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24-10-04 09:22:36
作者: 莫然
還不到六月,晴空里就響起了春雷。雷聲起初邈遠而又沉悶,就像火車輪轟隆轟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乎暮春總是被忽略了它的神聖和威嚴,因而發作起來格外震怒。
陳維則腳步有力地踏在街面上,也像軍威雄壯的士兵擂起戰鼓一樣。他時時憤怒地仰頭觀望,任雨水無情地澆在臉上,好像巴不得天空中響起這春雷,划過蒼穹,滾過心頭,讓風雨抹去那人生的軌跡,歷史的沉疴,使他的生命重又煥發異彩,重又焚燒起激情烈火,或者就讓這狂風暴雨澆個透徹,讓他和這個世界一道融進雷雨的清洌之中,顫慄地領受大自然的洗禮吧!憤懣和羞愧籠罩著他的身心,風雨雷電搖撼著他的生活,他血液中的魔鬼終於抬頭了,再也不願受到任何規範和約束……
雷雨之前本是個晴朗的天,空氣中散發著夾竹桃的芬芳,院牆上的喇叭花開得格外艷麗,還沒讓位於鋪天蓋地的銀色雨簾。陳維則在院子裡清洗那部「道奇」十九座麵包車。幾位大客戶想去九寨溝玩玩,總經理副總經理都得陪同,如此重要的出車任務,行政科長非得親自出馬才行。他心裡還有一個隱秘的願望,到天荒地遠的大草原去走一遭,或許能採擷到綠葉的清香和雪水的沁甜,重新覓回一個旖旎的美夢?這幾個月來,他實是過得太苦太累了!心的熬煎使他足足老了十歲。孤獨、隔膜、惆悵、淒涼……種種情緒在心頭縈繞,他時時煩躁難耐,卻又找不到人傾訴。楚天虹?見鬼去吧!她恐怕早已把他忘到九霄雲外了!
文炎的出現使他吃了一驚,最近一段時期,他待他更像一個居心叵測的上司,而不像一個滿懷同情的老友。
「是總經理讓我來的!」文炎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好像也希望他忘掉那個詼諧玩世不恭的形象,「這次九寨溝之行,還是另派個人吧!你就不必去了!」,
「為什麼?」陳維則皺起眉頭看他。要從對方那副嚴肅認真的面孔上,推測出這一席話的含義,其實並不難。「你們不信任我?以為我家裡出了亂子,又背了一個處分,就再也不想活了?就會把車開進岷江去,跟你們一道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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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炎耐心地聽完這一篇刻薄話,才笑道:「你說夠了吧?誰要是有這想法,那真是愚蠢透了!我若是你,就不會在這種時刻說這麼多。言多必失,你懂嗎?」
陳維則一邊思考著,一邊盡力忍住想咳嗽、擤鼻子等此刻他應該做出的任何情緒化的舉動。「是你們的決定,讓我覺得一切都毫無希望,甚至連活下去的意義也不存在了!」
「別胡扯了!」文炎斷然說,一邊轉身作勢要離開,「你只須再另派個人,把鑰匙交給他就行了!」
陳維則見他腳步匆忙,有點兒驚惶失措的味道,不免大笑起來,「你緊張什麼?想躲開我?想避嫌嗎?我又沒犯法,你心裡也很明白,我們是老朋友,而不是法官與罪人的關係。我們的交往一向都是清清白白的,沒有任何見不得天的事……」
文炎想了想,又機警地回過頭來,決心把話說透:「不幸的是,我們的關係確實變複雜了!我也不情願這樣。但既然我們還要在一個公司里共事,而且希望能友好相處下去,就不得不相互撇清。這樣對你對我都好。你明白嗎現在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改變事情的實質,也不能扭轉事態的發展了!老朋友,還是現實點兒吧!接受我的勸告,最好是離開公司,去另外謀一條生路。」陳維則心裡涼了半截,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儘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裡殘存的希望已經被打碎了!
這個朋友冷酷無情……不!他只是道出了冷酷無情的事實!而朋友的定義,正是要把人生的底牌揭示給他。文炎確實這麼做了!儘管陳維則認為,這做法是對他賴以生存的根基的挑戰,但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人們對於風流韻事的看法,往往不同於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然而他的感情衝突從來都是生死攸關的!是他的遭際與眾不同?還是他對愛的要求格外強烈?因而才給自身注入了如此之多的痛苦、淒涼、懊悔、乃至絕望?
時間一分一鈔地過去,陳維則仍然站在小院裡發呆。直到公司指派的另一個司機取走了車鑰匙,他才無知無覺地挪動著沉重的腳步邁出院門。陽光普照著清晨的天空,倏地就颳起了一陣狂風,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猶如快要斷黑時的光景。沒有任何預示,雷聲就轟隆隆響起,豆大的雨點兒也噼里啪啦打下來……
陳維則雙臂下垂,麻木不仁地走在大街上,腦子裡空空如也,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種走投無路的境地。二十年的苦苦追求,二十年的悲歡離合!是心力交瘁?還是脫胎換骨?總之,他走上了一條自己也沒想到的路。這不是戲弄人生,而是羞辱感情。哦,他自己作踐自己,自己糟踏自己,自己把自己踩在腳下!你想報復生活?到頭來卻是向生活乞討,甚至更糟,是被生活無情遺棄……
一切是這樣地荒唐可笑!如果時光倒退二十年,誰會相信他.
曾堅貞不移地追求真愛,而且從此涉足漫長的人生,苦難辛酸的人生?莫非這就是痛定思痛的反叛?是生命是情愛就會不顧一切地燃燒?
又一道炸雷在頭上響起,閃電像銀蛇逶迤天幕。是不是老天爺在發怒?想要懲戒世間所有的薄情男?天空在燃燒,陳維則的心也在燃燒,他覺得有一種痛苦而輝煌的感受……
他走進綠海大酒家的廳堂,渾身已被淋得透濕,大雨卻被隔在落地窗外的世界上,變成了一副濃濃淡淡的潑墨山水畫。陳維則頭暈目眩,兩眼昏花,恍惚也置身於一副現代派的畫布之中,廳堂里的方角圓柱被肢解成了類似的幾何圖案,而游離於身邊的人和物卻像積木似地堆砌著,又如魔方般變幻莫測,混亂離奇……
他走到一所緊閉的房門前,昏昏然的頭腦里尚能辨認出,這是楚天虹最近承包規劃的工程所在地。呀怎麼稀里糊塗來到這兒難道潛意識裡,仍然想討一個說法,而不怕被她狡黠的言詞所擊倒麼?但門關得嚴嚴實實,又不像有人在此。他無意中推開門了瞥,頓時就目瞪口呆地愣在當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天仙?還是鬼魅?那飄若驚鴻、宛若游龍的半裸女子,不正是楚天虹嗎?這副打扮可真叫性感!何止是性感,簡直是暴露!她赤著雙腳,身上重重疊疊裹一層幾近透明的輕紗薄綢,看上去像雲一般縹緲、霧一般朦朧。那高聳的雙乳,隆起的臀部,纖細而韌性的腰,豐滿又勻稱的雙腿,還有眼角眉梢乃至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宣洩著一股盪人心魄的風騷和妖嬈!
「嘻嘻嘻……」她在空蕩蕩的廳房裡打了一個轉身,「我這模樣,簡直是五花大綁了
「不,這樣最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嘛!「另一個長發男子手捧照相機,靠在一根圓柱旁,豎起一根手指說,」別動!我要給你拍了!」
「咔嚓!「」咔嚓!「那男子一氣拍了無數張,活像專業的攝影師不放過每一個可以入畫的場面。而鏡頭前那嬌冶的小女子,則有模有樣、有招有式地擺出各種姿式,一仰頭,一抬手,一蹬腿,都是恰到好處,並不顯得輕賤下作,反倒真有點兒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真是太棒了!「手捧相機的男子一甩長發,打了個響指,」天虹,你該上影幕,去當個女明星!只拍這麼幾副GG照,真是太埋沒你了!」
「你忘了?我就是演員出身!「楚天虹像一隻波斯貓那麼靈敏地竄到他身後,兩隻柔嫩的手放在他肩胛上又揉又捏的不過現在我是美容按摩師。怎麼樣?舒服嗎?想不想掏出一筆錢來,試試我的手藝?」
陳維則已認出那男子正是林濤,在市委大院跟他一樣聲名狼藉的傢伙。此刻他放下照相機,反身一把按住她,淫蕩地笑道:「我的小妖精、小魔鬼!。還是等咱們拍完照,一道去洗桑那浴吧!我知道東郊最近開了一家,男女共浴,棒極了!」
楚天虹撥開他的手,婀娜多姿地站起來,「當然了,那是一種高層次的西方文化嘛!我也打算在這兒開一家……哎,林濤,你的美工設計得快點兒完成,要不土木裝修一開始,就怕趕不上了!」「放心吧!包你滿意!」林濤收起照相機,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手托雙腮看著她,臉上浮起了淺淺的微笑。「楚小姐,你這是不是在下逐客令?」
楚天虹嬌笑一聲,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彩綢條。林濤屏住呼吸,陳維則卻嚇了一跳,老天!難道她還要在這兒跳個脫衣舞?平時裝扮得冰清玉潔,沒想到這麼風騷這麼無恥!或許她從未用自己的心性自己的骨肉去愛過他?而他對她的愛也始終帶著一種偏執一種狂熱一種盲目?她輕而易舉就讓他的生命至愛蓬勃燃燒,但等他燃至灰燼,愛到極點,她卻把他耍了!扔了!又跟這不男不女的長髮怪物廝混到一塊兒,而且如此張狂如此放縱……
楚天虹剛解開綢帶,突然抬頭看見了他!這一刻猶如世紀般漫長,又像死一般沉寂,他和她都願就此化作石雕神像,再不看這人間一眼。事實上,楚天虹的臉色正如冰天雪地般的冷漠,而陳維則也是手腳冰涼,冷透心尖。唉!他與她就像是天上的兩顆星辰,貌似接近,實則遙遠,倘若一相觸一碰撞,便會導致本世紀末的災難吧?
陳維則大踏步走過去,眼睛筆直地望向她,一伸手就「嘩」地撕開了她肩上的綢條,於是半個高聳的乳胸便潔白晶瑩、挑戰般地挺立在眼前!他的面部肌肉抽搐起來,他艱難地咽下一唾沫,又艱難地閉上了日艮睛,長嘆一聲。
「哼!我還以為你是大家閨秀千金體呢!誰知你……你這麼隨隨便便就在男人面前解帶寬衣!你,我看你也別搞什麼桑那浴了!乾脆開家窯子得了!你本身就是妓女!比妓女還不如!」楚天虹出奇地平靜,眸子清亮坦然地盯著他:「別信口開河了!
我是在為我的新公司拍開業GG!至於這個男人,我正想給你介紹一下,他是我正式的男朋友,也是我的美工設計師……」
「不用介紹了!」陳維則怒火萬丈地打斷她,「我早就認識這個男人!連他有兒斤幾兩,我都比你還清楚!」
「清楚就好!」楚天虹微笑著接下去,「既然清楚這一點,你就知道我們倆都是單身,背著人怎麼親近都不過分!倒是你私闖民宅,舉止可疑。考慮到你有前科,我也就不招保安了,以免你再吃官司!
」
林濤似乎沒想到能有這一幕,驚愕、恐懼、意外全都刻寫在那張風流倜儻的臉上。他碰上陳維則仇視的目光,便垂低頭,縮著肩,彎下腰,重又席地而坐,像個等候審判的有罪之人,心裡卻巴望著能置身於這場狂風暴雨的衝突之外。陳維則臉上身上不知從哪兒冒出的汗水,竟像是淌開了一道道小河……不,不僅是汗水,還有剛才淋的雨水,混混沌沌摻雜在一起從額前流過,又細細密密地侵入他燃燒的眼球之中。
「這麼說,天虹,你當真打算跟我分手啦?」
「無可奈何花落去嘛!」楚天虹不慌不忙地隱身於圓柱之後,開始換衣服,一邊仍在清晰地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們又何必互相折磨呢?生活已經太苦太累,何不自己多尋找一點兒歡樂?再說我們的願望從來就不一致:你是想有個幸福的小家庭,而我卻無心為兩個人築巢……當然,感情落到這一步,我也是有責任的!或許你還認為,你老婆的死也該歸罪於我。但請你相信,我那時確實很愛你,也曾經想過嫁給你。然而,我卻拗不過我自己……維則,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想,如此坦白之後,你總可以寬恕和諒解我了吧?」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從容不迫地說著,就像在背誦一篇不太深刻的自我檢查,但語調卻全然沒有絲毫的感情色彩。
陳維則熱血直衝頭頂,他像抓小雞一樣地抓起林濤,吼道:「那麼你對這個男人呢?也是這麼不關痛癢的?」楚天虹竊笑嫣然地從圓柱後閃身而出,重又是一副清純淑女的打扮,但臉上的笑容卻表明,惡作劇已悄然在她心中醞釀而成。她對林濤點點頭,說:「他也不例外。林先生,我剛才那番話,你聽明白了嗎?」
林濤使勁掙脫開陳維則的手腕,神經質地笑著,有意回答得官冕堂皇:「當然明白,這正符合我的遊戲規則!」
陳維則兩眼噴火地看著他們。他清楚她那顆自私的心,那腔冰涼的永遠不會沸騰的血,還有那骨子裡潛藏著的陰毒與無情,以及她外貌所能表現出來的虛榮!他這麼了解她,卻還是沉溺在這一潭死水微瀾中,眼睜睜看著自己感情的激流泛濫成一江春潮,沖向不可知的彼岸……
現在他們隔水相望,而這條河卻比天上的銀河還要遙遠。男子漢的自尊在這一刻陡然崩潰,陳維則咬緊牙關,兩行淚水仍是潸然而下。他忽又仰面朝天大笑,語調卻平靜得令他本人都感到吃驚。
「算了吧!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們這一對狗男女!」
他大步摔門而去,楚天虹卻虛脫一般倒在地上。林濤猝不及防地撲過去,纖長的手指簌簌發抖。「天虹!你怎麼啦?」
楚天虹偷偷睜開眼睛看著他。新的誘惑仍是令人陶醉,她為何不再試一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