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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52 作者: 莫然

  趙寧新今早起來大吃一驚,放在床頭板下暗櫃裡的一萬元錢,竟然不翼而飛!他驚得一身冷汗--那可是他好不容易跟學校同事們借來的,準備交給鄧紅去購買住房。如果真丟了,那才是一件要命的事兒!鄧紅就是趙寧新的前妻,幾十年來一直是錦城絲綢廠」企業明星「,歷任電工、維修工、檔車工、印染工、檢驗員等職,無論轉戰任何崗位,總能取得不凡的成績,成為排行榜上的標兵、模範、紅旗手。她和趙寧新的結識頗具偶然性:「文革「中的某一天,黑幫子弟趙寧新到絲綢廠去看望他的同類項石洪駿,同病相憐之餘,趙寧新嘆說自己年齡痴長,婚事無著,石洪駿便現身說法,力主他在廠內女工里找一個,並且引用了當時阿爾巴尼亞電影《沸騰的生活》里的一句話:「和樸實的人在一起,可以純潔靈魂。「隨後兩人去食堂巡視一周,便在就餐的女工圈裡定了鄧紅。

  那時鄧紅剛滿二十歲,正處於一個青春勃發的年齡,大多數女人在這個階段,都像盛開的花朵一般美麗。那段日子也是鄧紅最輝煌的時期,她出席過無數次勞模、英模的表彰大會,趙家屋裡也掛滿了獎旗。趙寧新的母親肖宏看在眼裡喜在心裡,直夸兒子有眼力。這個工人兒媳確實給趙家添彩增輝,在市委書記趙奎被打趴下的時候,三八紅旗紅成了趙家最重要的精神支柱。然而十年過後,時代變遷,鄧紅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都是一落干丈風雨飄搖。她的沒文化、智商平平、小市民俗氣、斤斤計較、不會待人處事,使得她在市委大院裡處處矮人一頭,終於落得個」休妻沒商量「,被趙家掃地出門。

  歷盡興衰榮辱的鄧紅後來一直沒再嫁人,她與趙寧新所生的兒子趙小剛也留給了前夫,使趙家香火得以單傳,這也是一直讓趙寧新感動和內疚的。他不是那種一有錢臉就變,拋掉糟糠之妻的薄倖男兒,與鄧紅長達十年的生活中,也有對他來說彌足珍貴的東西。而做出分手的決定,則是基於門不當戶不對和沒有共同語言,以及感情老化的事實。此後,他也一直關心著前妻,如有可能便即相幫,這也是他善心仁厚的地方。所以他聽得兒子說,鄧紅分房有望,正為那一萬元的購房款發愁時,就拿定主意要傾力相助。

  自從他們分手後,趙小剛便成為地位特殊的外交大使,來回穿梭於父母之間,交換信息,傳達感情。儘管鄧紅老實木訥,對於前夫的行徑並沒多做譴責,對自己詭譎多變的命運也很少怨言,但是歲月催人老,遺留在她身上的滄桑痕跡未免多了些。韶華早逝的母親在少不更事的兒子心中逐漸激起了波瀾,聯想到父親官場得意,而且娶進了一個風流漂亮的晚娘,趙小剛對趙寧新的憎恨也逐年增加。何況,他並沒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里,市委大院圍繞著趙、鄧二人的婚事變遷,始終有形形色色的說法,趙家的故事經過人們細細密密的傳播,早已被渲染得驚心動魄。趙小剛從中聽到的一鱗半爪閒話和他精心搜集到的一些背景材料,已經足夠加深他對父親的憎惡。他無力挽回父母的婚姻悲劇,只有在自暴自棄和鄙視虐待晚娘繼妹的情感夾縫中去尋求慰藉。

  也是活該有事,趙小剛和陳明明恰好就讀於同一所中學,而且分別是該班成績最差的男、女生。他們的父親為此傷透腦筋,可要是把孩子推到其他學校,他又更不放心。何況這樣的成績,也沒有哪一所學校情願收留。對於陳明明他是愛莫能助,年齡這麼大又是如此心性的一個繼女,他怎麼教育都是」寬嚴皆誤「。對於趙小剛可就是割皮連心,恨鐵不成鋼。這天的晚飯前,父子倆又為此暴發了一場爭吵。

  小保姆已經把晚飯擺上了桌,還不見趙小剛走出他的房間。趙寧新起初一陣竊喜,還以為這孩子終於改邪歸正,老老實實在房間裡弄功課,豈知推門進屋一看,長得快跟父親一般高的大小伙子,竟然坐在地板上大玩遊戲機!這房間是從客廳里隔出來的。趙家的三室一廳,肖宏住一間,趙寧新和夏水琴住一問,陳明明和小保姆住一問,剩下長大未成人的趙小剛,只有屈居在這不足十平米的空間裡。現在半尺高的鋪板上,床褥凌亂地堆在牆角,遊戲卡橫七豎八扔了一地,趙小剛聽得父親進門,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目光仍舊專注地投射在十四英寸的屏幕上。

  趙寧新發現那是專門分配給小保姆看的電視機,便氣不打一處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音量,問:「小剛,你忘了晚飯時間啦?奶奶已經等你好半天了!」

  「我不餓。「趙小剛脖頸硬硬地回答,」每天都是那些菜,早吃膩了!」

  趙寧新氣得眼前直冒金星,他回頭看去,只見陳明明已經坐在餐桌旁,母親則望著他們一臉擔憂,只得悶哼了一聲,」你想吃什麼?告訴小保姆讓她做去!但是今天晚上,你就只好將就一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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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是出於內疚之情,在一般情況下面對兒子,趙寧新無論心裡怎麼想,表現出來的態度總是好得出奇。某次他帶小剛去看牙,大小伙子死活不肯坐上那可怕的椅子接受檢查,眼見得醫生神情不快,趙寧新只好屈意勸解,惹得醫生老大不耐煩:「瞧你哥,對你態度有多好!你這麼任性也太不像話了!「父子倆都鬧了一個大紅臉。不容趙寧新再對自己的性情發表任何見解,趙小剛已經一甩手跑出醫院,好像父親的年齡與外貌不相稱,也是他無法容忍的事情之一。

  此刻也是這樣,無論趙寧新如何好脾氣,趙小剛始終懶怠答理,不肯動窩,最後終於驚動了老太太,顫巍巍地走來問端詳,」小剛,什麼事兒好好說嘛!為什麼不吃飯呀?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如果是嫌飯菜不好,告訴小保姆,立刻讓她做去!菜市場就在家門口嘛,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

  趙家老太太溺愛孫子這一套,也是市委大院裡出了名的。冉凝常說肖宏酷似《紅樓夢》里的賈母,天塌下來不大緊,只要她的寶貝孫子沒事就好。」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便是她的口頭禪之一。可惜這趙小剛並非賈寶玉,對待姐姐妹妹不懂得憐香惜玉,而肖宏待陳明明也真好比賈母后期待林黛玉一般,完全不關痛癢。趙小剛也沒讀過四書五經,不知孝順為何物,常常脾氣一上來,誰也不放在眼裡。現在奶奶嘮叨了半天,他那邊置若罔聞,倒是趙寧新看不下去,連忙扶著母親回到餐桌旁,保證自己會好好勸說她的寶貝孫子進食。

  趙寧新重又進屋,關上了通向客廳的房門,坐在兒子身邊耐心地問:「小剛,我想問一問,你功課準備得怎麼樣?這最後一個學期,你可要拼命一搏,考不考得上大學,就在此一舉了!」

  趙小剛把頭埋得更低了,眼珠子幾乎要掉在屏幕上,兩隻耳朵根也漲得通紅。」爸,這話您說了有一百遍了!我勸您死了這份心,大學我是肯定考不上的!我也不去白費那個勁兒了!」

  趙寧新知道這是實情,悲哀便在心頭不可抑制地涌動起來。唉,中學校長的兒子竟然考不上大學,無法接受高等教育,這是多麼丟人的事兒!難道真是自己的罪孽所造成的報應嗎?他想到兒子的生母至今還過著清貧孤獨的生活,又想到兒子對自己始終不冷不熱的態度,不由得失神入定,發了一陣子呆。看看趙小剛仍是孜孜不倦地玩那遊戲機,才又氣急起來。

  「哎,你是怎麼回事?就算考不上大學,你也該為自己的前程想一想啊?成天玩遊戲機,就能玩出工作和飯碗來?你這樣子,我看連高中文憑也保不住!」

  不料趙猛地摔掉遊戲卡,直眉瞪眼地站起來沖他吼道:「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我成績不好,我考不上大學,我拿不到高中文憑,還不是你這個當爸爸的錯!當時你要是不趕走我媽,沒準兒我早就成材了!現在我這個樣子,還不是都怪你!領了兩個狐狸精上門,其中一個還跟我同班,我看見她就覺得喪氣,就沒心思念書!背霉倒運的,還能考上什麼大學?」

  趙寧新大吃一驚,惱怒萬分地給了兒子一巴掌,」都這麼大了,還不學好!誰教你這麼說話的?是不是你媽?」

  趙挨了打,心裡又恨又怕,牙巴骨咬得格格響,卻到底不敢跟父親動手,只是滿臉通紅地反擊:「我媽才不教我這些呢!她只是一提起你就哭,說她這麼多年了,連個家都沒有。她一直沒房子,就住在工廠的單身宿舍里,你關心過她嗎?現在絲綢廠要分房子了,她又交不起那一萬元購房款。如果你真像你表現出來的那麼好,就該替她交這房款,否則,我就不認你這個父親!」

  前妻處境堪憂,趙寧新心裡也不好受。他還替鄧紅介紹過幾門親事,她卻死活不肯。絲綢廠要分房的事兒,趙寧新那天曾聽石洪駿提起過,還讓他別告訴冉凝,沒想到鄧紅也有份兒!他一時又驚又喜,就在心裡盤算開來。趙小剛趁父親走神的空當,已經拉開門竄出去,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沖冤家對頭陳明明做了個鬼臉,又朝驚詫不解的奶奶眨了眨眼睛,這些趙寧新全都沒看見。

  當天晚上,夏水琴照舊忙到過十點才回來,洗漱完畢就散了架似地倒在床上。趙寧新知道她最近很忙,好像在張羅什麼新項目。這個女人也是生性好強,自從跟前夫離異之後,就發誓不留在計量局看人眼色,而是一咬牙辭職下海,進了一家美容院當按摩師。這樣一手一腳干出來,又積蓄了一點兒錢,才自己開辦了一家小小美容院。最近聽說她將有大行動,想承包一家中檔飯店的全套服務項目,正是用錢緊張的時候,怎好開口問她要錢?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寧新決定」曲線救國「。先是給妻子又揉又掐地也當了一回按摩師,直到夏水琴渾身酥軟地吐了一口氣,長長的眼睫毛一閃一閃,向他投來一個媚笑,趙寧新才打點精神,輕柔地捏著她的耳朵根,裝作不在意地問:

  「你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那家飯店同意簽合同了嗎?」

  「意向性簽約了!這家飯店比紅帆口岸好,所以我想自己來做。「夏水琴含情脈脈地瞟著他,長嘆一聲,」老公呀,今後你可要好好地疼我,女人這樣出來打江山,真不容易啊!」

  趙寧新牽起她的一隻綿軟的手,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發誓般地說:「天地良心,我還要對你怎麼好?是不是把心掏出來給你吃?」

  夏水琴嫣然一笑,抽出手來嗔道:「你這書呆子,今天也知道甜言蜜語了!說吧,又有什麼事兒求我了?」

  趙寧新嚇了一跳,可見女人心思細密,詭譎難辨,男人無法匹敵。逐將事事一句一句春蠶吐絲般地拉了出來。夏水琴聽得丈夫款款道明,想給前妻籌一筆錢購房,不由得臉色倏地一變,人也猛然翻身坐起來。

  「趙寧新,你可真是為人師表呀!竟然向我開這個口,我看我都快成你們趙家的錢神爺了!我每月甩給你媽的錢,足足比你多上三倍吧?可她老人家我還沒有個好臉色,我們母女倆在你家還跟討飯似的!這還不算,你媽還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兒的,一會兒說我不關心自己的丈夫,成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一會兒又說我不關心自己的女兒,聽任她的成績每況愈下。你媽有本事,就該管好她的寶貝孫子趙小剛呀!你這個做父親的也是,對什麼人都一味遷就!跟鄧紅離婚時,把你爸補發的工資全都給了她,我嫁到趙家這麼些年,你偷偷補貼給她的錢,大約也有好幾千了吧?這麼無底洞似的,怎麼填得滿?我就不信,難道你再拿出這一萬元,她兒子就能改邪歸正,從此好好學習不成?」

  做生意的女人總是能說會道,夏水琴劈里啪啦吐出的話清脆悅耳,像一串串風鈴在夜空里旋轉。趙寧新不斷打躬作揖地告饒,陪笑道:「我的姑奶奶!你小聲點兒好不好?別吵醒了我媽!」

  「你媽?你就知道你媽!「夏水琴更加沒好氣,」那你跟你媽過去,幹嗎還要跟我結婚?我帶著陳明明這就走,也省得在你家成天受氣!」

  趙寧新雙手托住下巴,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給錢就不給錢吧,何必又提這些?我們也算老夫老妻了,別成天就提一個走字!誰敢給你氣受了?你受得了,我還受不了呢!」

  「也怪我,當初怎麼又嫁給了你?就我們娘兒倆過有多好?真是才離虎口,又進狼窩。男人呀,都是一樣的貨,不知道疼老婆!「夏水琴還在不依不饒地一氣說下去,」唉,還是錢鍾書深刻,城裡的人想衝出去,城外的人想衝進來,都是自尋煩惱!」

  「瞧你瞧你!「趙寧新急得在地上直跺腳,」唉,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說這些!」

  「書呆子!「夏水琴猛地一把將他按在床上,又咯咯咯地笑起來,」你呀,死木頭一根,永遠也學不會幽默!在這方面呀,你的智商等於零!」

  這一晚他們顛鶯倒鳳,好不纏綿。次Et趙寧新到了學校,就開始四處借錢。在這方面他也是意志堅決,頗有」韌「勁兒,只要是他認定的事兒,就會一聲不響地做下去。幫助前妻對他來說是義不容辭,否則他心裡將有一塊永遠地痛。好不容易才籌齊了這一萬元,正想讓小剛給他媽送去,可誰知就不見了呢?這床頭板下的暗櫃,是他們夫妻倆密藏物件的去處,外人怎麼可能知道?若說是小偷,又怎麼會單挑這一處下手,其他地方安然無恙?他推醒夏水琴問了問,她也說不知道,倒把趙寧新再得一頭霧水。他翻來復去折騰了一整天,把這事在腦海里過了何止上千遍,仍然找不出一點蛛絲馬跡。到了晚上,只好垂頭喪氣地把兒子叫到一邊,原原本本地把這事告訴他,讓兒子去轉告鄧紅說這事暫緩,容他慢慢再籌錢。趙小剛聽後呆了一呆,臉上紅紅白白變換了好幾次顏色,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悄聲對父親說:「我知道這一萬元是誰拿的!肯定是陳明明。前不久她的隨身聽摔壞了,想再買一個,你不是說再等等嗎?她一定是等不及了!昨天晚上你去洗澡時,我看見她偷偷溜進了你的房間!」

  趙寧新的臥室房門一向上鎖,因而才沒有懷疑自家人。一聽說出了內賊,他的臉色也刷地變為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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