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4 09:22:19 作者: 莫然

  冉凝推門進屋,石洪駿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落地檯燈的一圈光環籠罩著他,顯得是那麼安詳淡定。見到她,只漫問了一句:「回來啦?」

  由於工作的特殊性質,冉凝經常要連夜錄製節日。她把兒子定豪寄養到父母家,平時跟丈夫就兩個人,晚飯往往是一頓清水掛麵了事。石洪駿是天下最不挑食的男人,無論妻子做什麼,他都一樣好胃口。但有一條,讓他下廚房是萬萬不能。在這方面,他絕對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寧願空著肚子操「餓功」,也不肯喪失掉男兒氣節。就因為這,冉凝即便回來得再晚,也是面無愧色。但今晚不同,今晚她跟一個剛認識的男人去看了場芭蕾舞,到現在還是心神激盪,恣意汪洋,靜不下來。可又怕丈夫覺察,就低著頭往臥室里鑽。待換掉那一身夜間的打扮,套上寬寬鬆鬆的家常服裝,心裡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走出來,卻見丈夫手捧報紙,正奇怪地盯著她看:「今晚你上哪兒了?是去文暢家?」

  冉凝有點兒慌神,丈夫往日從不管她去哪兒,怎麼今晚如此反常?難道是在套她的話?猜到她跟一個陌生男人幽會去了?冉凝惶惶不安,心無著落,只得漫應了一句:「哦……沒,沒什麼,我今天還沒見到過文暢呢!」

  石洪駿丟掉報紙,端坐不動,目光里好像有種空泛與茫然。「冉凝,這段時間,你在忙些什麼呢?經常是回到家中,連你的人影都看不見。我有這種感覺,好像我是一個沒老婆的男人!」

  冉凝生硬地笑了笑,也有種異樣的感覺。丈夫往往是這樣,心裡如火如荼,表面上卻冷若冰霜,好像跟老婆親熱一下也有失他的男兒尊嚴。可無論廠里的事兒有多麼亂多麼煩,他還是每晚按時趕回來。冉凝在這一刻心生歉疚,她應該主動想到陪丈夫去看一場現代芭蕾,開擴視野,接觸生活,領受藝術的薰陶。這樣,夫妻生活也會多姿多彩一些。

  此時,她真想溫溫柔柔地坐在丈夫身邊跟他解釋下,或者朝他撒撒嬌,親熱一番……可眼前突然出現了楚雲漢的形象。不知為什麼,跟那個男人分手之後,竟然無心接近自己的丈夫了!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麼,才如此心虛?難道,這就是第三者插足?她向來認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麼說,她跟石洪駿之間,是早就產生了一道肉眼看不見的裂縫?

  

  「我也常常感覺到,我就像一個沒丈夫的女人!」

  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句話。她定了定神,走到沙發旁邊,欠著身子摸了摸石洪駿的臉頰。他鬍子拉茬,面孔粗糙,前額的皺紋如刀刻一般。冉凝這才注意到,丈夫的兩鬢已經開始斑白,她的心立刻揪緊了!看來廠里的事一定不順利,她對他也真是毫不關心。她不該撇下他,跟另一個男人去看戲呀!

  石洪駿雙目微微閉了一下,又突然睜開,撇著唇角冷笑道:「是這樣嗎?那我們彼此的感受倒是很相同!但有一條,我這個做丈夫的儘管不好,卻沒在你背後捅刀子吧?」

  冉凝正想傾身去吻他,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腰板僵直地問:「你說什麼?」

  石洪駿閉緊了嘴唇不吭聲,過了幾秒鐘,他猛地一揚手,用遙控開關先後打開了電視機和錄相機。顯然是他錄下的片斷,鏡頭正跟蹤著鄧紅,她在接受記者採訪,正慷慨激昂地說些什麼……天哪!記者還跟蹤到她家裡,四壁牆上掛滿了發黃脫色的獎狀獎旗,像一樁陳舊的古蹟在訴說著主人的不幸!

  冉凝站著像根木桿似地一動也不動,卻恨不得立時化作一股輕煙飛走。她仿佛鑽進了什麼人的圈套,脫身不得。「洪駿,你聽我說。今天我忙著去看一場演出,後期製作就交給了另一個編輯……我不明白,他怎麼會把這些鏡頭加上去的?我也不清楚,記者是什麼時候又去採訪了鄧紅……總之,一切都好像亂套了!」

  石洪駿目光銳利地瞥了她一眼,「這話像一個著名記者、優秀主持人說的嗎?你玩忽職守,鬧出這麼大的差錯來,還要替自己辯護!難道你是吃於飯的!」

  丈夫的話像一塊塊堅硬的石子兒砸在胸口,稜稜角角戳得她五臟六肺都在痛。冉凝面紅耳赤地爭辯道:「那不是差錯,只是表現意圖有所不同。我錄製這個節目,是看重它的社會化問題,可能有的編輯更看重它的個人悲劇。」

  「那不是什麼個人悲劇!」石洪駿突然跳起來,朝著她大聲吼道,「這件事關係到我們企業的聲望、企業的名譽!正因為鄧紅曾是個勞模,她的下崗才帶有一種偶然性。現在你們新聞界一對外曝光,就把這偶然性變成了必然性!企業都要這麼瞻前顧後,左怕狼右怕虎的,那就什麼事兒也幹不成了!告訴你,如果再出現一次反覆,那我可耽擱不起!整個絲綢廠也耽擱不起!中國的經濟改革就更耽擱不起!」

  冉凝的心往下一沉,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這是危言聳聽,小題大作!事情根本就沒那麼嚴重!」

  「那是因為你缺少政治頭腦,才看不清事情的嚴重性!」石洪駿仍是怒氣衝天,不斷激憤地朝空中揮著一隻拳頭,好像真要動-y-打-人似的。「今晚你們的節目剛一播出,市婦聯和市工會就往廠辦打電話。就這麼一陣子的功夫,我已經成了千古罪人啦!」

  冉凝臉色煞白,嘴角抖顫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突如其來的一股熱血衝上大腦,她也控制不住地喊道:「那就別於了!什麼破廠長,就你稀罕!不當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就像兩軍對壘似的陣線分明。石洪駿感到一陣焦躁,心頭鬱悶難耐:哼!她又來重彈老調了!她壓根兒就不贊成他的生存方式、做人準則!他們的分歧正在於此。

  「你當然不關心絲綢廠的生死存亡,可我在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輕蔑地冷笑著,「哼!你早就背叛了你的人身份,但我永遠不會這樣做。對於我來說,絲綢廠比什麼都重要!它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永遠不可能離開它!」

  「是嗎?它比我還重要?比我們這個家還重要?」冉凝氣急敗壞地逼問。

  石洪駿擺出大丈夫的威嚴,對此不屑一顧:「我不想跟你討論這個問題。」

  冉凝不喜歡他的口吻,不喜歡他的鐵石心腸。有時候,她乾脆認為他就是在不切實際、妄自尊大,這一刻,她對他也是越來越怨艾,越來越挑剔,越來越隔閡……她憤憤地想:如果時光倒退十年,她會迎接挑戰,跟他並肩戰鬥在第一線。但日,代不同了,人們的觀念也改變了,這時候仍然固執地抱著老一套想法豈不可笑!他們已經不再是熱情坦誠、無所畏懼的年輕人,而是閱盡滄桑、傷痕累累、患得患失的中年人了!儘管世故,儘管虛榮,但誰也不敢拿自己餘下的年華去賭明天。何況,人身上有些最具魅力的品格,原本就只能屬於青春期。

  「你那是不敢討論!因為你這樣說不公平她終於憤慨地叫道,」我們在絲綢廠幹了十幾年,可它給了我們什麼?好不容易就一次分新房,你還主動謙讓,放棄不要!你不提我也知道,你心裡就只有一個絲綢廠,你從來就不考慮這個家,也不考慮我。

  說到這裡,冉凝的心一沉,鼻子一酸,眼淚也簌落落地掉下來。石洪駿讀出了妻子眼裡的失落與期待。原來她已經知道分房的事兒了!他本該跟她坦坦蕩蕩講清楚的。廠里只蓋了兩棟樓,有不少老職工還是「三代同堂」,他們的住處雖然破舊了一點,卻是十分寬敞……然而他沒開口,他找不到時間,他好累!絲綢廠的昏暗前景如磐石一般沉重地壓在心頭,讓他日日夜夜喘不過氣來!他也需要撫慰,他也希望妻子能給他一片溫情……

  但他知道,冉凝再也不是個那個含情脈脈對他無限信任無限崇拜的小姑娘了!他們的韶華歲月,他們如詩如夢的浪漫激情,早已失落在嚴峻的現實生活中。如果他一開口就提出不分房,焉知道她不會跑到廠里去大吵大鬧,破壞他的戰略部署?唉,兩個人生活在同一間屋檐下,思想境界卻判如天淵!這種近在咫尺卻又遠隔重山的景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難道,他對這一切都毫無覺察?

  春夜沉沉如水,小風暗雨敲窗,思緒凌亂像夜風在腦海里打轉,房間裡的空氣讓人不寒而慄。難道愛情的色彩也會在歲月的磨礪中黯淡,以致褪盡?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丈夫和妻子心中都充滿了悲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幾秒鐘?幾百年?電話鈴突然驚天動地響起來,像一塊大石投入深漳,激起意想不到的波瀾。兩個人都慌忙去接,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預感到:一定發生了無比重要的大事?

  「冉凝嗎?我是鄭川生啊!」電話里傳來的呼吸又沉又重,「喂,你能不能和洪駿趕快到醫院裡來?文暢出車禍了!正在醫院裡搶救,我身邊沒帶多少錢,一時又走不開……」

  「文暢出車禍了?」冉凝好似被蜂子蜇了一下,忽地跳起來,「好,好,我馬上就到!你守在習啊!別走開……」

  「文暢出車禍了?」石洪駿也像中了暗器一樣渾身哆嗦著,垂下眼皮又迅速睜開,「快走,我跟你一起去!」

  起風了,樹木被吹得抖抖嗦嗦,春夜的小雨也細細密密地下起,來,敲打著空廓寥寂的地面。但整條街上的氣氛卻十分溫馨。石洪駿和冉凝坐著計程車急馳在大街上,他們無法享受這溫馨,就只能保持沉默。一路無言,只有身體的接觸和呼吸的交流,只有車輪輾過路面所發出的沙沙聲。心中因爭吵而起的憤恨,也隨著絲絲縷縷的夜雨消失了,只留下精疲力盡的幽怨,就像那漆黑濃重的樹影里,一直隱藏著的巨大的謎團,

  夜籟的悲涼像潮水一般淹沒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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