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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2:29 作者: 莫然

  落日好像凝固地懸掛於城市灰藍的天幕上,鐘樓的尖頂和正在修建的高屋大廈,便成為它錯落有致的剪影背景。處於盆地的落日壓根兒不紅,只是一圈淡淡的明黃色,可圓得完美無缺。這是西部都市難得的自然景觀,匆匆忙忙的人流卻很少去欣賞去流連。現代人的八小時之外,被分割成無數個板塊,但沒有一處屬於這輝煌的落日。

  冉凝也騎著車混跡於人流之中,她同樣沒有這閒情逸志。城市在燃燒,她的心也在燃燒。那天好友的一席話,使她心裡至今沸騰著開了鍋。她利用職業之便,不費吹灰之力就打聽到了歌星鄧麗的情況。錄製完節目,她直奔「聲雅廊」而去,決心瞧瞧這個勾引自己丈夫的小妖精,是否三頭六臂?

  在文暢面前尚能佯裝瀟灑,單獨面對自己時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很在乎這件事,確實很在乎石洪駿。冉凝花了好幾天的功夫,來整理自己混亂不安的思緒,卻無力把糾纏著心靈的惡魔徹底趕跑。至少她眼下做不到這一點。有時,驅除一種痛苦遠比剝奪一種歡樂還要難,何況,文暢的發現早已剝奪了冉凝內心的歡樂、,她再也不能閉起眼睛,不去窺視丈夫隱秘的一角,就是讓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辦不到。一個念頭始終盤旋在心底:究竟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對他具有吸引力,而對她構成威脅?

  出於女人的天性,冉凝不知不覺地打扮著自己:她穿了一件太陽般燦黃的緊身短上衣,下系一條奼紫嫣紅的尼龍綢大擺裙,艷麗不俗的圖案中,總有那麼一縷若隱若現的明黃色,與上衣遙相呼應。胸前是一片黑色鏤花,畫龍點睛一般襯托出白皙的胸口和高聳的乳峰。她在五月的夕陽中顯得容光煥發,生氣勃勃,就像一束嬌艷欲滴的鮮花。不知內情的人,哪能料到她這是在會情敵,擺戰場呢?

  騎過省圖書館的大門時,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下寬大的台階,像呼嘯而過的子彈一樣沖向她的車頭。冉凝不無驚慌地剎住車,隨即認識到,這一衝撞事件是因為對方失去自控而產生的。那個男子正屈膝握著她的自行車把,那隻手甚至比她的手更有力,似乎仍在平衡著自己的重心。

  「喂,你是怎麼回事?」冉凝惱火地叫道,「走路不長眼睛!」。 「對不起。」那人連忙說,旋即寬慰地笑起來,「是你啊!」

  冉凝也不期然地叫出了聲。這個膚色黝黑的男人,帶著一點兒不情願讓人認出來的尷尬,皺起眉頭微笑著。及至看到冉凝的欣喜神色,這種情緒才從他臉上消失了。夕暉熠熠,如一圈光輪鑲在他身周,使他從一片朦朧模糊的陰影里凸現出來,輪廓清晰地呈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我來這兒是為了找幾本可看的書!「他辯解似地說,」沒想到下台階時膝蓋一軟,衝到你身上……這真是,怎麼說呢?」

  「有緣吧?「冉凝關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怎麼啦?不舒服?」

  楚雲漢有幾秒鐘猶豫著不說話,但每過一秒鐘都使他自己更為難堪。冉凝留神看去,競發現他依然握著車把的手在顫抖。五月的傍晚並不炎熱,但他的鬢角已經滲出了汗珠。

  

  「怎麼說呢?「他帶著不以為然的幽默,」我今天一天還沒吃飯呢!我的口袋裡,當真沒有一分錢了!」

  冉凝驚訝地看著他,似乎感到了極度的震驚:「你就窮酸到這種地步?」

  楚雲漢悲天憫人地聳了聳肩,」真是個不幸的男人,對嗎?『我敢打賭,你從不知道在商品社會的今天,還有這麼一種男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人都有走投無路的時候!「冉凝不無體恤地嘲諷著,」看來你衝到我身邊絕非偶然,這是上天的預示。我非得把這事攬到自己身上不可!走吧,我陪你去吃晚飯。」

  「你樂意幫助你所遇到的每一個落難的人?「楚雲漢和顏悅色地問,以便使雙方都能夠接受,」或者,你僅僅是在同情我?」

  「走吧!「冉凝見他緊握著自行車把不放,便順水推舟把車丟給了他,自己空著手走在前面,然後又回頭說,」別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可能是世界上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徒步走在大街上,不時交換著一瞥眼光,雙方都在試圖看出餘下的激情痕跡。那晚的情景似乎變得虛無縹緲了,但是,一絲溫沁的感覺卻慢慢滲出心田……

  楚雲漢苦笑了一下。他今天來圖書館純屬偶然,他還沒有卑鄙到那個地步,不至於處心積慮地四下里跟蹤女記者。但出於上蒼的安排,他下台階時滑了一跤,腳跟不穩地趔趄著,恰好撞到冉凝的車前。而他靈機一動,又開始扮演那個身處絕境的可憐男人。這是生活中常有的情形,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扮演過什麼角色,並且得心應手,進退自如,他就會永遠扮演下去,甚至再也找不到機會還原成自己。

  「你在想什麼?「冉凝歪頭看著他。

  「我在想,你一定對我這樣的男人感到厭煩了!「楚雲漢一邊思』考著措詞,一邊用眼角餘光追隨著她,」剛才這個邂逅,使你簡直把我看穿了吧?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甚至走路都要摔跤,喝涼水都會塞牙!這一年,我可是運交華蓋,霉透了!「」別給自己找藉口,你運道不錯!這時候遇上一位樂於助人的朋友,還不是一件幸事?「冉凝乾脆地回答,」何況你對我來說,也不是毫無趣味。如果我覺得你令人厭煩了,我就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至少會在談話中流露出來。我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感覺,我也不會強迫我自己,跟一個沒勁兒的男人吃飯消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楚雲漢點點頭,忍俊不禁:「我能理解,如果你不那樣做,我們倆可就蠢透了!而我恰恰覺得,我們倆都是聰明人。」

  冉凝哈哈大笑,拉著他進了一家乾乾淨淨的小飯館。點菜、等菜的功夫,他們又都正襟危坐地思索起來,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說了一通令人討厭或者神經質的話?

  楚雲漢想,對於面前這個女人來說,自己僵持地坐著,兩眼平視前方,把手放在膝蓋上,任自己在對方看不見的那一隅空間裡喘息著。他們倆不同於戀人,沒有值得追憶的往昔,他們倆也不同於夫婦,沒有可以憧憬的未來。然而此刻他才真正地發現,自己已經深沉地、義無反顧地,同時也是膽顫心驚地愛上了她!

  「喂,你怎麼不說話?「冉凝朝他含笑點點頭,似乎這意外的相逢使她格外興致盎然。」你是不是有意在冷落我?「楚雲漢已經點燃了一根煙,聽到這話便被煙嗆得咳了起來。他待咳嗽停下來才說:「坐在這麼漂亮的一位女士面前而去冷落她?怎麼會?我是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覺得自己最近的心情很奇特,就像一個酒徒那樣:當我頭腦清醒時,壓根兒不想見到任何人;當我喝醉了,打算找個人聊聊時,又會發現,沒有一個人想見到你……所以,我在大街上跟你相遇,也真是上天的恩賜!」

  「好啊! 「她仿佛由於聯想而微微傾身向前,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那就談談你自己,談談你喜歡和厭惡的人……」

  楚雲漢臉上出現了真正的痛苦,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啵瀾湧上心間。」對不起,我不想談……不想在這個嘈雜的地方跟你談起那些需要仔細體味的傷心事……也許以後,也許在某個適宜的場合,我會跟你談起這些……你知道嗎?我現在恰好處於一個半醉半醒的狀態。」

  「我明白了! 「冉凝閃開身,讓服務員把一盆豆腐湯端上桌,」那我們就先吃飯吧!」

  吃飯時他們默默無語,不聲不響地心領神會著。他們都意識到了自身所表現出來的嚴肅莊重的風度,並未把內心隱秘著的那一道自我放縱的渴望壓下去。恰恰相反,漸漸支配他們的,是對對方的令人回味的好奇與興趣。他們雖然暫時被自身這種試圖去探索與尋覓的願望給嚇壞了,但他們的頭腦和靈魂、思想和感情,卻在經歷著一場重大的轉變。這是為重新組成一種新關係,而必須經歷的一場原子裂變和分子轉換。

  好不容易吃完了這頓飯,冉凝掏出手絹擦擦嘴,仍是默不作聲。楚雲漢這時打了個寒顫,心底突然襲上一陣恐懼,似乎連剩下的自信也沒有了。她會不會在這頓毫無情趣的晚餐之後,急於擺脫自己呢?他一定要跟她再說幾句話,他不能讓她輕而易舉地從身邊溜走!

  「喂,你別緊張。「他驀地冒出這麼一句,」當我喝醉的時候,除了撕開自己,並沒有拆散過或者砸碎過任何東西。當我清醒的時候,也是在反覆琢磨這句老話:黃金萬兩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

  冉凝又笑了起來。同樣的擔憂也使她提心弔膽:要是這個男人就此走出她的生活,也會使她隱入一種難以名狀的不悅之中吧?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她對他的願望完全是無意識的,她極不情願看到,這件事不能保持平靜的狀態,這件事不能自動停止。他們的關係要麼向前發展,要麼向後倒退。但她還沒來得及對當前的行為做一個正確的評價,就已經在腦海里策劃下一個行動方案。而且把它說出口了!

  「我是新聞記者,我的職責就是挖掘大眾知音。怎麼樣?今晚願意跟我一道行動嗎?不問任何原因,絕對服從地跟我去一個舞廳?」

  「非常願意做你的跟班、隨從、聽差兼保鏢!「楚雲漢咧嘴笑著起身,揮手做了一個開路的姿式,」大記者,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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