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24-10-04 09:21:45
作者: 莫然
斯茵走下醫院的台階,春天的陽光已經給夾竹桃和萬年青塗上了一層金色。她感到身上暖融融的,有種季節的沉醉感。每天去內科病房給婆婆送兩次飯,除此之外,她的頭腦和思想都已得到解脫,可以一門心思去裝修自己的小窩啦!
在醫院大門口,她意外地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形。當陳維則那張布滿焦慮的臉龐跳入眼帘時,斯茵只覺一陣暈眩,心口止不住「卜卜」直跳。他到這裡來幹什麼?難道是為了找我?天哪!此時此刻,她寧肯從地面上立刻消失,也不願有人看見他們倆在一起。這時陳維則已搖搖擺擺地朝她走來,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笑容,剛才的焦灼只是一個假象、一個幻影,他又回復到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形象。
「我一直在醫院門外繞圈子。」他開口就承認,而且一氣說了下去,「我希望能見到你,我必須找一個人談談,要不我就會發瘋了」斯茵像是遇到一隻瘋狗似地縮回來,身體也僵硬得如石雕一般,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懼、憎恨與厭惡。「別來找我,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
陳維則嘻嘻一笑,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飯盒,又輕挽她的胳膊,順勢就把她引領到醫院牆外的那條林蔭道上。「別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可能把你劫走,儘管我很想這樣做!」
斯茵恨恨地甩開他的手,又羞又惱。「你能不能正經點?再這樣,我就要喊人了!」
陳維則拿眼睛一瞟,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很是繁忙,似乎顧不上理會這街頭糾紛。但他了解斯茵的脾氣,就放緩了語調,長嘆一聲:「唉!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到頭來,束縛住的只是男人!而幾百年的造反革命,也無法造就一個善解人意的女性!斯茵,難道你不認為,男人同樣有自尊心嗎?而且這自尊心比女人更容易受到傷害,它們就像藍子裡的雞蛋一樣脆弱,女人必須像對待雞蛋一樣對待男人的自尊心。」
斯茵這時對陳維則十分惱火,因為他竟敢在街頭攔截自己,但她也很能理解這個男人的心情。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了,怎麼說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想找人聊聊,也是人之常情。她沉吟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嚴正地說:「好吧,我承認大家都有自尊心,都是感情脆弱的人,所以最好以禮相待,你跟我必須離開三尺……」
說到這裡,她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陳維則立刻做了一個立正姿式,眉目之間都規規矩矩,仿佛變成了一個聽話的小學生。「明白了,保持距離,離開三尺。請問斯小姐、斯醫生,我們能在這條路上散散步嗎?就半個小時,我保證。
斯茵沒有回答,拿過他手中的飯盒率先走上街沿。這一片林陰道開闊幽靜,整整齊齊的樹木一直通向護城河,是醫護人員喜歡漫步的場所,也處處留下了斯茵和江然軒的足跡,他們當年好像就是在這條街沿路上確定了終身。正值中午時分,陽光投射在綻開了綠芽的樹幹上,撒下光怪陸離的圖案,不時有一群群放學回家的小孩子,生氣勃勃互相打鬧地喧譁著從他們身邊跑過。遠遠望去,有一處學校剛升起的國旗在天空中鮮艷地展開。當沒有行人時,他們靜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仿佛一組人馬正不疾不徐地走向遙遠的極地……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可以追溯到十幾年前,那時陳維則剛復員到地方,因傷口復發而到醫院就診。斯茵當時還只是個換藥室的小護士,她用鑷子夾起擦洗傷口的棉花球,舉到陳維則眼前給他看:「喏,都有些化膿了!是誰給你做的手術呀?傷日也縫合得不好……再不及時來換藥,恐怕就要重上手術台啦!」
陳維則其實對她印象不錯,卻硬裝成不耐煩的樣子,說:「換藥就換藥,羅里羅嗦的做什麼?我重上手術台:管你什麼事呀?「斯茵看他穿一身舊軍裝,性格又暴烈,估計他是個復員軍人,就順口問下去:「是剛從前線下來的?在越南受的傷?野戰外科手術?」
陳維則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有意想嚇唬嚇唬她:「我這樣子能.上前線嗎?還不是自己開槍打的!你是外科護士,怎麼看不出來?你瞧瞧這傷口,近距離跟遠距離打得哪能一樣?」
他殘忍地在自己胸前指指戳戳,斯茵連忙閉了閉眼睛,把滿心的恐懼和疑惑都吞回肚裡,硬著頭皮給他洗傷口,塗藥水,換紗布條,最後包紮起來。陳維則卻又乖乖地聽他擺布,在斯茵動作敏捷而輕柔地做著這一切時,他一直觀察著她那下垂的眼皮下長長的眼睫毛。這個小護士溫柔恬靜的模樣令他動心,當她那隻綿軟的小手輕輕划過他胸前每一塊敏感的皮膚時,他總是有種沉醉的歡樂……
以後陳維則每天必來,按時讓斯茵給他換藥,直到傷口完全康復。在斯茵看來,他是個自己打傷自己不敢上前線的逃兵,而在陳維則看來,斯茵則代表著一種希望,他能從她身上看到一切美好的東西。外表的和諧安詳,內心的沉靜魅力,還有一種在她溫柔的目光中跳動著的活潑的生命力。每當陳維則從這個白衣護士身邊走開,總會覺得惘然若失,但他不敢向她開口,不敢用語言去褻瀆這種感覺,儘管他不無絕望地認識到,自己手中捧著的只不過是虛無之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身邊溜走……
那時,陳維則自認為已經失去了一切賴以生存的東西,其實他只不過喪失了幾個美好的片刻、一段浪漫的感情而已。雖然他身邊還躺著一個女人,他的新婚妻子夏水琴,但在睡夢中的孤獨感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是斯茵重又引起了他對女人的注意力,仿佛他重又懷著生命的希望,從一次生死攸關的重病中熬了過來,心中充滿了對生活的期盼,還有許多富有創造性的願望。那段時光仿佛落英繽紛,美好而又短促。一他也深怕自己在對方心中黯然失色,所以才引發了那場關於」自殺是否強者「的討論。
陳維則從未向斯茵提起過心中的感受,她也緘默地享受他對她的頂禮膜拜。當陳維則猛然發現他們都住進了一所大院,心中的翻騰簡直無法形容。他希望能時時刻刻看見那個淳樸親切的身影,又希望自己能離這琴瑟和諧的美滿婚姻遠一些。那段時光仿佛凝滯不動了,只感覺時鐘、日曆和生命的消逝;伴隨著他因為無緣得到而愈加強烈的欲望而溘然消失。當他被打入」錦城幹部子弟流氓團伙「關進監獄時,他才明白自己是真正的一無所獲、一貧如洗了!堂堂市立醫院的醫生、白衣天使,怎麼能跟他這個情慾惡魔混為一談?
陳維則被」免予刑事起訴「,從黑乎乎、陰森林的監獄裡放出來那天,也是春光明媚,預示著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將獲得新生。他深知自己是個性情乖戾、行為反常的人,但只要夏水琴對自己忠貞不二,那麼他就下定決心跟她白頭到老,終生不再正眼看其他女人。誰知造化作弄人,他推開自家的房門,正好看見妻子跟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地摟抱著躺在床上,其情狀跟自己在本案中被起訴的毫無二致!
男兒血性一上來,他就在激憤中直奔派出所,要求民警去捉姦,卻被一個譏諷的笑容頂回來,」那是通姦,我們管不著!」
陳維則臉紅耳赤,憤慨地喊道:「那麼我就不明白了!我只跟女孩子跳了一場貼面舞,怎麼就關了好幾年?」
派出所的人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誰也無法理解他對痛苦表現出的令人崇敬的威嚴。陳維則神情錯亂,大笑而歸,獨自去接受對自己靈與肉的懲罰。
那是一個天昏地暗的時辰,夏水琴在他回家之前就躲出房門,屋子裡沒有開燈,光線零亂斑駁得像一座古墓,好像埋葬著一生一世的情。而陳維則躺在沙發上的軀幹,似乎也成為一具石棺里的木乃伊。斯茵推門進來時,他正把自己的思想深深隱藏到軀殼的某一部份,正在探索人類惡疾的根源和愛的秉性,卻只找到一些模糊的解釋與抽象的概念。
「我來看看你。「她把隨身帶來的一個小醫療盒放到桌上,語調溫柔如一泓靜水。」你在裡面怎麼樣?傷口有沒有惡化?」
陳維則一直沒作聲,趁她趨身向前,試圖撩開他的衣襟去查看傷口時,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熱淚像岩漿一樣噴涌而出。斯茵就那麼靜靜地摟著他的頭,看著這個大男人哭得像小孩子一般傷心。他和她心裡都明白,她來看他只是為了表示同情,毫無保留的同情。這也正是他此刻最需要而又最穩定的可依賴因素,能使他的身心免受日常生活中風刀霜劍的摧殘。當時陳維則差點兒就想脫口而出,把自己對她的愛盡情傾訴。但他也很清楚,這是她目前最不能忍受的事。何況這時候提到愛,也未免令他汗顏,自慚形穢。」我是真心想來看看你,看看你和水琴還缺些什麼?」
斯茵剛一開口,就被陳維則打斷:「請別再提她的名字,從今往後,永遠不提!」
斯茵似乎了解事實真相,也就緘默地不再言語。陳維則抬起頭來,卻見她眼裡露出深深的狐疑。她猛然舉起手來,好似要擋住自己的視線,陳維則感到心中像針扎般地疼痛。他必須說點什麼,哪怕為自己辯解一句也好。
「聽著,我什麼也沒幹!他們起訴我的罪行,我一件也沒幹。我只是跟那些姑娘跳了跳舞……哦,這簡直太荒謬了!這是_個冤案,你明白嗎?有時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還生活在文明世界罩!」
期茵放下手臂,冷靜地注視著他,」可是,你也沒在這種事情上表現出自帶,對口巴?」
他頹然喪氣地揮揮手,咧嘴一笑,」哼!自製!我這種人能有什麼自製?可這並不說明,我就會做那些令人髮指的事兒……當然,你們都以為我會做的,但,這只是一種錯覺。」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他的目光躲開了斯茵的目光。那才是清澈見底、令人無法直視的目光。陳維則感到一種惡夢中常有的內疚心理。在這樣的惡夢中,他被人指責犯了這樣那樣無法抵賴的罪行。可一旦從惡夢中醒來,他才明白無誤她意識到,其實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一件也沒做。
斯茵看出了他的內疚,自己的臉色隨之溫和起來。她舉起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撫慰地說:「我相信你什麼也沒做,所以我才來看你。從今以後,你可要振作起來,真正活出個人樣兒來!「一陣歡樂又痛苦的波濤卷過全身。她的目光猶如一道溫情脈脈的月光引力,牽引著激情洋溢的河流在體內潺潺流淌。她那甜蜜的話語幾乎使他坐立不穩,向前傾去,直想跟那發光的聲源融為一體。但陳維則明白,這感情既不是並生的,也不是互補的,這感情反而成為他內心煩惱的根源。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四分五裂,被捲入這道洪流中沖走……
「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他咬緊牙關面對她,腮幫子上的肌肉直跳。」也只有你能幫助我。」
斯茵寬慰地看到,自己的話已經在對方身上起到了淨化的作用。她和言悅色地問:「你需要什麼樣的幫助?我行嗎?」
「我要跟夏水琴離婚,請你儘快給我找一個老婆。「陳維則深怕自己後悔,把話說得又快又急,」無論你給我找個什麼樣的女人,我都會立刻跟她結婚,白頭到老!」
斯茵費了好大勁才弄明白他的真實含意。其實這話只不過表明,他竭力想抓住任何一根急速拋出的救生索。恰好焦一萍在市立醫院進修,又放出風聲要找個符合她條件的男人,經過斯茵介紹,他們一拍即合,甚至來不及向對方重新解釋自己的整個世界。斯茵現在回想起來,在陳維則身上確乎有一種人格上的分裂--很重感情,又濫施感情的人;因此他的精神世界也就無法解釋,或者說是無須解釋。這種人格的分裂業亦蘊含著精神錯亂的病兆,之後,他那反覆無常的行為便像漫過大堤的河水一樣無孔不入。要想堵塞這樣的河流需要許多人的同心努力,斯茵如果早看清這一點,或許就會對他採取一種更為積極的處理措旋,讓通向現實的大路永遠暢開,讓逃遁之路更加難以通行。
他們走到了林蔭道的盡頭,又開始往回走。一陣難以忍受的陌生感始終伴隨著他們,空氣也由於彼此間的憂慮和痛苦而變得更加沉重。他們都把嘴抿得緊緊,然而悲傷仍在一種可怕的、深沉和不熟悉的色彩中顯露出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陳維則終於發問,」你應該譴責我,罵我!你最有資格這麼做!因為你是焦一萍的介紹人,我曾經向你保證過,要跟她白頭到老!」
斯茵站住了,似乎面對這茫茫人世和前所未有的事物,仍是滿懷狐疑。」我為什麼要說話?是你來找我的!我為什麼要譴責你,罵你?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我們都沒有資格對別人的生活評頭論足指手劃腳。至少我不是那樣的人,陳維則突然眼露凶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你不指責我是因為你不再相信我,你已經對我絕望了,是嗎?告訴你,我也對自己絕望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立時三刻就死在你面前,以證明我自己……」
斯茵大吃一驚,這個男人咬牙切齒的神情令她觸目驚心。她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痛苦和絕望能把一個人的面容扭曲到這種程度。她一陣暈眩,頭昏眼花,耳旁突然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還有尖銳的剎車聲、車輪的摩擦聲和孩子的哭叫聲、大人的喊叫聲……雜七雜八的聲音竟都混成了一片!
斯茵奮力睜開眼睛,只見兩部汽車在眼前劇烈地顛簸著,大幅度地扭動著,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擺,在轉彎與撥正的角度中,閃現出一個男人熟悉的身影。他衝上去了,一部汽車卻以九十度直角撞在人行欄杆上,引起一片驚慌。斯茵目瞪日呆地望著這一幕。她身邊的行人也駐足瞪眼地看著,就像在看一幅奮力潑灑顏料的大型油畫、一幅現代派的行為抽象圖。過了幾秒鐘,一個女人才尖叫著跳起來,衝到街頭,從陳維則手中接過一個約摸兩、三歲的孩子。
「毛毛!我的毛毛!」激動再加驚嚇,她渾身發抖,氣喘吁吁,抱著孩子走向街沿,走向那些同樣看著這一幕,卻來不及採取任何行動的人們。突然她又扭回身,衝著陳維則大叫一聲,「喂,謝謝你!你救了他的命!」
陳維則得意洋洋地笑著,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中走回斯茵身邊,那樣子即沒感到害怕,又是漠不關心。無論誰也看不出,剛才造成那種驚險的局面,從汽車輪底下救出幼童的人會是他。他就像小時候躲過輕微的懲罰後,開開心心地大笑著。
「你瘋啦?」斯茵驚魂甫定地望著他,「你不想活啦?」
「恰恰相反。」陳維則笑眯眯地看著她,滿意地打量著那張仍然處於極度驚惶的臉龐。即使她的憤懣,也是不同於剛才那種包含了強烈厭惡的憤慨。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經過了剛才那一幕,我又想活下來了!而且還要活得開開心心,有滋有味,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斯茵,再見!」
就像來時一樣突然,陳維則倏然消失在春日的陽光下,消失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剩下斯茵獨自佇立在街頭樹下,反倒失去了心中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