揉起來重新組合,塑造成另一個不壞之軀。在這世界上互相愛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正該這樣麼?冉凝毫無思想準備地承受著丈夫這久違的愛。她臉色蒼白,目光驚恐地瞪著他,如果她立刻溫柔地回報這突如其來的愛,或許他們還能修復夫妻之間的感情,但是冉凝不能夠--她沒有辦法在與另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後,再若無其事地跟丈夫做愛,那樣即對不起丈夫也對不起自己。

  她驚惶失措地推開他,也推開了自己渴望已久的熱情,隨手擰亮檯燈,喃喃地說:「哦,不行,今晚不行……洪駿,我這幾天有點兒不舒服……」石洪駿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看著她披散的頭髮、微紅的面頰和閃爍的雙眼,剎那間明白了一切。那些在頭腦里隱隱約約盤旋著的預兆,如今都得到了證實!妻子那反常的舉止神態,已經揭示了她隱藏在自己背後的東西!這或許是夫妻之間一種敏感的天性,虛幻朦朧的感覺卻被他實實在在地抓住了!

  石洪駿光著腳跳到地板上,心口好似被錐子鑽透一般,痛得他兩腳發軟,直抽冷氣,但他強忍著疼痛,用力挺直腰板,目光像一把鋒利的鉤子,把冉凝從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夢境中拽了。回來,回到冷酷無情的現實之中。

  「這就是你今晚要告訴我的事情?」石洪駿冷冷地抽動著下巴上的肌肉,「冉凝,那究竟是什麼?」

  冉凝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在丈夫面前掩飾自己了!沮喪、虛弱和痛苦充斥了整個軀體,口鼻腔內那團酸楚的東西還在蠢蠢欲動,她只能拼命壓抑自己的感情,不去看丈夫的臉,而轉向雪白的牆壁,努力平靜地說:「洪駿,我想離開你……我,我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我必須跟你離婚,而去嫁給他……我想,這樣對我們三個人都會好一些!」

  石洪駿感到胸脯膨脹,呼吸困難,心口也像被灼痛_般。他略略挪動了一下身子,兩隻大腳板仍然牢牢地像柱石一樣支撐在地面上,臉上泛起了譏諷的冷笑。「哼!你想跟我離婚,去嫁給一個小男人?告訴你吧,在這座城市裡,我想要的女人,誰敢要?我不.想要的女人,誰又敢要?」

  冉凝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是這個回答!她吃驚地瞪著他,瞪著那個面臨苦難而仍舊氣吞山河的男人,眼眶微微發脹……在這個瞬間裡,她又一次不得不承認,自己確確實實在愛著石洪駿。她愛他的男性力量,愛他的英雄氣概,愛他身體的每一部份,包括他的五官、他的四肢、他的肌肉、他的神經、他的靈魂和外形輪廓,他的一切一切……然而,她可悲地想到,自己既然被丈夫深深地吸引著,又怎麼會去跟另一個男人上床呢?感情這東西真是難以描摩呀!

  冉凝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但面前這個男人那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大形象,已經永遠地蝕刻在她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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