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2024-10-04 09:22:02
作者: 莫然
天幕呈一片莊嚴的淺藍色,右下角有一隻白色的小船正揚起風帆,駛向蔚藍色的遠方。左上角的字是雕刻凸現出來的,猶如起伏不定、變幻不斷的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女性話題--下崗女工再就業研討會」。冉凝身穿一套白色的西服裙,莊重嫻雅,紋絲不動地站在這片藍天碧雲之下,讓自己的頭髮隨風飄拂,發出光澤,表現動感。她朝攝影師眨眨眼睛,做了一個美麗的嘴型:「0K!」「目前國家進入了一個經濟發展的新時期,進入了資訊時代,舊有的生產方式受到了嚴重衝擊,勞動密集型必將被科技密集型所代替,這是改革開放的巨大成果,也是市場經濟的必然趨勢。同時,我們也遇到了全世界所有發展中國家都會面臨的新問題。那就是一部份文化水平低、技術單一的產業工人,尤其是女工,可能會提前下崗,去尋找新的就業機會。面對民族振興的大業,我們需要多方面的力量。今天舉辦這個研討會,意在向全社會發出呼籲,讓大家都來重視和關心這件事,主動為國家排憂解難。同時也希望那些急需再就業的女工,調整自身的勞動觀念,以適應新形勢的需要。」
冉凝像背書一樣地念完這段台詞,心裡無限委屈。台領導否決了她的「大聲疾呼」,而改為這四不像的什麼「研討會」,並且具體指示她做這麼一個長篇大論的開場白,真是荒唐透頂,簡直可笑極了!冉凝原有的革命熱情一下子沉鬱低落,製作節目的種種樂趣。也變得無聊不堪。她憋了一肚子的氣,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新聞宣傳必須注意輿論導向,這是常識!
播出時間在即,她不敢再發牢騷,立刻強打精神,把所有的節目程序都檢查了一遍,又跟嘉賓和發言人悉心研究了一陣,重點指出了一些可能會出問題的地方,並且一一調整過來,儘量做到問心無愧。下崗女工來了不少,鄧紅是主要發言人。冉凝一直擔心她會上台去哭訴在本廠的遭遇,那樣石洪駿非把她給生吞活剝了不可!還好,昔日勞模畢竟見過大世面,知道在什麼樣的場合該說什麼樣的話。她談吐大方得體,言簡意賅,中心意思就是一句話:「社會要給我們出路,政府不能丟下我們不管!」雖然直白了一點,但她沒把事情搞得七顛八倒,冉凝已經謝天謝地了!
節目錄製完畢,冉凝疲憊不堪。她不想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徑直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先打開百葉窗,讓光線投射進來,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桌上雜亂無章又井井有條地堆放了有關資料和錄相帶,她正在清理,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什麼動靜,回過頭來,不禁嚇了一大跳。一個男人坐在房間昏暗的一角,被四周靜靜的暮色包圍著,一副超然鎮定的神態,正用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著她。「你是誰?」她不安地後退一步,腰間頂住了硬硬的桌沿。「誰讓你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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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那個男人淡淡地微笑著,「你這副衣著整齊的樣子,背後襯著雜亂的書桌,倒能給人一種和諧之感。我不是攝影師,也不會拍什麼專題,但我能看清楚,你那副美麗的外表下,有一顆善良的同情之心。」
冉凝唯一的反應就是走到衣架旁,取下風衣趕快披在自己身上,好像害怕這個男人會一層層剝去她的外殼,最終使她坦身裸體地暴露在真空之中。她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但它卻來得迅猛而又急。這個男人使她局促不安。
「喂,你不覺得你現在應該離開了嗎?」她提高聲音說,同時裹緊了身上的風衣。「不管你是誰,這麼闖進我的工作室,都是一個很無禮的行為!」
「是嗎?」男人沉了沉,突然起身一步步向她走來,仍舊保持著一副無可挑剔的儀態。「然而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一個最講禮貌的人,彬彬有禮甚至成了我的習慣。你要知道,上帝從來就沒給過人任何東西,而習慣則是他唯一的禮物!」
這個男人身材頎長,瘦削有力,走起路來兩條腿彈性十足。冉凝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片刻間競想繞開他而逃。「喂,你再不走開,我就要喊人啦!」
男人收住腳步,仍然從容不迫地微笑著,用一種強調的口吻說:「難道節目主持人,都像你這麼容易驚惶失措嗎?我還以為,你受過良好的訓練,知道如何接觸和對待陌生人呢!這是你們的基本功,不是嗎?」
黃昏的光線穿過百葉窗,斜斜地投射在這個男人的臉龐上。呈現在冉凝面前的是一副英俊無比的容貌,簡直像雕塑般的完美--波浪起伏的微帶捲曲的濃密頭髮,寬闊飽滿的前額,形狀優美的黑黑的眉毛,深陷的眼眶和明亮的眼睛,高而挺的鼻樑,再配上一張性感的嘴唇和稜角方正的臉盤,真是帥極了!
天哪!她竟用了「性感」這兩個字!冉凝內心不安地翻騰著,又一次想從這個男人身邊逃開……可是,她的兩條腿卻像被釘死在地板上,好似有一種巨大無形的磁力,把她牢牢地吸附在這個男人面前。什麼樣的男人!競對她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他曾勾引過多少女人?一定都是戰無不勝吧?
男人好像捕捉到了這些緊緊纏繞她的念頭,不禁微微一笑,「我把百葉窗放下來,你不介意吧?我不喜歡太亮的光線。」
「放下來吧!光線確實太刺目了!」她不由自主地說,隨即感到一陣暈眩,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個男人究竟想幹什麼?
還沒等她的思緒亂成一團,那個男人已經關好百葉窗,又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在對面坐了下來。「別緊張,我不會吃了你。我到這兒來,也沒有任何不良的企圖,只是出於一種偶然。不過,人生中的許多事件,開始時好像都出於偶然。」
但他頭腦里卻在想:這不是偶然,這是蓄謀已久。但他絕沒想到,這個女人竟如此美麗性感!她起伏不定的胸脯尤其讓他著迷,看夾只季略旒手腕辱情和痛菩赫會存弭E里壬隅霄啪膨目眩……當然,他從沒想到過要傷害她,他只是想跟她交流一下對生活的看法。但此時看著她,一股強烈的感情熱浪竟傳遍全身,而且是那樣地深刻,那樣地令人難以捉摸。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到了吸引,還是遭到了排斥,只知道自己是被她深深地打動了!
停止吧!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你提起腳走到她的視野,那麼這個荒唐可笑的遊戲就會立刻結束。你們倆是不可能產生任何特殊情感的!你們的生活是那麼遙不可及,你對她的一往情深,到頭來只會令她心生厭惡。趁你現在還未萌發所有的欲望,趁你的感情還比較冷淡的時候,趕快離開她吧!
然而事情就是這麼古怪,儘管他對這次會面本身有著清醒的認識。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卷進來了!此刻,他只能以一種全新的角度去觀察她,觀察自己心中的感覺,也觀察著自己對她的影響力。他對自己也很驚訝,他現在正進行著的事情猶如過去在書本里和電影裡看到的一樣,甚至有點兒像夢中的情景。他從來就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會說出那樣富有戲劇性的話來!
突然間他明白了,原來他是世間最偉大的演員!而目前表演的,也正是一個最了不起的角色!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結束呢?事情是那麼有趣,而且也確實出於偶然。他們曾在新苑見過一面,此時她卻不記得,沒有那個印象了!直覺告訴他,如果想繼續演好這場戲,那一幕最好不要提,乾脆就另外編個理由吧!
冉凝卻已經有些不耐煩,她不能再聽任這個男人頤指氣使的擺布,不能再讓他用近乎幽默和超然的態度來對付她。「喂,你到底想幹什麼?要不要我打電話請保安來,說這兒闖進了一個瘋子,滿嘴的胡言亂語?!」
楚雲漢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已決定了,要更加熱情地投入到這個角色中去,「我尊敬的節目主持人,你不能再與世隔絕了!為了從那些陳詞濫調的新聞專題中跳出來,你必須接觸生活!你負責女性話題,難道就對男性話題不感興趣?中國婦女報還有男人說話的地方,還專門開闢了』男人走廊『呢!我敢打賭,如果你能搞一期男人的專訪,準保會在全市打響,引起轟動!」
冉凝瞪大了眼睛,仿佛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仿佛自己對此真是一無所知。「這麼說,你是專門找上門來,給我提意見的?」
楚雲漢胸有成竹地點點頭,隨即遞上一張名片,「男人和女人是互相造就,密不可分的,你要搞女性節目,怎麼能對男人不聞不問呢?喏,我主動找上門來,請你傾聽我們男人的故事,請你也關注一F男人的心態。哦,我在錦城商場工作,那可是全市最大的國營商場啊!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立刻打個電話去查證。
」
這名叫楚雲漢的男人,竟是錦城商場的銷售部經理!冉凝看著印製精美的名片,滿腹疑雲立刻煙消雲散,事情也一下子變得合情合理,十分正常又十分自然了!雖然她也常常鄙視這種做法,但贈送名片確不失為一個拋磚引玉、由陌生到熟悉的良好方式。「你那麼想講述你的故事?你怎麼知道我愛聽?
「她巧笑嫣然地把手一揮,也恢復了活潑開朗的天性,「不合邏輯的,但又是浪漫主義的!一個陌生男人主動向一個陌生女人講述自己的故事,這不是有點兒奇怪嗎?」
「一點兒也不奇怪!我知道,你們電視台和你的欄目都需要這一類素材。你們記者不就經常像個密探似的,到處打聽搜集人們的私生活和隱情嗎?如果有必要,你們還可能會拍個人物寫真呢!」楚雲漢也笑嘻嘻地環視著四周,「當然,我們不能在這兒談。如果你高興,我想請你隨便去附近的哪一家茶館坐坐,好嗎?
」
冉凝有點兒猶豫不決。眼下她又對整件事情感到不安,可尋思了一陣,也確實找不到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自她從事這項工作以來,已經聽到過無數個人講述他們的故事,雖然具體情節不盡相同,但他們想炫耀人生經歷和宣洩自身情感的願望卻是一致的。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堅定了決心,就跟這個男人瀟灑走一回又何妨?光天化日之下,難道他真敢把我吃了不成?
來到春日的餘暉中,步行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冉凝終於找到,自己懷疑的一面。原來這個楚雲漢競有著左右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不,應該說是他左半邊臉頰損毀嚴重,一道自上而下的傷痕猙獰地破壞了這原本完美的傑作。可見事物總是存在著某種缺陷,但造物主對相貌如此英挺俊秀的男人也這樣殘酷,未免讓人覺得可惜!冉凝的心情再次激越起來,似乎這左半邊殘缺的臉龐.比那右半邊俊美的臉龐更能喚起她內心的亢奮與好奇。一個男人的相貌被如此一劈為二,其中定有深刻的內涵!
進了茶館,找個僻靜的位置坐下,啜著一杯香噴噴的綠茶,冉凝才知道,楚雲漢並不是一個講故事的最佳人選,他競然三言兩語就道完了真情。這個男人在錦城商場也曾春風得意,是銷售方面不可多得的人材。但他不幸愛上了本單位的一個女人,因此上演了一出拋妻棄子大打出手的悲劇。誰料他歷盡干辛萬苦方能離婚,並且丟掉了稱心如意的職務之後,那當初山盟海誓的女人又背叛了他,另找了一個更有錢也更能幹的男人。
「你瞧,這社會上稀奇古怪的事兒可真多!」他輕描淡寫地說,「不都是男人負心拋棄女人,置女人於萬劫不復的死地,也有相反的例子,不是嗎?」
至於臉上的疤痕,他也敘述得極其平淡,說是某次跟妻子爭鬥時,被她一怒之下用菜刀砍傷的。想像那場面應該是驚心動魄吧?他卻一筆帶過。冉凝花了好一陣功夫才理解到,這正是一個男人的深沉之處。他不可能也沒必要把種種愛的創傷及其慘烈程度,都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唯其說得不關痛癢,稀鬆平常,並且像一個未曾身臨其境的旁觀者似的,將自身的感情退隱其後,才能讓人聽了倍加感動。
冉凝聽完這番話的感受確實新鮮別致,仿佛茶館裡的桌椅擺設都會永遠記住這件事似的。她已經感覺到自己飄進他的天空中了,踏著他的歲月的足跡,跟著他奏起了一首悲傷的生命之歌。她能聽到那已經逝去的歡樂所留下的陣陣迴響,並且觸摸到他那受傷的心靈和身上的一切痛苦標誌……
在短短的時間裡,她就掌握了這個男人的全部隱秘。好像她所喝下的迴腸盪氣的茶水,以及櫃檯上播放著的悠揚的音樂,都在把這一切轉化為精神上的財富,都使她更加樂於坦露出自己的心肺和靈魂,去接納這個飽受過磨難的男人。這是一個生活中確實存在著的事實,但卻往往被我們所忽略。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才能突然之間越過內心的冷漠和情感的空泛,在一種超然的意義上去達成某種默契。而對於冉凝這樣注重職業精神的人來說,這不過是新一輪的關係循環,跟她出於自我保護意識而驟然冷落和疏遠某些人,有著微妙的相似之處。
楚雲漢似乎讀出了她潛在的某些原始思想,在一陣沉寂過後,冷不丁又開了口,「知道嗎?我離婚時把一切都留給了妻子,後來又失去了工作,現在我是個一文不名的流浪漢,標標準準的被人家掃地出門。流落街頭了!我全部的家當,就是身上這一套行頭。口袋裡所有的錢,剛好能夠支付今天這頓茶錢和飯錢。」
冉凝大吃一驚,因為他們眼下身處的,正是錦城頂尖豪華的「聖淘沙」茶樓。一個念頭自然而然衝出腦際,她不由地要問:「那你怎麼奢侈得起?」
「我想,你需要一個優雅的場合來傾聽我的故事,儘管我的故事可能對你沒什麼用處。」他明智地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笑笑,「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準兒明天我就會找到一個暴發的機會,何不在今天享受一次最後的狂歡?」
冉凝聽出他話里的含義,垂下了眼皮,「難道你還有什麼特別的節目?」
楚雲漢像變戲法似地掏出兩張天藍色的門票,「猜對了!今晚我想請你去看一場現代芭蕾,是法國一家歌舞團來蓉演出。怎麼樣?你肯賞光嗎?去觀賞一場生命的幻覺,去尋求一個大悲大喜的刺激,去飽嘗一次西方的精神大會餐?」
「為什麼不呢?」冉凝一把搶過戲票,兩眼亮晶晶地盯著他,「既然你把它描述得這麼美好!」
楚雲漢顯然是喜出望外,綻開嘴唇開開心心地笑起來。冉凝卻不禁想到:這個男人不適宜開懷大笑。他的痛苦神情遠比他的笑容更令人感動十倍百倍。看來,這個男人是生來就註定要受苦受難的!
突然之間,冉凝就明白了他的全部迷人之處。毫無疑問,他是她婚後十幾年來,重又愛上的第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