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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2:52 作者: 莫然

  頭也不回地衝出家門,」唰「地跳上自行車,像一頭迷亂的小鹿扎進了市區,在每一條馬路上毫無目的地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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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令他陌生的沉寂的夜晚,街上人跡稀少,路燈昏暗無光,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星,只有一彎殘缺不全的月亮。趙小剛拼命蹬車,駛到一家夜場電影院的GG牌下,抬頭看著殘月。心裡委曲得要命,眼淚珠子叭噠叭噠就滾落下來……

  剛才,他又跟父親暴發了一場爭吵。少女自殺事件震驚了中學校長,趙寧新更加肯定其中有詐,逼著兒子坦白交代。趙小剛卻直著脖子對父親又吼又叫,似乎想把滿腔的憤懣都撒在他頭上。為了可憐的母親,他要報復世間一切虛情假義的男人,就算傷害到自己也在所不惜!可是奶奶又顫巍巍地走出來勸架了,趙小剛拗不過老人家。他從奶奶傷心的眼神里看出,兒子忤逆不孝,孫子就更加大逆不道。奶奶儘管以最婉轉的方式來勸導他,想讓他說出實話,但趙小剛卻冷冰冰地懷著敵意和家人怒目而視。他對他們講的道理毫無興趣,他也厭倦了奶奶和爸爸對自己所謂的愛。如果有可能,他真想離家出走,自謀生路……

  當然,像陳明明那樣吞服安眠藥,倒也一了百了!小丫頭決不拖泥帶水的作法令人欽佩。雖然趙聽說繼妹飲藥自盡這碼事兒後,也曾感到一陣徹骨之寒,也多少減輕了心中對她的恨,但他確實希望這顆眼中釘就此消失。

  趙小剛用腳踏住街沿,停下自行車茫然四顧,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襲上心頭。看來,他確實迷失了方向,也不知道經由哪條路才能返回家中?不過,他還能對那個家指望什麼呢?他沒愛過那裡的任何人,包括奶奶他也不愛。此時此刻,趙小剛突然感到一陣透心徹肺的悲哀與內疚。他不喜歡陳明明那是真的,但他們本來可以好好地相處,快快活活地生活在一起。看來,仇恨並不是什麼特別有效的武器,要不,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好像自己也受了某種致命傷一般?

  他怔忡在那裡發呆,沒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較為年輕的男人走過他身邊,接著那個婦女又回身微笑著招呼他:「喂,小剛,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呀,文老師!「趙小剛看見她時眼睛一亮,」聽說你出車禍了,我正想去看看你……」

  「哦,我已經好多了,都可以上街溜達了!」

  文暢與身邊的男子交換了一瞥眼光。那男子身材矮小,長相斯文,鼻樑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很有幾分書卷氣,但又似乎不像一般的知識分子。他臉上線條清晰,眼神深邃,渾身上下精力勃勃,走路和站立的姿式都挺瀟灑,顯得與眾不同。

  「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心理學家楊楊,他在電視台和電台都設立了熱線,專門輔導少男少女,解決青春期出現的問題……「趙小剛不由地微微瑟縮,同時感到班主任很親切地拍了拍他的手心。」別怕,小剛,我正想找你談談,像個好朋友似地談一談……」

  趙疆低頭不語,兩隻像大男人一般飽滿雄壯的腳沾著泥漿,在路燈下不安地劃著名弧型……

  楊楊領會了文暢的意圖,他臉上的表情鬆弛安詳,儘量放緩語調問:「你有心事,對不對?我看得出來。是不是跟家裡人鬧不愉快了?或者是家中發生了什麼令人不愉快的事?」

  趙小剛的眼珠子倏地彈開去,額角和鼻樑都冒出了熱汗,」我們家有個人快要死了!不過我很高興!我恨她!」

  文暢聽說了陳明明的事。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忙把兩人都拉進旁邊一家小吃店,要了幾杯咖啡,打算定下心來懇談一番。

  最初的沉默過去,楊楊屈起食指在小圓桌上敲了幾下,慢吞吞地說:「通常當一個朋友或一個家庭成員瀕臨死亡,我們總是感覺到生命的短暫和不可挽回。但死亡還有一種更為深刻的意義,那就是使人懂得什麼是深摯的愛?有些人,尤其是年輕人,往往是通過某人的死,才能體驗到友誼、奉獻和忠誠的可貴,從而真正地成長起來。美國有一位心理學家馬斯洛曾指出:如果我們知道自己永遠不死,我們就不可能熱烈地去愛!「趙小剛乜斜著眼瞅他,嘟著嘴說:「你是想給我上大課?我面前這位老師可以告訴你,我是班上最壞的學生。我根本就是不可救藥!尤其是現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你對我說什麼都是白費功夫!」

  文暢定定地看了她的學生一眼,並不表示任何態度,又把信任的目光投向心理學家,似乎那個矮小而富有活力和彈性的身軀上,有某種東西正在強烈地吸引著她,使她自己也變成了個乖乖聽話的小學生。

  楊楊繼續探究地望住年輕人,望住他嘴唇上方剛生出來的一層小絨毛,柔聲說:「我不是在給你上太課,是在給你進行心理分析。我從你身上看出了一種恐懼,我們稱之為愛的恐懼:它把你帶到了意識的緊張狀態,你好像喪失了任何安全的保障……是的,你曾經有一個浪漫的幻想,希望你的親人從先前的生存環境中解脫出來,進入一層嶄新的關係時,不會拋棄你。但你很快就發現,一切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你渴望一個新的家庭,一個新的天地,可你一覺醒來,發現你的整個世界都被摧毀了!你不知道你還會不會重新獲得自己,你又怎麼可能不恐懼呢?」

  趙小剛垂下頭想了一會兒,承認這個陌生人講得很有道理,他好像挺聰明,似乎長著一雙無所不知的眼睛,看穿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再度抬起眼皮時,眸子裡已經沒有了驚恐,而是沉澱著一絲絲好奇與興趣。

  「你是心理諮詢醫生,不是嗎?我在電影上看過這種場面,我知道外國興這個。你講得很有趣,雖然我有點兒聽不懂,但還是想聽……你知道嗎?我有許許多多的苦惱,就是找不到人傾訴。爸不聽我的,奶奶又聽不明白。老師嗎?「他用調皮的目光從眼帘下掃視著文暢,沒想到的眼神仍然留意在楊楊身上,他又含含混混地講下去,」老師也解不開我心中的困惑。苦惱窩在心裡,就像是小蟲子在啃咬我的心,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感覺……」

  楊楊點點頭,鏡片後的眼睛閃閃發光地盯住他,任何人被這樣的眼睛盯住,都會感到自己靈魂的顫慄。」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心理諮詢醫生並不可怕,我們是每一個苦惱人的知心朋友,是你們可以傾訴自己內心痛苦的對象。你要知道,世上每一個人都有無窮無盡的苦惱,你的爸爸、奶奶,還有你的老師也不例外。「趙小剛飛快地瞟了文暢一眼,只見班主任正臉紅紅地聽著這番話,神情跟她在講台上大相逕庭。他心想:她會把自己的一切苦惱都說給他聽,我又為什麼不可以呢?畢竟,他不認識我,也不可能把這事兒翻給老爸……

  他又把目光投向玻璃門廳外,投向遠處的黑暗和迷迷朦朦的夜空。他講了起來,講得又快又急,有時不歇氣地說出一連串句子。文暢咬著嘴唇,十分不安地望著他,好像也不認識自己這個學生了。趙小剛越講越興硌。這樣毫不遮掩地將自己坦露給一個陌生人,令他很不習慣,但卻不覺得緊張和惶恐。心理學家親切的眼神令他感到欣慰,他鼓足了勇氣朝這眼神迎上去,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心靈,一步步接近真實的人生。說出那一萬元的事,著實令他羞愧難當,可也感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楊楊專注地聽著,五官清晰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幻影,仿佛印證著這個大男孩那難以忘懷的往事。他也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天際,然後穎悟地說:「毫無疑問,熱情、冒險、衝動,在自我與他人的關係中去發掘新的情感體驗,這是你最初的願望。在過去的年代裡,青年人往往借性來表達他們對父母對社會的反叛,而在今天,這道挑戰的新鮮感卻逐漸失落了!只有一樣東西還可以反叛,那就是自我本身。無論在少兒的發展過程中,還是成人的直接體驗中,凡是家庭教育過於嚴厲,又與創傷性的經歷結合在一起,必然會導致最後的暴發。受到壓抑的原始生命力,如果得不到積極的表現,就會投射到敵對的個人或集團身上。但是根據我的經驗,仇恨的欲望凝聚在你這樣的年輕人身上,卻多半來自於對父母的依賴,你試圖通過自己反叛的行為,來獲得情感上較大的獨立性。問題在於你採取了有害的行為……要想改變你與父親的關係,我是無能為力了!但我希望,你不要輕易放棄忠實和坦誠,還有就是認識真實的勇氣……年輕人,你要記住,當青春期的潛能出現時,你不但會產生一種正常的焦慮,還會感受到激情與自我的價值。如果你能進一步把行動的意向性,與人的生命力和勇氣聯繫在一起,你就會j』c步前進,義無返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趙小剛滿臉通紅地挪了一下椅子,古怪地朝楊楊苦笑著:「你是說,去找爸承認錯誤,告訴他這一萬元是我拿的?他不把我撕碎了才怪呢!況且,這錢我已經輸掉了,花光了,又怎麼還他呢?。。。心理學家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年輕人,你不懂得你爸!你去向他坦承事實,道出真情,他會比撿回那一萬元還要高興!」

  趙小剛吃驚地看他一眼,默默無語。

  楊楊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又像似自言自語地說:「想想吧,喪失勇氣就是喪失自我,喪失自我就是喪失世界。一個未來的男子漢如果不敢驅除心中的惡魔,不能在實際生活中採取正確的步驟去調整自己,不能和他的家人親友建立一份嶄新的良好的關係,那他就不可能戰勝這個世間的一切!你如果不聽我的話,走出這間咖啡廳,你還可以去繼續逃避,甚至離家出走。但那時,你會覺得自己比先前還要虛弱不堪,你會更加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和恐慌,那種咬噬的疼痛又會重新襲來,你會永遠無力趕走那一直糾纏著你心靈的魔鬼!」

  坐在門廳里的趙小剛打了個寒噤,感到自己的心房正拼命脹大開來,好像就要撐破胸膛似的。他咬緊牙關,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使勁想從那令他感到難受萬5-J「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他遇上文暢關切的目光,突然渾身上下哆嗦,心想自己此時的形象一定很可怕,說不定就像那個始終在折磨他的惡魔。他實在太疲倦了,他想回家,可這茫茫人世何處是歸宿?或許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人說得對,只有戰勝了心靈的惡魔,給他致命的一劍,才能把自己徹底解救出來。奇怪,當他明白逃避無濟予事,索性轉身面對它時,那件事就變得並不可怕了,一切苦惱也隨之消逝得無影無蹤。看來他能夠戰勝自己,他再也不願去重新體驗那些令他無可逃遁的仇恨與恐懼了!

  趙小剛默默地站起來,徑直走出去,連頭都沒回一下。他騎上自行車駛向黑暗,車輪濺處滿是泥漿,似乎前方仍然糾纏著一片荊棘,但他費盡全力地駛了出去。原來,走向世界就是這個感覺!真誠和道義終究會占上風的!

  「我向來認為,父母離異對他們自己不算什麼,而對子女造成的心理傷害卻最大。「文暢追視著學生的背影,詢問他的心理學教師,」你認為,聽了你這番話,他就會幡然醒悟,從此走上正道嗎?「楊楊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擱,神情坦然地看著她:「當然不可能,但他會去找老爸,承認這一萬元的事兒!文暢,對你這個誤入歧途的學生來說,自我拯救的道德行為,只是牢牢記住自己的姓名。事實上,只有在必須面對最困難的問題時,人們才能在各種各樣嘈雜與混亂的聲音中,聽見真理的腳步,同時驅動他那原始的生命力。「文暢臉上泛起一片光澤,緊盯著面前那張保養得十分滋潤的面孔,」我願與你共同分享這份愉悅和歡欣。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我是指,輕而易舉就和陌生人溝通,並且啟發他們愛的潛能和生命的積極意義?」

  楊楊啟開嘴,做出一個十分欣悅的笑容,似乎也在領略自己的成功。」行為反叛、性情古怪的男孩,往往也是十分敏感、天賦較高的人。他們缺少的僅只是同情心和無法與他人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如果他們肯把自己的內心向外人敞開,也就無法制止外人向他們施加正確的影響力,對不對?」

  文暢抿嘴笑起來,」我真該跟你好好交個朋友,我也需要你來指點迷津。」

  楊楊目光親切地望著她,」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文暢低下頭,有些惶惑不安,驚詫自己為何在這個更為年輕的男人面前,時常滋生出小姑娘那種羞澀與靦腆來。他們是在電台的某個熱線欄目中認識的,對心理學的共同愛好使他們很快就熟識起來。每次兩人熱烈地交談之後,文暢回到家中總會感到一陣陣惆悵,似乎自己離開了這個男人,就是離開了真正美好歡樂的時光……

  楊楊見她沉吟不語,又說:「談談你自己吧!車禍到底是個什麼說法?我猜,準是那個卡車司機的全責吧?」

  「唉,心理學家也有出錯的時候,是我的全責,你沒想到吧?「文暢幽怨地咬著嘴唇,」就因為出事時,我沒騎在人行道上!那真是飛來橫禍,竟然撞壞了大卡車的擋風玻璃……當然,經過一番調解,我們彼此抵消了,誰也不欠誰的!也就是說,我不用賠大卡車的擋風玻璃,那司機也不用賠我的醫藥費!」

  「好了!別再提這事了!你現在能健健康康地坐在這裡,難道·還不滿意嗎?「楊楊故作輕鬆地問,」喂,你和鄭大哥的情況怎麼樣?「文暢沒有立刻回答,她無限傷感地望著窗外,望著那夜涼如水的黑暗愀然出神。最近鄭川生對她好得出奇,端茶遞水,噓寒問暖,床上床下地侍候,每天一下班就守在家裡照顧她。但文暢卻覺得家中的擺設全都變了個樣,好像不知哪個角落裡隱藏著令人憂患的東西,可她又抓不住它。現在楊楊這麼一問,那個令人憂患的東西又朝文暢逼近了一步。不過她仍然抓不住它……她有些疲憊不堪了,她覺得自己和丈夫的關係危如累卵,可她找不到一絲一毫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也無力讓自己活得更輕鬆自在。

  她長嘆一聲,避而不答,」楊楊,我早想問你一句,你為什麼不結婚?」

  楊楊目光炯炯地看住她,」因為,沒有找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文暢的眼睫毛抖動了幾下,突然笑起來:「心理學家會找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恐怕在你看來,人都滿身是缺陷和弱點,不堪重負,即脆弱又無能吧?」

  「邏輯混亂。「楊楊含笑指出,」如果那樣,心理學家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也不會跟你大談特談原始的生命力了!」

  文暢仍然大聲地嘆著氣,」明白了!你是害怕生命的悲劇。愛在給人類帶來歡樂的同時,也會導致意想不到的悲劇!」

  楊楊慢吞吞地說,」這樣看待人生,未免太簡單化了!悲劇雖然有其深刻的一面,也是一種消極的人生狀態。我堅持認為,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置身於愛和死亡之外。我們所談的悲劇,應該是泛指一種『災禍』。只有意外的災禍,才能毀滅愛所具有的任何價值。」

  文暢固執地一甩頭,」不!悲劇能給人類的生活提供色彩,而愛卻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病態的孩子!難道你沒覺得,愛只能給我們的心靈帶來極度的空虛嗎?尤其在今天的社會裡,我們都無一例外地面臨著巨大的悲劇--倫理標準的陳腐和空洞,道德的混亂與淪喪。哪怕是最優秀的人,也都缺乏那種正確的行為能力……我的一個朋友,就是你認識的女記者冉凝,她也正牽涉到一樁有關罪孽與責任的審判之中。可我擔心,她會為了採取正義的行為而失去自我節制……難道這還不能表明,愛在今天所陷入的謬誤嗎?」

  楊楊睿智地點點頭,」確實,現代都市的生活方式,已經使我們變得人際關係冷漠,我也懷疑人究竟還能保有多少愛的意識?或許人類的真愛已面l臨萬丈深淵,而你那個朋友倒是有著超乎凡人的勇氣和愛心。但我不知道她的行為是否具有創造性?她是否能使你們這些生命與愛的追求者,重返精神家園?而同時自己又免受摧殘?這正是我一直想研究的問題,我準備寫一本書,希望更為生動和令人信服地刻劃出都市的男男女女。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的誤區……」

  文暢只覺內心隱隱作痛,她喃喃地說:「啊,這正是現代人煩惱的根源,我希望你能揭示出它的最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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