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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2:49 作者: 莫然

  把陳明明安頓到病床上,關好房門走出來,斯茵和陳維則兩人就全然沉默了。斯茵順著幽靜的走廊來到陽光明媚的花園裡,似乎想把自己的心從那道悲傷之中解救出來,但她瞥見陳維則不即不離地跟在身後,又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

  突然,陳維則開口說:「真不知道該怎樣謝你才好。你認為,她會平安無事嗎?「」是的,不久她就能自己照料自己了!「斯茵生怕對方聽見這話,又補充一句,」當然了,她還是個孩子!這種事情發生後,特別需要你和她的母親時刻守在身邊。「陳維則嘆口氣:「長不大的孩子!」

  「可她畢竟還是長大了!否則,她不會想到走這一步。「」什麼不好學,偏偏學我……」

  陳維則疲憊地合上眼睛,像似要遮住刺目的光線。但斯茵發.現他仍在盯著她看,便用一種強調的口吻說:「她是你的女兒嘛!你不能否認,自己在她身上所起到的榜樣力量。」

  「我?我算什麼榜樣?「陳維則自嘲地笑道,」自打進過監獄,我就心灰意冷,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在乎了!什麼理想啊,人生啊,愛情啊,責任啊,統統都是放屁!哼,不管你信不信,我現在是只相信金錢的力量。為了錢,你讓我去搶銀行我都干!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呀!」

  斯茵拿眼睛四下里一瞅,周圍匆匆來去的醫生護士,仍然是那.

  種熟悉的忙活勁兒,沒誰顧得上停下來望他們一眼,沒誰注意或觀察到這兩個人的談話。她的思緒剎時間亂成一團。事實上,她一直等待著陳維則這個反應。是的,自暴自棄應該是他唯一的本能反應,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辜負了焦一萍。很簡單,他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熱望和勇氣嘛!只是她沒想到,這個反應會來得如此迅猛而又劇烈。她的心不覺翻騰起來……

  自從冉凝定下了那個荒誕的」夏娃行動「,斯茵就一直感到心緒不寧。她無法將心中的可怕幽靈趕跑,一個念頭始終緊緊地纏繞著她--這樣下去會出事,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事!但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除了佯裝若無其事之外,別無他法。現在機會來了,就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難道她就不能透露點兒情況給對方,讓這個可憐的快要瀕臨精神崩潰的男人小心自處嗎?

  由於長期生活在一個與死亡和疾病打交道的環境裡,斯茵看慣了人類面臨的各種煩惱,也了解人們身上一切脆弱的地方。但她並不像有的醫生那麼過於冷漠,而是始終對病人充滿了真誠的關切之情,與此同時,她也贏得了病人們非同一般的依賴與欽佩。在她看來,重病崽者全都一樣,他們不是面目古怪,就是性情孤僻,總之是頭腦不正常,說話行事就像剛才的陳維則那樣有悖常理。斯茵對這樣的病人懷著深深的同情之心,她總是帶著充裕的智慧和理解,以及人格方面的魅力,去努力爭取把病人的心理調節到一個正確的位置。這樣他們才能懷著對生活的美好願望和深深的渴求,邁開無法避免的意外事件,熬過一個又一個可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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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茵一直沉默不語地站在樹下,眼睛直視前方,陳維則心裡不由地忐忑不安。她猛然回頭看見了他這副模樣,便衝口而出地問:「你有病,你知道嗎?」

  「是嗎?「陳維則乾巴巴地回答,」我差不多能感覺出我得了什麼病。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這正是我現在的全部心理徵候和生理狀況。」

  斯茵嘆了口氣,儘量放慢語調,使自己的思維不至於滑到意識的邊緣。」我是指一種象徵,你明白嗎?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當然。「陳維則冷笑一聲,」其實我從記事以來,就不記得自己生過任何病!我曾經跟你說過,我是一個標準的軍人,在任何嚴峻的條件下,都能忍受來自身體的考驗……可要是我跟你說,我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事,因而才得到這種報應,我現在是心安理得地承受著這種疾病的折磨,你不會認為我精神有問題吧?」

  斯茵的臉漲紅了,陳維則低下頭來,頗感興趣地看著她:「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這麼容易臉紅嗎?還是現在遇到了什麼難為情的事,才使你重新撿回了這份靦腆?」

  斯茵壓低嗓門,換了一種責備的口吻說:「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我是指,你為自己犯下了常人都會犯的小小罪孽和過錯,而自己懲罰自己?」

  「哼!事實上並非如此,我認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都無可指責。「陳維則揮了揮手,言談之間有意透出隱約的弦外之音,」我只是運氣不好,我這輩子都沒那種幸運--我沒有遇到過一個讓我向上,或者是給我向上的勇氣的女人……」

  「這麼說,是你自身缺乏這種力量?「斯茵打斷了他。她厭煩聽到自己的說教,但此時此刻,這一包羅萬象的話題又只能壓縮成一句句格言。」每個人都有糊塗和錯亂,找不到自我,又軟弱無能的時候。我不願教訓你,我完全理解你所受的精神折磨,但這是你每天都必須正視的問題。你必須正視自己在女人問題上,或者說是愛情問題上,所犯下的一次次過失……」

  「哦,你不能把單獨一次次的過失,與最終的失敗混為一談。「陳維則也打斷了她,又帶著自信的口吻說下去,」我在愛情方面是權威,這也是我內心煩惱的根源。為什麼我愛上的好女人,都不愛我呢?我想,你會知道這原因吧?」

  斯茵臉上的紅潮這次潛入耳根,她輕聲喃喃地說:「不,我不知道……你對我的判斷,恐怕只是一種錯覺……」

  陳維則幾乎是寬慰地看到,他這番話在她身上起到了淨化的作用。但緊接著,一陣痛苦的波濤就掃過他全身。這麼優秀這麼善良的女人,就像路旁那朵最完美無瑕的花朵,他卻只能觀賞,而不能把她摘下來,永久地供在掌心……此時,他真想把她摟在懷裡,就像他時常對其他女人那樣。哦,不!她不像其他任何女人!她早已深深地隱藏在他的內心和他的軀體之中,他們不能渾然一體,真是最糟糕的事!但這不是他的錯。他珍惜對她的愛,可是由於她隨時隨地所表現出來的令人崇敬的威嚴,使他明白她不過是對他懷著毫無保留的同情之心。

  此時斯茵也正帶著豐富的想像力,去展望四周斑斕的美景。她熟悉這裡的每一條小徑和每一棵花草,她喜歡吮吸那含著露珠的草葉的清香,喜歡凝視那樹枝掩映在藍天中的燦爛景致。當她看見日頭火辣辣地照射在歡呼跳躍的孩子們的草帽上,看見他們在陽光下閃爍著汗珠與水光的笑臉,炎熱的下午也就變得十分可愛了!她正思慮著此時此刻應該怎麼辦,並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卻沒注意到一絲微笑已從陳維則臉上掠過,即帶嘲弄又顯得關切的笑意。

  「我知道,我們命中注定是沒有結果的!「陳維則碰見她探究的目光,便痛苦地轉過身去,順著萬年青夾成的甬道一直走著,嘴裡喃喃地說,」我只是努力想把這件事做好……但我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斯茵知道,說話人的思緒也正游離於意識的邊緣地帶,此刻周圍的環境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了。或許他最終只能在某種寂靜的神秘狀態中,去找到精神的歸宿。斯茵有些害怕起來,她差點兒就想說出口去請求他:哦,不!你別再想了!那是你所忍受不了的懲罰!

  陳維則突然轉頭凝視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似乎看『清了她的心理活動。」你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斯茵又沉思了片刻,她說話時側過身去,語調有些發抖:「事實上,你不僅是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當今的婦女,她們比你想像的還要勇敢,她們能承受許多你不能承受的東西。我周圍就有許多這樣的女性,她們敢於向自己的命運提出挑戰,甚至……甚至去關注他人的命運,或者你把它叫做是干預也行。」

  陳維則在心裡掂量著這番話,口吻變得正式起來:「你的話讓我很吃驚,聽起來,像是要發生一場戰爭--男人與女人的戰爭。「」她們說,是正義與邪惡的戰爭,或者說是一場行動。「斯茵突然急切地說下去,聲音溫柔又低沉,充滿了不可言喻的關切之情。」維則,這是你必須參加的戰爭。你可能是心不甘情不願,但你已經被卷進去了!要麼,你就放棄,宣告投降;要麼,你就得付出巨大的代價,然後遭殃、完蛋。總之,你不可能取得勝利,至少是不會輕易取勝。」

  她話里的關切之意令陳維則汗顏,儘管他對這番話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可還是打定主意要寬慰她:「不,我不會遭殃,也不會完蛋……你這麼說,是因為你沒參加過真正的戰爭,你不知道,戰爭會改變一切,改變每一個人。瞧瞧我的模樣吧!我正在受苦!跟我打仗的女人也都一樣,她們不會比我更輕鬆,她們說不定還會遭受更大的不幸與犧牲……」

  他說到這裡自行打住了,突然咧嘴做了個苦笑的怪樣。斯茵覺得心頭一顫,連忙扭過頭去,裝作沒聽懂他話里的含義,趕快從-自己腦海里不斷盤旋的話語中抽出這麼一句:「不!我不喜歡戰爭!我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善良的願望。「陳維則指出,」都像你這樣,戰爭根本就發動不起來!」

  斯茵突然有種精疲力盡的感覺。她厭惡說謊,可又沒勇氣道出真情,女友們知道了非把她撕碎了不可!此時她的心寂寞又孤單,雖然跟這個男人並肩走在一起,但他們心靈的距離卻是遙不可及。

  「算了,我們只是在這裡胡言亂語!「她提高聲音,覺得自己的嗓子都快沙啞了。」這簡直是荒謬透頂!我們在談些不可能發生的事!」

  她正打算走開,但是陳維則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臂,抓著她離開了人群和小徑,把她拖到了醫院大門的柵欄邊,衝著她低低地吼道:「不!別走!你那麼說是有原因的!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反倒跟我玩兒這一套語言的把戲?」

  斯茵躲開他的目光,視線卻跳到大門外的院牆上。那堵刷得雪白的牆像是一面旗幟,一面醫院豎立的聖潔的標牌,幾排紅色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願盡我之所能與判斷力之所及,無論至於何處,遇男遇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希波克拉底<誓言>」

  斯茵轉向那個暴跳如雷的男人,那副表情像是一個權威的醫生,面對著一個不肯相信自己病症的患者。她現在必須提供的是一種職業性的保證,保證這位經歷了磨難與痛苦的病人在真實的世界裡,在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刻,還能向好的方面轉化,而不能讓.他自行萎縮起來,以更加虛無和冷漠的態度去對待世人。很多時候,人們的心理與病理特徵確實存在著一些不容忽略的相似之處。」我想,你是個缺乏自制力的人。「她平靜地說,」你現在需要嚴格地檢查心靈的傷口,看清哪些是別人造成的傷害,哪些是自己造成的傷害。至於那場就要暴發或者是已經爆發的戰爭,你還是交給我來處理吧!我將儘自己的力量去阻止它,或者說是搶救它。這是我的專業,我在這個領域是權威。」

  她拉下他的手臂,頭也不回地越過花壇,穿過小徑,走進醫院大樓。

  陳維則眼睛發直地看著她,臉上流露出孩子尋找東西時的茫然神態。他覺得自己似乎又面臨一次精神崩潰……不,它不是病痛的簡單發展,它預兆著一種新的循環。同時這一次病情的發作,也顯然增加了一層完全不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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