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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49 作者: 莫然

  陳維則踏上新苑家具城的自動電梯,在四壁鋥亮的鏡面里打量著自己的身影,一個怒髮衝冠的男人,他對自己的形象十分滿意。「沖天一怒為紅顏」,這不是扮演角色,而是心情的真實寫照。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活像一隻稀里糊塗被人拋棄了的喪家犬!陳維則長得威武雄壯,心思卻挺細密,尤其在金錢開銷和結交女人方面。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自己不值--在楚天虹身上他何止花了幾萬元?卻什麼也沒得到,面臨了還被她像踹一隻狗似地踹走!他有這種預感,她對他們的關係感到厭倦了,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已被遺忘。

  陳維則和楚天虹的認識與兩任妻子都有關,但他們真正親密起來時,他跟焦一萍的婚姻已經觸礁。孩子身染重病,妻子怨天尤人,哪個男人能吃得消?陳維則一度鼓起的生活風帆又被自己天性中的惡疾所吞噬。他始終認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過錯,焦一萍那變幻莫測的怪誕性格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對夫妻關係中最不幸的一點就是,彼此的行為都放蕩不羈,最終使問題糾葛成一團亂麻,無法解決。事情往往是這樣:當它緩慢而痛苦地展開時你感受不到什麼,而結局全部暴露的一剎那人們才會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其實陳維則在結識楚天虹之前,就已經在謀劃著名孤注一擲的離婚方式,兩人之間突飛猛進的感情,使他再也無法對自己的生活保持平衡。

  然而楚天虹卻不同於他以往結識的任何女人。她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楚翰祥是錦城有名的社會學家、大學教授。楚天虹從小熱愛文學藝術,初中畢業就憑著自己的歌舞雙絕進入部隊文工團,卻因父親的歷史問題一度發配到部隊醫院,最後競轉業到地方一家區級衛生所。幾年前她毅然辭職下海,先在郊區開了一家花店,逐步以美容業包圍城市,最後發展到如火如荼的家庭裝飾及家具設計,竟然創辦了全市數一數二的家具城,是個靠實力起家,處事頗有分寸,有頭腦有心計的女老闆。雖然她外表柔弱善解人意,但這並不說明,她會陷入感情的泥淖而無力自拔。事實上陳維則經常能感覺到,她的思想言談如悅耳的鐘聲一樣清晰澄澈,她的自』

  

  我也像樓道拐角處的花架上那束盛開的玫瑰一樣雍容華貴。

  隨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逼近,陳維則的情緒也逐漸低落。有跡象表明,楚天虹確實在躲著他。這個星期以來,他給她打了無數次電話,其中一大半是小秘書來接,而且總是那副刻板的聲調:「楚總不在,請留言。」

  去他媽的請留言!千言萬語也說不清這滿腹的心事!陳維則有好幾次摔了話筒,兩眼直冒金星。要是這個女人膽敢甩了他,那麼他一定會殺了她!他這樣想著,腳下的步伐也雄壯起來,當他闖進房間時,神態活像一個經歷了戰火薰陶的高視闊步的勇士。「喲,你來啦!」楚天虹正坐在辦公桌後接聽電話,看見他就輕輕揚起一隻白嫩的小手,眼睛裡也閃著驚喜的光芒。「喂,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完……」

  陳維財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搶過話筒毫不留情地壓下,楚天虹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整個人已經被他從椅子裡提溜出來,緊緊摟在懷裡。這一連串的動作也確實讓人猝不及防,她只得靜靜地站著,任他旋轉過自己的身子,本以為他還會瘋狂地吻自己,但他#沿那樣做.只是目光直勾勾地緊盯著她看。

  「從現在起,我要把你看個夠!」他惡狠狠地說,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要看個清楚明白,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

  楚天虹仍是沒吭聲。她的頭髮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芳香,她的通身甚至連衣服也是這種清淡的味道,是名牌香水發出的那種自然純正的香味兒。她眼睛嘲笑地望著他,好似明白他這種以暴力威脅他人的行徑,到頭來不過是表現了自己的粗野,又像在暗暗鼓勵他儘管嘗試摸索,反正這場男女交戰遲早會鳴金收兵……

  陳維則也緊閉雙唇,面無表情,兩人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對視了一陣。

  「怎麼?你喜歡眼前的這種情景?」楚天虹鎮靜而清晰地發問了。

  他把她更拉近了一點,語調卻變得躊躇不安。「你知道的,無論眼前是什麼情景,我都會喜歡……但是,我自以為熟悉你臉上的每一根線條,現在才發現還有一些我不了解的東西--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從容鎮定,或者說是對我漠不關心呢?」

  楚天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一邊收拾起桌上的文件,一邊淡淡地說:「我沒有絲毫改變。你說到我的從容鎮定,那可能來自我的祖傳,正像你的祖傳是勇、猛、狠那樣。我爸是小知識分子,你爸是大將軍嘛!我不調動起自身的優勢,又怎麼能抵擋你的進攻呢?怎麼樣,這個回答你滿意嗎?」她這一段話說得平鋪直敘,毫無感情色彩,就像一個優秀演員

  在熟練地背一段台詞。但陳維則卻被打啞了,他垂頭喪氣地站立了一會兒,無計可施,只好又搶過她手裡的文件,狠狠地摔到旁邊一張蒙著銀白色花紋的小沙發上。

  「這就是你拒絕接聽我電話的理由嗎?楚小姐,你欠我一個解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曾經答應過我,一旦我解除了婚姻關係,你就嫁給我!現在我妻子死了,我也獲得了自由,可我卻找不見你的蹤影了!這不是變化是什麼?」

  楚天虹靜靜地佇立了一陣,臉上浮起了堅定的神色,語氣也強硬起來,「對不起,你要還是這種態度,我就拒絕給你任何解釋,這下輪到他目瞪口呆地站立著,似乎沒聽明白對方在講什麼。他仔細端詳著面前這個優美的體形,暗想這纖弱的血肉之軀也會衰老消亡,但眼下她卻把他折磨得好苦!他不再是個血性方剛的年輕人了,眼下他需要這個女人,不僅是性慾,而是需要得到一種更為精美的營養的滋補。儘管此時此刻,他懷疑自己還能否征服這個女人?能否得到她的真愛?每當面對她,他的洞察力總會由於懷疑、恐慌、憤怒或者渴望等等情緒而變得朦朧起來。但無論處於何種情緒,他都會感到其中的樂趣奧妙無窮,其餘味足以抵擋日後很可能是淒悽慘慘的歲月隨想。

  楚天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神情越發胸有成竹起來。她在椅子上坐下來,順手拉過一張紙,就在那上面隨手塗鴉,順便等著他的回答。陳維則見此情狀,語氣口吻都不由得軟了下來。

  「唉,你為什麼不讓自己處於一種自然的狀態呢?就像現在這樣!儘管我知道,你是我所熟悉的最富有戲劇性的人物,但我仍然喜歡你這樣,這樣小鳥依人,楚楚動人……」

  她沒有作聲,頓了頓才嘲笑地開口:「你們男人都想把女人馴服成這個樣子,是不是?」

  哦,我可不敢對你這樣的女人妄加冒險!」陳維則強打精神,對她咧嘴一笑,

  「你要知道,我這段時間被焦一萍的事攪得心神不寧!白天還可以避開她,晚上就總是做惡夢……因此我才想來見見你,想跟你談談我們今後的打算。沒想到,你這麼老於世故,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才不老於世故呢!」她沖他甜甜地一笑,「真的,我一點都不世故,我只不過是個南方小女子,屬於千千萬萬個頭腦簡單的女人之一。我不是輕而易舉就掉進了你的網裡嗎?」

  陳維則被這笑容迷住了,他驀地伸出手,又去抓她的胳膊,把她拉得更靠向自己,他的聲調也完全平靜下來:「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好好談談嗎?」

  「當然可以。

  「她爽快地起身,招呼在門外張望的小秘書,把剛才寫過的紙條交給她,吩咐她按上面所寫打一個電話,然後又轉身沖陳維則笑笑,問:「你說,先到哪兒去吃晚飯?我都聽你的!」陳維則歡呼著跳起身,「老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去錦江賓館頂樓吃西餐吧?算是慶賀我們的新生!」

  這頓晚餐吃得迴腸盪氣,令人沉醉的鋼琴樂始終在耳旁彈奏著,輝煌的燈光在雪白的台布和精美的食物上留下了眩目的斑點。

  他們面對面喝著紅葡萄酒,兩人手拉著手,臉頰相碰,嘴唇相觸,楚大虹笑聲朗朗,猶如一串串清脆的銀鈴在酒席間迴響……

  吃完西餐,他們坐上陳維則的車開往老地方。陳維則利用職務便利,能夠隨心所欲地開出公司里的任何一輛高級轎車。今天停選了一部「林治」,寬大舒適的車廂里籠罩著一片溫馨的黑暗,唯有駕駛座前的儀表光碟在閃閃發亮。陳維地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摟住楚天虹的腰,嗅著她髮際的馨香,聽著她迷人的嬌笑,兩人呼吸對著呼吸,猶如微風在輕輕徜徉,心裡充滿了沉醉的歡樂……但是陳維則絕沒有料到,此刻楚天虹的心緒卻與他截然相反。她是個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清醒頭腦的女人,她的思維也具有一種無所不包的邏輯性。在她溫柔順從的表面下,恰好隱藏著一個行動計劃,她的一舉一動也受此支配。

  楚天虹即是商界中人,當然看重自己的企業形象。冉凝代表新聞界跟她談過話,她就處心積慮要為自己解除一切指責和責任。雖然她看上去嬌好柔媚,但她畢竟已不再年輕。三十六歲的年紀不是目空一切的年齡,更不是趾高氣揚的年華,三十六歲的女人需要的不是外界的喧鬧,而是內心的沉靜。事實上,她與每一個男人相處,腦子裡都會出現一種分庭抗禮的念頭,只不過她將其掩飾得很好,讓人看不出謄罷了!她認為女性需要男性的愛,無非是為了自欺欺人,她也害怕把自己的一生系在任何男人身上。每當跨入這道感情的門檻,她就會想到逃遁,她懼怕情感世界那無路可走的終極。她已經學會在兩情纏綿的情況下去思考。愛情往往會代替思考,並且剝奪你的權利,瓦解你的意志,約束你的好惡,再馴服你的個性,這是她最受不了的!而當她從另一個角度去展望前景,便覺得心曠神怡。新的人生還在前頭,她無需聽從任何一個男人的擺布,更無需去愛他們!她痛恨女人圍著男人轉,她也不願扮演一個圍著太陽轉的行星角色。

  想到這裡,楚天虹嘴邊浮起一絲笑容,為自己的神機妙算而志得意滿。

  他們所謂的老地方,是楚天虹半年前購置的一套住宅,地處錦城南郊的玉林小區,名叫「錦苑」,是一處物業管理頗佳的高級公寓。陳維則把車停在靜靜的小道上,挽著楚天虹走進一個熟悉的單元。樓道里沒有燈,黑成一片,楚天虹用手觸摸著開門鎖時,鑰匙碰得叮噹響,陳維則體驗到猛然聚集心頭的萬般情感,就像聽到了暴風雨來臨前的雷電轟鳴。他恨不得一把抱起這個嬌弱的女人,和身湧入那歡波喜浪的愛河中去!

  心神激盪地邁進門廳,陳維則來不及開燈,就在黑暗中抱緊了楚天虹,正欲狂吻她,突然聽得一聲膽顫心驚的叫喊:「誰?誰在那裡?」

  與此同時,房間裡大放光明,楚天虹的哥哥楚雲漢正躺在大客廳的沙發上,斜撐起半邊身子,驚詫地看著他們。一忽兒,他又恢復了神志,大笑著仰躺下去。

  「天哪!這真是個古老的治療方式,我也這麼試過,而且屢試不爽!它會讓你忘卻人間的一切煩惱和悲傷,對嗎?可惜呀,你們來遲一步!我也在這兒等一個女人……」

  陳維則的心從極樂世界一下墜落到冰川,他瞥了一眼楚天虹, 一直覺告訴他,事情的發展正如她所預料,說不定,還是她一手安排的!否則,楚雲漢怎麼會有這套房間的鑰匙?

  他在瞬間裡就品嘗到喜怒哀樂的種種感情,怒不可遏地朝她吼道:「這是什麼意思?是你有意安排的?」

  「當然不是。」楚天虹仍是巧笑嫣然,「這只是一種巧合。但是看來,我們得另挑個時間……」

  「你……」陳維則怒目圓睜,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楚雲漢跳下來,迅速站到他面前。他面色黝黑,左面頰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右半邊臉頰卻俊美秀麗,看去像個半人半神的幽靈。他漆黑的眉毛彎成弧型,嘴唇微微上翹,浮現出一個揶揄的表情。

  「陳大公子,這就是你向我妹妹求愛的方式?」

  陳維則吐出一口怒氣,目光森然地瞥他一眼,掉頭走出房間。剩下兄妹兩人,哥哥沖妹妹款款一笑:「接到你秘書的電話,我就趕來了,怎麼樣,沒誤你的事兒吧?」

  楚天虹精疲力盡地倒在沙發上,長嘆一聲:「唉,這事可怎麼了

  結?最近這幾天,惡夢也老是纏著我,我哪兒有心思跟他做愛啊!」楚雲漢趨身向前,不無抱怨地說:「妹妹,我早就告誡過你。不能跟這個男人來往。我比你更了解男人,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不會給你帶來幸福的!」

  楚天虹在沙發上翻了個身,愁眉苦臉地說:「唉,我可憐的哥哥!你就是失敗婚姻的典範,你知道幸福是什麼?」

  楚雲漢坐進沙發,親切地看著妹妹:「最近我總覺得你有什麼心事,怎麼不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是你唯一的哥哥呀!」

  楚天虹並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完全和盤托出。自從深愛他們的母親死後,父親的心思更多地集中在學術研究上,兄妹倆之間則形成了一種經過冷卻的關係。而當楚雲漢離婚之後,他對妹妹的愛又上升為一種類似於母愛的情愫。他想代替母親負起責任,但他並不了解自己的親妹妹。當他像一個局外人那樣探索妹妹的感情世界時,不正表明了他們之間缺乏強烈的內在溝通嗎?

  現在也是一樣,楚天虹並不想讓哥哥成為自己幸福的監護人,雖然她在諸多方面都需要他的關照,但他們之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原則,妹妹絕不允許哥哥主宰自己的人生道路。哥哥也知道,妹妹身上總有些令他無法捉摸的東西,她看上去柔順無比,卻又是鐵石心腸,她總是用跟自己不同的思維方式思考著世間的一切。這只能與她的金錢觀念聯繫在一起,因為她的錢都是自己賺的,而楚雲漢卻是窮光蛋一個,時常還需要妹妹接濟。這種情況甚至在母親去世前,就已經形成了。楚天虹總是對每個家庭成員保留著最隱秘的自我,而且把這一技能運用得嫻熟自如。

  她思忖片刻,微微嘆了口氣,「唉,哥哥,你不可能理解這點,這是你無法理解的事情。我正在經受著痛苦的折磨!我並不愛陳維則,但他頭腦里總是有著一些瘋狂的念頭,我對此也無可奈何……你知道的,他有妻子,可他竟然還想娶我!這不,他老婆春節時自殺了,我們的關係也因此而變得複雜了!」

  「這已經不是秘密了!我看,你們的事都快在流行小報上登出來了!」楚雲漢帶著強烈的嘲諷口吻說,「這麼說,你也懂得你們的關係是變複雜了?誰叫你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呢?婚外戀本來就是一種不太健康的遊戲,但如果是真正的愛,那又另當別論。」她贊同地笑了,卻又帶著一種驚惶失措的神情說:「我確實愛過他,可我不想改變我們的關係,更不想嫁給他!出了這事後,我就想跟他分手……可是我又怕,怕他會做出什麼真正可惡的事情來!」

  楚雲漢思忖著說:「是呀!你還得繼續生活下去,這一點尤其重要,比跟任何男人在一起都更加重要……」

  楚天虹不願讓哥哥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甚至不願讓他對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猜疑。但是,她卻猜測著他的思想往下說:「是啊,如果他對我的愛,有我對他的一半就好了……可是他老婆一死,我們就再也不能清清白白地交往了!那天你碰見的女記者,就是來調查這件事的,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打發走!」

  她提起的這件事,恰好使不太和諧的話題出現了一個轉折,楚雲漢立刻帶著嚮往的口吻說:「我對那女記者的印象倒不錯,有機會,我倒想去見見她……」

  楚天虹連忙擺出焦急不安的神色說:「哥,你現在正處於絕緣期,依我看,你不能接觸任何女性,你曾經是她們的手下敗將呵!」「不,雖然我跟她只在樓梯上碰了一面,但我有預感,這個女記者跟其他的女人截然不同。聽說,她還是個著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呢!」楚雲漢思量了一番,又自告奮勇地說,「妹妹,你在做生意,可不能得罪新聞界啊!倘若她給你來個曝光,你可就慘了!乾脆由我來試一試,試試能不能說服她?讓她改變對此事的看法j」「真的?你願意去說服她?」楚天虹表示懷疑地說:「也許你能夠吧!但你從來就沒幹成過那種事,除非你使她愛上你,那恰好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楚雲漢哈哈大笑,他幾乎是帶著挑戰的口吻說:「如果真那樣,可就太棒了!這或許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所能產生的最正常的情感反應吧!是的,無論她對我產生何種情感,無論是憎惡,是喜歡,還是同情,我就都成功了一半!」

  「情感反應?」楚天虹翻身坐起,一副沉思的表情,嗯,我喜歡這個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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