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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2:43 作者: 莫然

  六月中旬的一天,郭乃純在石家做客。她最喜歡這滿院濃陰,「庭院深深深幾許」的詩情畫意。枝繁葉茂的銀杏樹上,蟬子不約而同地齊聲鳴唱,金燦燦的餘暉透過片片樹葉灑下來,映現出黃昏這一美妙而輝煌的時刻。於是兩個年齡相差了三十歲的女人,便把茶几藤椅挪到這片綠洲上,用天空、雲彩和樹葉編織著一首色調斑斕的夏日之歌。

  「六月是真正美好涼爽的季節。」郭乃純坐在日光投影的邊緣,揉搓著自己的膝蓋說,「今天又是一個宜人的夏日黃昏,尤其在聽說了你那些動人的故事之後。看來,你是愛上楚雲漢了!」

  「愛上他?我的天哪!」冉凝嚇了一跳,繼而苦笑著說,「真是被你一語道破天機……最近我常常在半夜裡醒來,驟然想到,原來我也跟其他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慾!甚至也有婚外戀和第三者插足的問題!這真是可怕!」

  郭乃純燦然一笑,這微笑讓人想起世界上所有失去的青春。「其實,人的欲望大致都一樣。冉凝,別把自己搞得太累,中年人的家庭和婚姻,總是要遇到這樣那樣的考驗。要不,怎麼會有『七年之癢』一說呢?這甚至是很科學的,都給你定出時間了,婚後七年。所以魯迅先生才說:愛情需要時時更新和生長嘛!」

  冉凝嘆道:「是啊,我現在也才深刻地體驗到,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我和石洪駿正是在生活中產生了重大分歧,感情也就隨之而偏差、轉移……」

  

  郭乃純點點頭,絲絲入扣地為她分析著:「再堅貞的愛情也要死亡,何況你跟石洪駿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存在著某種程度的不平等,相比之下,你愛他是太多了一點。你對楚雲漢產生興趣,也是一個感情上的飛躍,『從奴隸到將軍』嘛!」

  冉凝笑起來,她把一頭秀髮抿在耳後,動人的面部表情就像天使一般容光煥發,仿佛在她身上洋溢著世界上所有的激情。「你形容得很正確啊!我也常想起曹雪芹先生的名言,原來女人真是水做的,哪怕心腸最硬的女人也都如此,一碰到泥做的男人就泡湯。看來我們的夏娃行動還沒正式開場,就得鳴鑼收兵了!」

  「為什麼?」郭乃純身體前傾,全身貫注地望著她,「我正想為這個行動喝彩呢!痴情女子負心漢,在男權思想嚴重的中國歷來如此,也算是一個傳統文化吧?在商品經濟時期,又有了新的表現形式,社會上不是流行什么小蜜呀三陪女郎呀……在笑貧不笑娼的舊社會,妓女們還總想著要從良呢!現在呢,婦女的地位應該提高了吧?卻有不少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甘心情願去干皮肉生涯!這也是逼良為娼吧?可能我有點兒憤世嫉俗,依我看,一切罪惡的根源都來自金錢!為富不仁,這是一個樸素的真理。所以我早就認為,女性應該組織起來自救。無論從哪個意義上來說,這樣做都很有必要!」

  冉凝沉吟著沒吭聲,她眼睛裡浮現出一片惆悵,白皙的面龐隱藏在一束長發之後,模樣活像個沒背景的迷途姑娘,而且來自無人知曉的界。她再開口時,也顯得信-C-不足:「我不知道,我很迷惘……我原來也持有你這種觀點,但認識了楚雲漢之後,好像一切都改變了……他讓我認識了男人:他們也會被女人拋棄,他們也有自己的失落、自己的痛苦,他們的壓力甚至比女人更沉重……我覺得,過去自己對陳維則也了解得不夠,或許他跟焦一萍並非百年婚姻,她的死也跟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有關連,所以我們才被內疚之情遮住了眼睛和心靈,長久地放不下……」

  「我早就想到了!」郭乃純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超然態度說,「冉凝,我早就勸過你,別把自己陷進去。現在我又覺得,陷進去也有好處。感情對於女人來說,是永遠悟不透參不明的!有人怕陷進去,因而終生徘徊在邊緣地帶。有人卻以大無畏的精神,好似飛蛾撲火、精衛填海、鳳凰涅磐,去燃燒自己,獲得升華。愛情又像甘醇,有人想痛飲,有人怕喝醉,你那個焦一萍就是精酒中毒醉死了,而你呢,從來都不怕拼卻一醉!但你對石洪駿的感情可以說是單相思,缺少回報和反應,所以你再想去嘗試另一種愛,一種你能獲得的愛。記住我的話,愛是生命的舞蹈,愛能使一個人富有。而當你精神上的愛增多時,你心裡對男人的恨也就減少了!」

  「我最近對男人根本就恨不起來!」冉凝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仿佛她剛吃下去一劑苦藥,滿口都是苦味兒似的。「或許,歲月的沉澱也會消磨掉愛恨情仇。總之,我現在對焦一萍的事兒也漸漸淡忘,漠不關心,而對自己的事反倒上心了!」

  「這就是女人看問題的方法。」郭乃純臉上露出她專心致志討論問題時的那份嚴肅認真,「女人往往是從自身出發去認識社會,不像男人是從社會出發去認識自身。」

  冉凝頗感興趣地轉向她,似乎急於探測這個睿智的女人的內心世界。「這也是你自身的經驗嗎?我早想問問你,你的那兩位世紀情人,他們現在都在何方?」

  郭乃純的臉色略顯蒼白,眼睛裡閃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這老婦人的整個輪廓猶如生命的展現,她臉上映出的不僅是青春的掠影,還有一股真正的蓬勃朝氣。即使到了老年,這張面孔也還是照樣美麗迷人、風姿綽約的。她嚴肅地迎視著冉凝探究的目光,表現出她從未屈服於病痛的高貴舉止,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說:「你說得對,他們確實是世紀情人。快半個世紀了吧?我從沒再見過他們。跑到台灣的那位可能去了美國,也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我連他的音訊都沒有。另外一個最近卻鴻雁傳書,給我寄來一首詞,我正想拿給你看……」

  信箋紙的質地非常好,字跡卻十分潦草,傳達出一種難以描繪的滄桑。是蘇東坡的一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信箋上的筆跡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就像一盞未知的燈那樣令人不安地燃燒著。兩個女人的目光交織一處,冉凝從郭乃純的眼裡讀出了滿足與欣慰,不由得驚訝。老一輩的人往往這樣,他們寧願為自己永遠相信的東西而獻身,卻不肯身體力行去動手解決問題。而年輕一代要做到這點卻很難,他們想去愛,也想得到愛,他們在此推進過程中創造一切和享受一切,然後便把歷史拋到腦後。現在的冉凝好像介乎於兩代人之間,她應該怎樣做,才能符合世人的標準和心中的感情呢?

  「你的精神世界十分豐富。」她把信還給郭乃純,由衷地讚嘆了一句。郭乃純微微一笑,這笑容好似聚集了心中的一切悲歡得失:「我知道你不贊成我們,可我們只能這樣,一首歌,一段詞,一種讚美,或是在心中激起的一片騷動,就算是傾心相愛了!不像你們年輕人,在感情上如膠似漆,難捨難分。比如你的楚雲漢吧,我認為,這至少都是一種感情轉移,因為你對石洪駿失望了,才想暫時擺脫自己對丈夫的感情,而去關注另一個男人。」

  「你們想擺脫誰?」石洪駿突然出現在她們身後,不動聲色地問。

  兩個女人都沒聽到他的腳步聲,那場面無疑是很尷尬的。郭乃純正想開口,冉凝搖搖手悄悄制止她,站起來說:「太陽已經下山了,我們回房問去吧!」

  自那以後,陰沉的氣氛一直籠罩著三個人,晚餐也吃得危機四伏,惴惴不安。郭乃純敏感到這一點,很早就告辭回家了,冉凝把她送下寬大的台階,看見老婦人一拐一拐地走遠,心裡快怏不樂。她回到房間,石洪駿正在翻天覆地,好像急著找什麼東西……

  「你找什麼呀?」冉凝調節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為避免衝突而若無其事地問。

  石洪駿明顯感覺到她那不快的情緒,仍是頭也不抬地翻著一個抽斗,硬梆梆地反問:「我的領帶夾去叨了?就是別針上有一個小小徽章的那種……明天有一個重要的外事活動,我得戴上它。」

  冉凝咽了一口唾沫來控制自己心臟的跳動,「對不起,我把它送人了……昨天一個朋友穿了身西服,我看著挺好,就是缺一件飾物,這東西又沒見你戴過,我就順手送了他……」

  石洪駿愣了愣里透出一絲疑惑,緊接著他就跳起身來,大聲斥責:「你怎麼能這樣?這領帶夾是一個英國客戶送的,是他們最古老的名牌!它價值多少你知不知道?」

  冉凝感到胸口膨脹,呼吸困難,丈夫重物不重人的態度令她氣惱萬分。「不就是一件小小的飾物嗎?能值幾何?」

  石洪駿聽了這話更為憤怒,「不在價值幾何,問題是……問題是你怎麼能拿我的東西隨便送人呢?誰給了你這個權利?」

  冉凝自知理虧,只有沉著臉不響,忙去收拾一桌亂糟糟的碗筷。石洪駿意猶未盡地跟過去,鐵青著臉說:「還有,我要提醒你一句,今後別再去管陳維則的事!焦一萍已經死了幾個月,你怎麼還不放過人家?他們夫妻之間的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呀?今天文炎告訴我,要不是你頂著個新聞界的名目,給人家施加壓力,他們公司也不會停陳維則的職!」

  冉凝吐出一口悶氣,這就是丈夫里不痛快的真正原因?她移開目光不去看他,措詞卻很強硬,「這不是陳維則和焦一萍之間的事,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事!」

  石洪駿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桌上的盤子就向地板上砸去,吼道:「你放屁!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嗎?大寫的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冉凝大驚失色地看著他,心像被錐子狠狠扎了一下,痛得她張開嘴絲絲地透著冷氣。她臉色慘白,目光驚恐,婚後十幾年,磕磕碰碰沒少見過,這般動氣砸東西還是第一遭呢!石洪駿似乎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便轉身「咚咚咚」地走進臥室。冉凝想追上去,身體卻像釘牢在地板上那樣動彈不得,淚花兒在眼眶裡直打轉。丈夫的背影像是憤怒劈開的峭壁、仇恨凝結成的山崖,尖硬,銳利,撞擊著她的目光,使她視線模糊……

  石洪駿心裡亂糟糟地一頭扎在床上,覺得自己精疲力盡,渾身的骨頭架子也一節一節鬆散開來……

  妻子近來很晚才歸家,又將一個男性飾物送了人,這一切給他留下了巨大不詳的謎團。他正是被這謎團攪得心神不安,失去了往Et的大丈夫風度,也無法以正常的邏輯思維來進行推斷,因而才鬥氣摔盤子的。。。.一但砸了東西罵了人之後,沮喪與煩惱仍然充斥著心房,因為他自己也曾跟女人幽會來著,也有說不清道不明、跳進黃河洗不清的罪責!文暢那天顯然有所透露,妻子也不會永遠蒙在鼓裡。他不知道該怎樣分說,才能讓妻子相信自己的清白。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做,才能讓自己一直硬撐著的神經鬆弛下來,讓自己四分五裂的心房癒合起來……

  冉凝有意在客廳里呆到很晚,才熄了燈悄悄摸進臥室。丈夫睡得死氣沉沉,她卻目光如炬,輾轉難眠。石洪駿今晚的行為令她大為震驚。丈夫平常不是這么小氣和愛修飾的人嘛!他甚至討厭文炎那種從頭到腳一身名牌的氣派,他以為真正的男人絕不靠身外之物來裝飾和襯托。既然如此,那麼他又何必為一個小小的領帶夾而大動肝火呢?

  初夏的夜晚仍有些涼意,冉凝將身體縮成一團,痛苦不堪地閉上眼睛,腦海里像是塞了一堆亂麻,理不出個頭緒……突然覺得臉上癢酥酥的,伸手一摸,竟摸到一把冰涼冰涼的淚水!她本來可以摟緊丈夫來溫暖自己的身體,但此時此刻她不願那麼做。她不願邁過那一道冰涼堅硬的山樑,而寧肯把苦悶鬱積心中……

  這是一個安寧寂靜的夜,也是一個陌生沉悶的夜。夫妻兩人背靠背地躺在一張床上,真有點兒「同床異夢」的感覺。凝心裡填塞了決絕的依戀和冰冷的感情,同時又充滿了牽腸掛肚、躁動不安的情緒……

  眼看著窗戶由深黛轉為青紫,冉凝才沉沉睡去。在夢中她看見了一團壯麗的火焰,似乎就在演義著鳳凰涅磐的故事。她感到自己也幻化成一隻美麗的鳳凰,正舞動著翅膀沖向那片火海烈焰,渴望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都被這片壯麗融化、燃盡……

  冉凝被石洪駿推醒,睜眼便見滿屋紅光,照耀通明如白晝。窗戶下人聲嘈雜,有人在驚呼:「不好了!著火啦!快起來救火呀!」冉凝依然恍若夢中,石洪駿順手扔給她一件外套,急促地說:「快穿衣服!走,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冉凝的手禁不住發抖,好一陣才套上衣服,又想到去撥火警電話。ll9在占線,可能有不少人在報警?N-凝又撥一遍,這回通了。她牙巴骨直打顫,報了好幾次地名才說清楚。跑到院裡一看,坊間鄰舍已是火光沖天!著火的地方原是一座舊工棚,建在通向大院的小道旁。傾刻間,工棚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團破銅爛鐵在熊熊燃燒。火勢像一條巨大的火龍,橫衝直撞,左右馳騁,一轉眼的功夫,便控制了這條出口要道,而且就快燒到石家的屋頂了!「我們怎麼辦?」眼看別人都在忙著搬東西,冉凝跑到丈夫身邊,急得泣不成聲。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觀看過火勢,那可怕的魔鬼一般的火焰卷著巨舌,令她驚恐萬分又無比慌亂。

  有什麼辦法?準備逃生唄!「還是男人沉得住氣,石洪駿居然有心打趣,他見妻子仍在左顧右盼,又笑道,」我勸你別想著去搬東西,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什麼用?還不如我一個領帶夾貴重呢!「冉凝淚眼汪汪,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里,竟然想到了家的溫馨,想到在那間破舊的大屋子裡度過的許許多多美好的時光,想到了遺留在那破舊而溫馨的家中的許許多多不算昂貴但卻絕對心愛的東西……女人的頭腦真是奇奇怪怪,在這個生死關頭,她竟然牽,掛著這些用錢買不到,也沒有任何東西可能替代的心愛之物。她的眼淚浩浩蕩蕩拋灑出去,而且起到了難以預料的功效,當她抬頭祈望上蒼時,發現上蒼也正在流淚……

  不!那是一場不期而至的傾盆大雨!真正及時的傾盆大雨!雨水直接澆注在織熱的火焰上,但卻無力撲滅那烈火,於是大火便裹著白煙直衝雲霄,火焰和水柱相互澆繞,情景蔚為壯觀。紅色、白色和桔黃色的火苗與亮麗的水珠一道飄浮迴旋,活像一群群幽靈在跳著怪誕的舞蹈……

  雨越下越大,儘管澆不滅這熊熊火焰,但已遏止住那本該摧毀一切的燃燒勢頭。更為幸運的是當晚沒有一絲風,火勢只往上走,無法向兩旁翻卷,於是這股巨大的火柱又只能沖天抗拒……

  被大火驚破好夢的鄰居們一個個跑出家門,卻誰也不願逃生,只是眼巴巴地等著救火隊來臨,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默默而頑強地與自然之力相恃,一分鐘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消防隊救火車呼嘯而至,宛如神兵從天降!所有人的眼睛裡都閃爍著淚光。冉凝一把拉住石洪駿的胳膊,激動不已地嚷道:「我們得救了!我們的家保住了!」

  石洪駿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瞧你有多傻!難道家的含義,就只是那麼一個方寸空間,那麼一堆金銀細軟嗎?」

  冉凝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丈夫的笑顏,內派失意,仿佛聽明白了這話,又好像似懂非懂。或許,在舊的痛苦與新的歡樂之間,還存在著一條很深的空隙沒被她發現,那就是希望與憧憬……哦,夜間的火災是如此令人難忘,她將終身銘記這個不尋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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