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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2024-10-04 09:21:41 作者: 莫然

  斯茵本不是一個感覺敏銳的人,但在江家經過長期的磨練,倒使她獲益匪淺,知道應該對什麼事保持沉默,又把什麼事深藏心底。並且學會了在瞬息之間,就看出婆婆會如何對待自己:是仁慈,還是殘酷?是輕蔑,還是關懷,是厭惡,還是接受?這變化無常的關係在斯茵內心造成了一種不確定性,造成了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所不應有的憂慮、恐懼和懷疑。

  江然軒很清楚這一點。正因為他明白婆媳之間那根繃緊了的弦已處於斷裂邊緣,所以才答應妻子「離家出走」。他也知道這樣做必然會引起母親的極大傷心、憤慨和痛苦,他也懼怕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場面,但他必須邁出這一步。有時候,親人們正是以互相保護情感的方式去損害著這種情感。而且,這種損害是不知不覺、水滴石穿的,一旦發現已經悔之晚矣,無可挽救了!

  春節後不久,市立醫院公布了分房名單。斯茵的職稱、工齡和在崗表現都是名列前茅,很快就如願以償拿到了一個套間的鑰匙。這天吃了午飯,斯茵興奮地拉著江然軒去看他們的新居。

  幾棟宿舍樓都剛竣工不久,周圍胡亂堆放著的水泥磚瓦還來不及清掃和搬運,樓房外牆卻已粉刷得乾乾淨淨,在二月的薄暉中傲然佇立。斯茵拉著江然軒的手,蹦蹦跳跳踩著那一堆泥瓦礫土,鑽進自己那個單元的樓道里,打開了新住宅的房門。這是兩房一廳的格局,小巧緊湊,客廳、廚房和衛生間的布局都很合理,水、電、氣三通,醫院還免費給職工添置了一套「勝多牌」灶具及熱水器,真是應有盡有。麻雀雖小,五臟齊全,收拾出來是個挺不錯的小窩。斯茵打量著空蕩蕩的房間,潔白反光的四壁和微微泛著潮氣的水泥地面,又一次興奮地問:「軒子,你覺得怎麼樣?」

  江然軒也顯得很高興,他到每個房間去轉了一圈,出來說:「不錯,很好,比我原來想像的更好!孩子住一間,我們倆住一問,有這麼一套住房,可以安居樂業了!你打算怎麼辦?這就搬過來住麼?」

  斯茵滿臉放光地搖搖頭,「早呢!我們還得裝修裝修,添置一些家具吧?這是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第一個新家,我要把渾身的解數都使出來,把它布置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讓它充滿了溫馨,充滿了愛……」

  江然軒摟過她,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髮,「一切都隨你。不過,我們的積蓄只有一萬多元,你得省著點兒花,量入為出呵!」

  「放心吧!老闆!」斯茵溫柔地推開他,「聽說在沿海,妻子都這麼稱呼自己的丈夫。現在你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下命令吧,包你滿意!」

  江然軒不想破壞此刻歡樂融洽的氣氛,可又不得不問:「什麼時候告訴媽?」

  斯茵低下頭,像只被霜打了的焉黃瓜,半天才擠出一句:「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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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然軒心裡也是思緒萬千,柔腸百結。有一個瞬間,他甚至想逃避,逃避這件事。既然斯茵一心要搬出來過,那就由她自己去申請去鬥爭,去擺脫這困鎖了他一生一世的感情牢籠吧!但他深深地知道,自己對這一切都負有責任。他一身兼兩職,即是兒子又是丈夫。如果他真地選擇了逃避,或者簡簡單單只做壁上觀,也許就會付出更高的感情代價。現在他親眼看到了斯茵為愛所做的種種努力,他對妻子,對生活都有了一種嶄新的理解。任何人都不可能駕馭、操縱或干涉別人的生活,即使是親情也不能。而一個人只有在家務瑣事上遊刃有餘,才能在其他領域大展鴻圖。過去存在著的任何羈絆,哪怕是一種契約關係也會在此基礎上無條件地解除。

  他走到客廳盡頭,推開陽台上的一扇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窗外的幾株梧桐樹仍是那麼蕭條落寞,光禿禿的枝幹縱橫交錯。但在不久的將來就會繁茂,華蓋如雲。這也是大自然嚴峻殘酷的規律。事物總是這麼往前發展,無人能夠抗拒。

  他回過頭來,笑眯眯地看著妻子,「再過幾天,就是媽的七十大壽。我們好好為她慶賀一番,全家到外面去吃頓飯,趁機把這事提出來,你看好不好?」

  斯茵有些顧慮。「大喜的日子,提這個未免煞風景,何必惹媽不高興呢?」

  「遲早都要讓她不高興。也許在一個大喜的日子裡提出來,反而能成功。」江然軒溫柔地扶著妻子出新居,「斯茵,你放心,這事就交給我吧!」

  人到七十古來稀,這也是人生的規律。平時艱苦樸素、節儉一生的凌大志,雖然對生日宴會這一套不感興趣,還是拗不過獨生子的盛情,到底屈尊俯就地邁出了家門。她今天穿著也特別齊整:裡面是兒媳送的銀灰色鏽花毛衣,外套一件平時壓箱底的珍珠灰短呢大衣,脖子上還繫著一條色彩素雅,但是質地高檔的絲綢圍巾,那是江然軒托文炎從絲綢公司買來的生日禮物。這身打扮又讓女副部長感慨了一番。退休前,她在統戰部也常出席宴會,一身素裝總能在華服如雲的交際場面中起到「冰鎮」的作用。哪像現在有些太婆,七老八十了還塗脂抹粉,穿紅著綠的上街扭秧歌,讓人看了笑掉大牙!江然軒多次勸說母親參加這類活動,甚至去老年大學給她報了名,但凌大志卻一推六二五。實情是她自恃身份地位頗高,不願跟那些居民老娘兒們打成一片。

  母子倆打的到了「芙蓉餐廳」,斯茵已經帶著兒子江波等在那裡。她今天的裝扮也是別出心裁,一身西洋紅的毛線裙衫勾勒出優美的身姿,雙頰也噴放著青春風采,看上去不像個四十出頭的少婦,倒像一位亭亭玉立的懷春少女。惹得婆婆一坐下來,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媳看,倒忽略了擺在桌上的一盒精美蛋糕。

  「奶奶,快看,這是我給您挑選的生日蛋糕!」孫子江波拉著她乾癟枯瘦的手腕,撒嬌般地說,「今天我好高興!奶奶過生日,爸爸在大飯館裡請客,『明天上學的路上,我們又有新話題了!」

  江然軒忙著點菜,凌志把孫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問:「什麼新話題?」

  斯茵向侍者要了一盒火柴,把插在蛋糕上的七根彩色蠟燭點燃,又把小小巧巧的西餐刀塞在婆婆手裡,溫柔地看了兒子一眼,說:「江波,今天奶奶過生日,你讓奶奶先吹滅蠟燭,咱們吃完蛋糕再說,好嗎?」

  凌大志看不慣斯茵對兒子的態度,好像江波不是一個十三歲的初中生,倒像幼稚園的小娃娃似的!她不客氣地撥開兒媳的手,專注地望著孫子,「不急,我倒想聽江波談談這個新話題!」

  江波受到重視,興奮得小臉兒通紅,他普通話說得也不錯,就抑揚頓挫地講下去:「今天的班會上,老師給我們講了一個話題:如果一個人的母親和兒子都掉到水裡,他該先救哪一個?」

  「這算什麼新話題?老掉牙了!」江然軒點完萊才聽見這番話,他有點兒緊張,急忙搶過話頭,「何況,這只是一種假設,實際上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不必為此動腦筋!」

  「這不是假設,是一道心理測驗題,屬於社會科學的範疇。」江波理直氣壯,滿口新名詞。「據說拿這道題去考問一百個中國男人,和一百個美國男人,答案截然不同!」

  凌大志仍是不動聲色,江然軒卻是心驚肉跳,連忙制止兒子:「好了好了,別講了!江波,咱們還是請奶奶吹蠟燭,切蛋糕吧!」「不,你讓他講下去!」凌大志冷靜地發問,「江波,中國男人和美國男人的回答,有什麼不同?」

  江波受到奶奶鼓勵,又興高采烈地講下去:「中國男人的回答,多半是救母親,因為母親跟自己的血統關係不可改變,兒子還可以再生。美國男人的回答是救兒子,因為母親已經度過了自己的大半生,兒子還沒來得及享受生活……」

  斯茵不解地打斷他,「這是什麼意思?江波,老師上課跟你們講這個?」

  江波瞪了母親一眼,「媽,你連這個都不懂!老師是說,現在什麼東西都會過時,包括母親和母愛……」

  在座的人都大吃一驚,江然軒連忙陪笑對凌大志說:「媽,別聽他的!學校里搞什麼現代化教育,教育得兒子都不要父母了!」「我為什麼不聽?」凌大志突然把臉一板,直視著他,「還用學校來教育啊?眼前就擺著一個打算不要媽的例子!」

  江然軒大驚失色,連忙指著剛上桌的菜餚,陪著笑臉說:「媽,您別說了,快吃菜吧!這一品豆腐,是您老最愛吃的!……哎,要不要喝點兒葡萄酒?這餐廳很高檔,什麼好酒都有!」

  他頻頻給母親夾萊,斯茵卻一聲不響。每逢坐在婆婆身邊,她就覺得自己被籠罩在婆婆的氣氛之中。她平素也很少抬眼去正視婆婆,而婆婆的目光總是全方位地罩住自己。此刻,斯茵跟婆婆的眼神相遇了,日去的可又是下定了決心的目光,與凜然的洞察一切的目光對峙了片刻,又彼此閃開了。斯茵越過婆婆的頭頂望向天花板,凌大志卻轉向了兒子。

  「哼!我不喜歡山珍海味,也不習慣這高檔餐廳,我們就不該到這豪華的地方來!我的本意是想守在自己家裡,清清靜靜地吃。一碗長壽麵,那樣心裡會舒坦得多,你又何必花這些錢呢?一頓飯就上千元,足夠普通勞動人民過上三個月吧?斯茵,這是你的主意嗎?」

  斯茵避開了婆婆的目光,心慌意亂的想說點兒什麼,可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還是江然軒替她解圍。「媽,這您就別管了!今天是您的七十大壽,我們全家又難得在外面吃頓飯,經濟問題就不要考慮了吧?」

  凌大志在座位上把腰杆挺得筆直,乾癟瘦小的面孔布滿滄桑。江然軒在這個瞬間裡,體驗出母親在人生風雨中磨礪出來的意志是多麼堅強。

  「咱們就把話挑明了!今天你們請我上這兒,哪是來給我祝壽?是給我擺一桌鴻門宴吧?你們賈阿姨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是想讓我有個思想準備。斯茵一拿到醫院的住房,你們就想搬出去單獨過,把江波也帶走,對不對?」

  顯然是杜小圓透了口風!江然軒和斯茵不知所措地對望了片刻,江波卻跳起來,像牛皮糖一樣黏到奶奶身上。「不,我不離開奶奶!我要奶奶嘛!」

  凌大志長嘆了一日氣,用粗糙的雙手摩挲著孫子細嫩的面頰,一時間百感交集,辛酸的淚水緩緩溢出眼眶。「乖,波兒,你剛才不是說過嗎?母親也會過時,何況奶奶!你還有大把的光陰在前面呢,還是跟你爸爸媽媽走吧!」

  江波縮縮鼻子,強忍住淚水,一雙悽惶無助的眼睛投向父母。江然軒心亂如麻。他知道這時候母親最孤獨最需要安慰。在這個片刻里,許許多多被他忽略過的美好光陰都細細密密、無窮無盡地湧向心頭,所有成長時期的酸甜苦辣,也都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母親曾是他生活和生命的一部份,每當他面臨困難境地或選擇關口時,母親就會像一把火炬在他面前熊熊燃起。現在這把火炬眼看就要熄滅了!難道真如兒子所言,母愛也會過時嗎?

  然而坦露在他面前的生活道路,卻並不幽暗曲折,而是充滿了光明的誘惑--一條他從未嘗試去走過的,與他從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也是他和母親之間一種新型關係的誕生。從現在起,將沒有欺騙,沒有偽裝,沒有操縱和控制,有的只是真誠以待,相濡以沫。他欣悅地發現,這種心理狀況幾乎是伴著一種希望在滋生,逐漸占領了他的整個思想,他確實希望自己的生活能重新展開。

  斯茵呢,也正舉棋不定。有一剎那,她甚至想收回成命,想改變主意,仍舊回!個充滿了陳規陋習的「家」里去。但她強迫自己的心變得堅硬起來,她不能因為猶豫不決而痛失良機。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太想和丈夫共同擁有一個新家了!她決定不再有所顧忌,而是直截了當地端出意見。斯茵本是個外表柔弱,但骨子裡頗有定見的女人。何況,她的忍耐力早已達到極限,就是婆婆尋死覓活,也不能動搖她的決心,或者拉她回頭。

  「媽,既然您把事情都端出來了,我們也就向您老人家攤牌吧!我和軒子已經商量好,我們是準備搬出去住。江波呢,他願意跟你還可以跟你,反正他已經上中學,是個大孩子了!生活方面,我們可以請個保姆來照料,我和軒子會時常回來看望您的……」

  「住口!」凌大志勃然大怒地站起來,幾乎集中了餐廳里所有人的目光。她指著兒媳的一隻手在空中簌簌發抖。「斯茵,江家還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你、你、你……」

  她沒能把話說完,就已堅持不住,頹然倒在椅子上昏厥過去。「媽!您怎麼啦?」

  猶如天崩地裂,江然軒一個箭步衝上去扶住母親,熱淚和著汗水一道湧出,仿佛又還原為一個無助的小男孩兒,和他身邊的江波哭得一樣傷心。

  斯茵咬緊了嘴唇,白皙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她迅速蹲到凌大志身邊,抓起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脈,又翻翻婆婆的眼皮,果斷地對丈夫說:「好像是心臟病復發,快!快把媽送進醫院!」

  江然軒不記得母親有過這種病,可能有病也不會向他透露半點。母親在他心裡始終硬挺著一個頂天立地的高大形象。而今這形象轟然倒塌。母親躺在他的臂彎里,神志昏迷,目光游離,還原成一個乾枯瘦小、風燭殘年的老太婆。這一刻他痛心疾首,悔不當初。如果真把母親逼到絕路上,他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他幫著妻子把母親扶進電梯裡,在撐起這恩重如山的負擔時,他聽到自己周身的每一塊骨頭都在發出呻吟。母親!你可千萬不能一走了之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餐廳門外和大街上無聲地吶喊。把母親扶到醫院急診室的二路之上,江然軒手腳疲軟,大汗淋漓,仿佛虛脫了一般……

  凌大志在醫院甦醒過來,已經是次日的下午時分。她沉重地睜開眼皮,感到房間裡的一片灰白就像心底靜臥的淒涼。透過薄薄的白紗窗簾,可以望見窗外的綠樹正在綻開新芽,預示著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就要來臨。

  「媽,您醒過來了?」

  江然軒的面龐出現在她視眶內,滿臉的愧疚與自責,似乎每一根線條都寫滿了歉意和不安。看來這次短暫的精神離別帶給兒子的痛苦,決不亞於母親。凌大志無聲地緊握住兒子汗濕的手掌,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舐犢深情,還有滿腔浩浩蕩蕩的情懷,仿佛當年指揮千軍萬馬的殺伐決斷又回到身上。

  「兒呀,媽想通了!男兒當自強,你還是跟斯茵搬出去住吧!只要每隔幾天,你能回來看看媽媽就心滿意足啦!」

  「媽!」

  江然軒把頭深埋在母親胸前,重又感覺到那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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