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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56 作者: 莫然

  每當踏進絲綢廠的大門,石洪駿心裡就會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豪情,仿佛他又回到那個血氣方剛的年華,穿一件嶄新的勞動布工裝,戴一雙雪白的線手套,跟青工們排成一隊走入車間,昂首高歌:「咱們工人有力量……」

  按理說市長的兒子應該是鵬程萬里,有著輝煌而耀人的前景,何至於埋沒在一個小小的絲綢廠里?但石洪駿從小就與眾不同,他不喜歡跟幹部子弟扎堆,朋友多是引車賣漿者之流,高中畢業他就向父親提出,要做個自食其力者。石泉參加革命前曾當過礦工和爐前工,十分高興兒子能投身這如火如荼的事業。

  進入商品經濟時期以後,許多三代血統的工人都羞於承認自己的出身,唯獨石洪駿敢在各種場合堅定不移地宣稱:「工人階級仍然領導一切。「市委大院裡的不少同齡人,上班早就開著一輛豪華轎車,也只有他毫無懼色地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每天為革命東奔西忙。事情往往就這麼怪,有些人哪怕是腰纏萬貫,一開口便顯露出小家子氣窮酸相;而石洪駿儘管渾身上下沒一件名牌,也無人敢小看他三分。恐怕這真是文炎所說的」種「了!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生兒打地洞。沒想到當年這句被中學紅衛兵唱濫了的歌謠,在市場經濟的今天又翻出新的楊柳詞。

  在石洪駿心裡,工廠始終是沸騰的、生氣勃勃的、溫暖如家的地方。但是近幾年來,他一踏進廠區,也有種今不如昔的感慨。灰色的廠房是那麼陰鬱、呆板而破敗,道路兩旁的樹木也都千枯凋萎,在春陽的光塵霧罩中顯得灰頭土臉,讓人一看而知環境污染的破壞感。廠區中心那片寬闊的籃球場,早就是蒿草叢生,成為凌亂雜沓的露天材料倉庫。一大堆鋼條和幾部廢棄的機車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裡,勾勒出一道道過時的風景。鐵屑鋸條玻璃片還有碎磚爛瓦,層層疊疊堆起了一』座座垃圾山。冰冷生硬的鋼筋鐵骨的縫隙中,卻又生機盎然地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野草,讓人看了不免心意難平……

  唉,作為一廠之長的石洪駿,每每打算清除掉這堆破銅爛鐵垃圾山,在那上面建一座中心花園,或者是修個噴水池什麼的,讓工人們一進廠便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感覺,卻都因為業務繁忙經營不景氣而作罷。是啊,生產任務吃不飽,企業效益不好,誰還有心思搞這些花花架子?可進了工廠就滿目淒涼,又讓工人們哪兒來信心呢?石洪駿走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小心潮起伏,難以抹去那一縷英雄末路的悲涼。

  辦公樓算是眼下最好的一道景觀,踏進廠長辦公室,石洪駿就瞥見門邊的沙發上坐著一位引人注目的女郎。她穿著一件黑色皮長襖,頭戴一頂錦城最時髦的黑色女帽,帽沿上綴著同色的花飾和珍珠網眼紗,顯得高貴華麗,氣質非凡。她腳蹬一雙價值不菲的高跟黑皮軟靴,大冷的天,竟然兩腿光溜溜的只套著絲襪。石洪駿看了她一眼,就徑直走到辦公桌後,頭也不回地問:

  「誰讓你進來的?」

  女郎聽見這道漫不經心的問話,忍俊不禁,」你應該先問問我是准?」

  

  「無論是誰,廠長辦公室非請莫入。「石洪駿回過身,板著一張臉,」難道你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他心裡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別以為你長得漂亮就可以特殊,穿著時髦就可以長驅直入,本廠長不吃那一套!石洪駿向來對女人不屑一顧,他家裡就放著一個漂亮的老婆無暇顧及。現在的男人都挺累,成天忙著建功立業,誰還有心思拈花惹草?

  那女郎又咯咯一笑站起身來,身段高挑,亭亭玉立,似在向他發出挑戰,」看來我到這兒是不受歡迎的!說老實話,如果不是為了我那可憐的姐姐,我還不屑於來你這個破廠呢!」

  「誰也沒有請你來!「石洪駿惱怒地望著她,不想問又不得不問。」你姐姐是誰?」

  「鄧紅,貴廠的檢驗員,也是你們這個行業幾十年的模範、標兵!「黑衣女郎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語氣卻憤懣且帶有質問的味道,」可是一周前,她被你們給勞動組合掉了,成為一名下崗女工!還有,原定分給她的住房也沒了!現在她衣食無著,在家裡尋死覓活的,難道你這個大廠長就忍心不管?」

  「什麼?你是鄧紅的妹妹?「石洪駿雙手緊握,身體前傾,臉上出現難以置信的表情。很顯然,此刻他心中的反應正盤旋著湧出腦海。難道這個衣著不凡、頤指氣使的女郎,和那捅下大錯哭哭啼啼的昔日勞模,真是一母所生?

  半月前,本廠好不容易洽談下來的一單練白綢,在海關被卡住不讓出貨,致使這樁出口業務蒙受重大損失。退貨單上填的是沒有達到檢驗標準,這令負責報關的絲綢公司和石洪駿都大為困惑。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查明,原來是負責抽查的檢驗員鄧紅掛錯了標牌,致使這一萬多米的出口綢與內銷綢發生了置換。待調查清楚此事,本應出口的練白綢已進了印染廠的大染缸,而卡下來的內銷綢卻沒了下家,堆在倉庫里一時間無人問津,絲綢產品價格昂貴,一萬多米就是好幾十萬資金,這對本廠的境況來說,無疑於雪上加霜,此外,還影響了出日計劃,損害了企業信譽。事發之後,絲綢公司一個平時就跟石洪駿不太對勁兒的副總經理,打電話來罵了他足足半個小時,指責他生產管理無方,關鍵崗位用人不當。石洪駿也是惱火萬分,當即召開全廠大會,對鄧紅點名批評,並且扣發了全年的獎金。正值新一年度的勞動組合,鄧紅理所當然地失掉了上崗的機會,只能待業在家領三分之一的工資,不過,她的分房資格也被取消,則是石洪駿始料所不及的事。絲綢廠效益起伏不穩,錯過了這前幾年利潤高峰時修建的住宅樓,再分房就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鄧紅來找廠長申訴時,臉上平淡得沒有任何表情,石洪駿卻明顯地觸摸到了那一腔謝世的悲涼。那是從她的語言和她身體的每一部分滲透出來的,她整個的形態看上去就是一座悲傷的雕像。石洪駿內心十分同情她,表面上卻毫不相讓。」市場經濟不相信眼淚。「他當時一字一句地這麼說,裝作沒看見對方臉上頓時像開了河一樣的眼淚。鄧紅臨走時,眼中閃過驚恐的一瞥。石洪駿又從中窺見了她那如磐石般沉重的過去,這個女人正是被她的過去壓得直不起腰來。沒等他再說出什麼深刻的大道理,鄧紅已經捂著嘴跑出辦公室。事後女工委員小心翼翼地來找他,說聽說鄧紅有尋死的念頭。」我要死在他們面前!「她四處這麼宣揚。可他們是誰?她並沒有點明道破,或者是指跟她命運作對的一干人吧!石洪駿並不緊張,他深信那不過是女人的一句氣話。如果鄧紅真有這種以毀滅來譴責他人的勇氣,當年她就會死在趙寧新的面前。但石洪駿也不敢大意,所以那天晚上他特意約了江然軒、文炎和趙寧新一道來家小酌,想在杯盞交錯之間吐露詳情,讓朋友們自覺自愿伸出援助之手。那晚的氣氛很不錯,江然軒保證今後在他的職權範圍內,給錦城絲綢廠大開綠燈,並且儘量幫該廠挽回在海關的不良影響。文炎則表示條條道路通羅馬,今後他的外貿公司也可以尋求絲綢客戶。又力勸石洪駿甩掉這惱人的差事兒,到絲綢公司去上竄下跳殺開一條血路。而趙寧新卻沒想到這一切也和他間接有關,只在那兒滿腹心思地低頭喝悶酒。石洪駿估計他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就沒透露鄧紅的情況。唉,讓那已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吧!何況,一個中學校長又能幫上他什麼忙?

  沒想到今天事主的妹妹卻找上門來,而且是這麼一個年輕標緻又咄咄逼人的姑娘,而且大有不肯善罷甘休之勢。石洪駿略一沉吟,索性也就落落大方地走過去:在那姑娘對面坐了下來,」我能問一問,你叫什麼名字,在哪兒工作嗎?」

  姑娘絞扭著雙手重又坐下,這個動作暴露了她內心的激情。她撇撇嘴冷笑道:「哼!告訴你又怎麼樣?我叫鄧麗,是無業游民,高興的話就到『聲雅廊』夜總會去唱唱歌,最近才在本省的通俗民歌大賽中拿了個三等獎。怎麼樣?你現在對我感興趣了?願意接見我?肯解決我姐的問題了?」

  石洪駿微微一笑,雍容大度地說:「我的職務迫使我必須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不過我向來對歌星不感興趣!你提到你姐的事,我正想告訴你,企業的改革勢在必行,正像大江東流去,誰也無力阻擋!現在不是吃大鍋飯的年代了,廠長也不是什麼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救世主,過去的勞模更不能躺在成績上睡大覺,而是要到市場經濟中去尋找自己的新位置。你姐在工作中出了大差錯,致使工廠蒙受重大損失,現在哪一個勞動小組也不肯要她,你姐也只有想辦法自己拯救自己。如果她願意端正勞動態度,我們正考慮成立勞動服務公司,她可以去報名,也可以去其他單位應聘。至於分房問題,你可以找工會,這事兒我管不著。」

  鄧麗微微斜著身子看他,臉上仍然掛著一絲冷笑,她的語音也仍是那麼.乾脆利落,」我看你們純粹是欺負人!我姐為你們廠幹了一輩子,貢獻了自己的全部青春年華,現在她對你們廠沒價值了,你們就像扔一塊破布一樣地把她扔掉!請問大廠長,這就是你的改革方向?」

  石洪駿想了想,又耐下心來認認真真地跟她解釋:「鄧麗小姐,看來你對企業並不了解,你也不清楚商品經濟的嚴峻性。工廠是贏利的單位,經濟效益是它唯一的指標。你姐在工作中出了差錯,給工廠給她自己帶來的影響都是不可估量。現在生產任務不飽和,工人沒有活兒干,勞動力過剩,不讓她下崗讓誰下崗?她頭上是頂著一個標兵模範的桂冠,可那不能成為她一輩子的保障啊!企業改革並不是廠長一個人的事,它直接牽涉到本廠的方針大計牽涉到人心……從我個人來說,我是很同情你姐的,我也為她的命運感到難過,就像為千干萬萬個普通工人的命運感到難過一樣,但我沒有權利召她重新回廠。正因為我是廠長,所以我必須關心和考慮更多人的利益,也就是我們廠大多數工人的利益!」

  鄧麗直視著他,一縷微笑好像在她眼裡徘徊,但她很快就將所有的痕跡都壓了下去,並且迅速站起身來。」你說你不是救世主,但你無時無刻不擺出個救世主的模樣來!好吧,這事兒你不管,自有地方管。我已經把它捅到市總工會和市婦聯,他們都答應派人來調查。還有,新聞媒介也會來曝光……大廠長,這下夠你忙的了。不過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能說服他們所有的人……「石洪駿一時愕然,只聽得走廊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一個工會幹事神色驚惶地衝進來,」廠長,電視台來人了,說是婦聯讓他們來採訪下崗女工……還有,剛才市工會女工部打來電話,說對勞模和過去有突出貢獻的人,下崗下員都應該慎重一點。如果我們不收回成命,他們還要反映到絲綢公司……」

  鄧麗笑眯眯地瞥他一眼,驚鴻掠影般地飄然出門,剩下石洪駿惱怒萬分地站在那裡,好一陣子心亂如麻,真有點兒山雨欲來風滿樓難以招架的勢頭,還有一種束手無策的孤獨感……這一刻,他深深地感覺到破舊比立新更艱巨更困難,縱然你有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的勇氣,但你即使往固有的條條框框外走出一步,也會引來天崩地裂般的驚呼!

  沒等他細細思量,電視台一撥人就呼啦啦涌了進來,石洪駿看見打頭的正是妻子冉凝,一顆心又被揪了起來,劈頭蓋臉就毫不客氣地問:「你來幹什麼?」

  「來採訪呀!我們女性話題要搞一個專訪,專門為下崗女工吶喊。這是我工作和戰鬥過的廠子,當然也是我的首選。「冉凝沒發現丈夫的反常,因為無論在任何地方,他一見到她總是皺緊了眉頭,傳達出一種並非發自內心的不悅。她又半開玩笑地說,」廠長同志,你對我們可是要大開綠燈呀!」

  「好了好了!你也來添什麼亂?「石洪駿大踏步地在房間裡轉著圈子,那模樣就像一頭被關進了牢籠的困獸。他走了幾步又猛然回過頭來,指著冉凝大聲說,」你還等什麼?還不趕快把你的人帶走?本廠拒絕採訪!」

  「那怎麼行?這是我的工作!「冉凝又驚又怒,語不成聲。她遭此待遇還是頭一回。

  「拒絕採訪也是我的工作。「石洪駿毫不妥協地頂上一句。

  冉凝無法接受這種凌辱,尤其是當著攝製組的面。她也惡狠狠地回敬道:「石洪駿,你的大男人脾氣還是回家去發吧!這兒是國家企業,不是你的家天下!」

  攝製組和工會幹事都不知所措,連連向門口後退著,並隨時準備撤離這充滿殺氣的戰場。冉凝氣得快要哭出來,石洪駿狠狠瞪了她一眼,怒氣衝天地摔門而去。冉凝連忙衝到走廊上,目視著那個驕橫的蠻不講理的背影從她視野中消失……

  「怎麼辦?「攝影跟上來小心翼翼地問。

  冉凝抹了一把淚水,她望了工會幹事一眼,首先衝出口的卻是這個問題:「剛才那個女人是誰?就是我們上樓梯時碰見的,那個穿黑皮衣的女人?」

  「我也不認識,好像是一個歌星。「工會幹事結結巴巴地解釋,他認識冉凝,跟他們夫妻倆都是多年的朋友,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很清楚。」冉凝,你別怪廠長,他這幾天火透了……你不知道,廠里出了一樁大事故,恐怕半年都緩不過勁兒來!工人又為分房子而吵吵嚷嚷……」

  「分房子?「冉凝又吃了一驚,」你們廠要分房子?我怎麼不知道?」

  「廠長棄權了,他沒要!「工會幹事說完就後悔了,他膽顫心驚地瞥了冉凝一眼,深怕自己又惹下什麼麻煩,連忙把話題岔開。」冉記者,要不要我帶著你們先去家屬區,採訪幾個下崗女工?「」好吧!「冉凝心裡恨恨地想:回頭再跟他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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