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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2:39 作者: 莫然

  趙寧新考慮了很久,要不要把那一萬元的事情告訴妻子?怎麼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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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目,他從心眼裡不敢相信兒子的話,也不敢相信繼女會有這般膽量這份貪婪。也許,他是不願相信?可中學校長應該很懂得少男少女,十五歲至十九歲的花季,正是青春綜合症的多發期,精神上的反叛也不在少數。尤其像陳明明這樣的姑娘,絕對是「問題少女」。在她身上,似乎隱藏著一種巨大的能量,好比壓抑的火山總會爆發,什麼樣的事情,她不敢去做呢?

  趙寧新和繼女的關係不好也不壞,應該說,他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他對她的關注程度甚至超過了其母。而陳明明在趙家的最初幾年,也確曾紅著臉靦腆地喚過他「爸爸」。只是最近一段時期,這本來就不甚親密的稱呼,叫起來也越發含混和口齒不清了。

  趙寧新心中隱含憂慮,對陳明明這樣的少女來說,生命本就是一張空白的畫布,可以將痛苦塗在上面,也可以將歡樂和痛苦展現其中。可惜他不能給她一份完整的親情。他上有老、下有小,他孝順母親照顧兒子還,不過來。何況這方面,夏水琴也絕非一個好幫手,她自己的精神生活還仰仗他來打理呢!

  但是蓓蕾總要開花結果,小女孩總要長大成人。不知不覺的,陳明明的歡笑里已經失去了天真,就像一朵幽暗的花,深刻而又細緻地開放在角落裡,看上去總是如此悲傷、如此寧靜,偏偏缺少生命的活力。最令人難忘的是那雙眼睛,黑暗好像永遠駐留在其中,又像海洋一般深沉。趙寧新偶爾接觸到這雙眼睛,總是要禁不住顫慄,總是無法壓抑自己的驚訝。事實上,他從未看透過那雙浸潤著不應有的悲涼的眼睛。趙寧新往往在心裡哀嘆著,擔心那表面上平靜的波瀾,總有一天會注入咆哮的大海汪洋……

  這一天已經來臨了嗎?十八歲的問題少女?一萬元的竊賊?當真是家賊難防?還是另有什麼貓匿?小玫瑰長出了毒刺?或是過早地淪落塵世的膚淺的花?趙寧新找不到一種令人信服的解釋,事情就一天天地拖下去。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這疑惑和猜慮的折磨,才原原本本地對妻子道出真情。畢竟,她是她的生身之母,無論發生了任何事,她都有權知道。

  夏水琴聽了,起初驚詫不已,繼而就勃然大怒。她跟丈夫截然不同,幾乎沒有經過一分鐘的仔細考慮,就認定了事情出在女兒身上,而且為此大大檢討和自責了一番。她最近也很不順,承攬綠海大酒家泡湯之後,又四處出擊尋找新項目,結果時運不佳,弄得焦頭爛額。自己的美容店顧不上管理,搞得一塌糊塗。眼看老顧客和回頭客一天比一天少,她氣不打一處來,怨天尤人地責怪不休,這才連忙撤軍鞏固後方。每天弄到很晚才回家,頭一沾枕就沉沉睡去,次日醒來只見面目浮腫,撲多少粉都掩蓋不住……

  唉,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下一代嗎?誰料孩子這麼不爭氣,竟然走入歪門斜道!一萬元!夠她十天半月忙活的吧?這事可不能輕易放過,她非得挑燈夜審,好好教育她一番不可!我的媽喲!不交出來那筆贓款,是不是還得送去法辦噢?!

  趙寧新不同意這風風火火的做法,可夏水琴氣昏了頭,哪裡聽得進正確意見?她不由分說把陳明明叫進自己的臥室,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罵。趙寧新見繼女滿臉通紅,完全不知所措的樣子,突然內心一陣隱隱作痛,急忙撤出戰場。走到房間門外,耳邊依然傳來一連串惡狠狠的辱罵。趙寧新長嘆一聲,懊悔不已,不期然接觸到兒子的目光。他正站在客廳當中探頭探腦,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你在那兒偷聽什麼?」趙寧新順口斥責,「還不去做功課?」

  趙小剛立刻收起所有的表情,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反退幾步,磨磨蹭蹭走回自己的房間。趙寧新靈機一動,突然搶前一一步抓住他,喝道:「兒子,我正要問你一句話,那天晚上你確實看見明明溜進我的房間嗎?你可別公報私仇,撒個彌天大謊,弄出一系列的冤假錯案來!」

  「你不相信我的話就算了!」趙小剛摔掉父親的手,沒好氣地說,「反正媽的房子又黃了!你也不用瞎忙活了!我知道,你心裡就裝著那兩隻狐狸精,哪管我媽的死活!」

  「這像兒子跟爹說的話嗎?」趙寧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房子的事怎麼樣了?你媽又怎麼樣了?說呀!」

  「誰知道?好像是她被人家整下崗了,房子也吹了!」趙小剛又惡聲惡氣地說,「你還是去問石洪駿叔叔吧!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他整我媽,說不定就是你授意的!」

  「你!」趙寧新圓睜雙眼,揚起手臂,「我打你這個不孝之子!」他正在氣頭上,忽略了兒子已經長得跟他一般高。趙小剛把頭一低,就將父親抵在背後的牆上:「你打吧!打呀!打死了,你好跟那兩個大小妖精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趙寧新進退兩難,從未有過的難堪。這時母親肖宏聽到了吵鬧聲,顫巍巍地走出房間,看見父子倆這般情景,也不由得喝道:「這是怎麼回事?公雞斗架牛抵角?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這般陣仗呢!簡直成何體統!」

  趙小剛見奶奶出面,立刻滑溜著身子躲進房間裡,剩下趙寧新滿面漲紅,羞愧難言,只得喃喃地嘆息著:「唉,自古忠臣出逆子呀……」

  肖宏最近犯了風濕痛,腿腳不靈便,走動都得柱著拐杖。這時她就用拐杖狠狠戳著地面,毫不留情地斥責兒子:「真是斯文掃地呼!你這個中學校長,平時在學校里,就是這麼管教學生的?兒子大了,你不能再對他兇巴巴的,得有點兒耐心!耐心,你懂嗎?」趙寧新不敢抬頭迎視母親焦慮的眼神。客廳里的燈光很暗,母親的面孔和頭髮好像都蒙上了重重的一層霜……不!那是母親最近萌生的白髮呀!她才是為子孫後輩操碎了心!

  趙寧新連忙低下頭,在喉嚨管里嘟噥了一句:「媽,你別生氣,回房歇著吧!我有事,得去一趟洪駿家……」

  拔腿溜了出來,眼睛裡已是澀澀的。唉,為了母親,他也得對兒子好一點呀!同理,鄧紅的事他也是不得不管,不得不問。

  石洪駿獨自枯坐在寬大破舊的客廳看電視,房間裡的燈光也很微弱,他抽著煙,嘴邊陰森森地凝結著一層寒氣。趙寧新走進去,四顧一望,笑問:「大記者還沒回來?最近我很少看見她,是忙著搞什麼新節目吧?」

  石洪駿將身子更深地陷到沙發里,看得出來,他正在努力抑制心中的不快,並且勉強保持著淡淡的微笑。「哼!還不是穿新鞋,走老路,她能搞出什麼名堂?」

  趙寧新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愁眉苦臉地看著老朋友。「我那一位也是,說上什麼新項目,結果老項目卻搞得一團糟,成天也顧不上回家……洪駿,我正想問你一句:現在的女人是不是都發瘋了?既然她們就知道忙事業,不需要老公也不需要這個家,為什麼還要嫁給咱們?」

  石洪駿不語,低頭猛抽了一陣煙,又驀地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望向他,「寧新,你今天來,不是為了跟我聊家常,罵老婆吧?」趙寧新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一時尷尬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老朋友是個正統的大男人,從不談及自己的隱情與私生活,可別把他看成是婆婆媽媽家長里短的小男人了!他支支吾吾地說:「沒……沒什麼,你這老弟,幹嘛一本正經的?咱們就隨便聊聊也不行嗎?」

  石洪駿又狠抽了幾口煙,使勁在菸灰缸里摁滅了菸頭,站起來,任偉岸的身軀在燈影里搖撼著,直截了當地說:「趙兄,我想你一定看了冉凝搞的電視節目。鄧紅的事,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是出於無奈……她下了崗,沒分到房子,哪怕我是個廠長,對此也無能為力啊!你明白嗎?」

  趙寧新雙手托住下巴,嘆了口氣,「唉,我怎麼能怪你呢?我怪我自己還來不及呢!鄧紅其實是一個好女人,至少她的心思都放在這個家裡,放在丈夫身上……她家境差,沒文化,沒教養,也是沒辦法的事!哎,你還是我們的媒人呢!說實話,我確實非常希望,你能多多關照她!」

  「這不可能,我根本就無法關照她!」石洪駿又把臉一板,正色道,「寧新,你要知道,絲綢廠現在正是最困難的時候,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違反自己訂下的各種章程!正像我時常對冉凝說過的那樣:自從我當上這個廠長,我就再也不屬於我自己了!」

  趙寧新心裡像是堵了一團亂糟糟的破布,他心生不悅,便佯裝迷糊,有意刺探:「你那麼堅持原則,文炎拉你去做房地產生意,你為什麼又不拒絕呢?」

  石洪駿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舉起手朝空中一劈,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懂,這正是絲綢廠的最後一搏!雖然有些冒險,但我必須』試一試。現在是市場經濟,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廠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如果這事成功了,或許能為多種經營開闢一條新路……」

  趙寧新怏怏地站起來,硬生生地說:「我是不懂!你們都說我書生氣十足嘛!官場上的事和經濟上的事,我都鬧不明白……我走了!」

  「哎,你不再坐坐啦?」

  石洪駿伸手想拉他,突然發現對方的眼神是那麼淡漠、疏遠和陌生,手臂又在半空中停住了。趙寧新腳步聲很響地走出去,他弓著脊背,側面看來逶迤起伏就像一道荒涼的山樑。曾幾何時,老朋友之間就橫陳出一片沉寂的沙漠?男人們又都怎麼了?他們應該有許多事可以解釋,可以澄清,可以溝通,可以原諒的!然而今晚,兩個圈子裡最為冷靜最為理智的男人,卻都失態了!

  趙寧新心中也飄過一片陰云:今晚石洪駿很反常呀!往日裡他儘管遇事六親不認,還不至於處事這麼有失技巧,有失風度。他疲憊的眼神和喑啞的嗓音,都隱隱透露出心裡的痛苦,好像身上確實背負著極大的壓力。他的家也不像個家,冷冰冰的氣氛,流動著濃重的惆悵和空虛……

  突然間他又自責道:那你又算什麼呢?既然如此賣力地為前妻奔走,當初你就不該遺棄她呀!唉,傲視凡俗而優柔寡斷的知識分子呀!你重新組成的家庭不也快分崩離析了嗎?踏進房間,只見夏水琴仍在惡聲惡氣地「教育」女兒,陳明明坐在化妝檯前,似乎對母親忽冷忽熱的行徑司空見慣,因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直往下掉……

  夏水琴回頭看見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不承認,她說她沒拿。那天晚上她以為我在房間裡,才進去找我……」

  以下發生的事讓趙寧新毛骨悚然,他以為那女孩子就要嚎啕大哭,誰知她卻眼神迷亂地看著他,嘴裡喃喃地念叨著:「我沒拿,我沒拿,我沒拿……」

  趙寧新有點兒慌神,覺得不對勁兒,這孩子的神經好像要出問題?他急忙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又摩挲著她的頭髮,撫慰地說:「明明,沒拿就算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查一查……你別哭,別哭啊!」聽了這話,女孩的眼淚才噴涌而出,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伏在梳妝檯上的肩膀不停地抽動,代表著真正意義上的悲慟。趙寧新簡直擔心她要哭岔了氣,忙把她扶回自己的房間。走過客廳時,他。能覺察出繼女渾身沒一點力氣,身體四肢都軟綿綿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他一回到臥室,連忙對妻子說:「你得小心點兒,明明恐怕要出事……」

  夏水琴什麼也沒說,只對他淒涼地笑笑,似乎她自己也精疲力盡了。

  次日中午放學,陳明明在校門口攔住趙小剛,她說話時兩眼噴火,心臟幾乎要炸裂。「趙小剛,是你跟你爸胡說,告我偷了那一萬元?」

  趙小剛咧嘴笑著,無恥地晃晃頭,「是我告的,怎麼樣?你這個超級小偷,就別再抵賴了!」

  陳明明憤怒地挺起稚嫩的胸膛,大聲反駁:「我沒偷,你才是小偷呢!我敢打賭,那筆錢是你拿的!老師們不願讓校長知道,可我很清楚,你經常逃學,去跟一幫高年級同學聚賭!有一次,我還看見你跟他們就在這校門前,賭過往的車輛號碼是單數還是雙數……有贏就有輸,你哪兒來那麼多錢?不靠偷靠什麼?」

  趙跳起身來狠狠推了她一把,還在她身上踢了兩腳,面露青筋地吼道:「你胡說!胡說!怎麼會是我拿的?我是我爸的親兒子,我為什麼要偷家裡的錢?你呢?你是個野種!拖油瓶!是外來的賤貨!你從來就不把這個家當作自己的家,所以你才去偷我爸的錢!野種!賤貨!小偷!小偷!是你和你媽趕走了我媽,我恨不得在你們的碗裡扔耗子藥,恨不得殺了你們這兩個妖精!我要把這事告訴老師,告訴全校的同學,讓他們都知道你乾的醜事,都跟我一樣地恨你!恨你!」

  他跺著腳,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似乎要把滿肚子的怨氣、滿腔的仇恨和怒火全都發泄出來。大街上的行人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可憐那女孩面孔煞白,嘴唇抖索,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趙小剛見陳明明沒有招架之力,便叉著腰,得意洋洋地看著她,「怎麼樣?你沒話說了吧?乾脆認輸,承認自己是小偷算了!

  告訴你吧,你就是把剛才的話告訴我爸,我爸也不會相信的。他為什麼要相信一個外來的雜種對自己親生兒子的污衊呢?你要是還有一點自尊,你就滾,滾出我家,滾得遠遠的,滾到原來的地方,再也別讓我看見你……」

  陳明明沒等他說完,就已經哭出聲來,然後好像深怕自己控制不住似的,一轉身就跑開了。趙小剛看著她抽搐不停的背影,有一陣嗜血與報復的快感。他總算是給他媽報了仇了!

  這個初夏並不炎熱,然而頭頂的樹葉已經開始斑斕。陳明明淚眼模糊地透過樹枝望向天空,心裡悲哀又恐懼地想著:他說得對,他們全都不相信她。親媽,繼父,還有完全陌生的奶奶,以及這個世界上最仇恨她的異姓哥哥……她會永遠挺不起腰抬不起頭,一輩子頂著個小偷的罪名,走到哪裡都低人一等,風雨飄搖地度過此生……

  她抹掉眼淚想了想,毅然走進學校隔壁的一間藥店,買了一瓶「舒樂安定」。她掏出自己節省下來的零花錢時,手抖顫著,臉上毫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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