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024-10-04 09:21:38
作者: 莫然
冉凝推開自家的房門,發現屋子裡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個人。文炎、江然軒、趙寧新都在,玻璃茶几上擺著幾個空瓶子五糧液和長白山葡萄酒,還有一堆裝在塑膠袋裡的熟食。她心中升起一種不同於憤怒的厭惡感。哼!這就是男人,出席葬禮時看不到他們,灌黃湯倒是成群結隊了!
文炎醉眼惺忪,看見冉凝就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上跳起來:「哦,女主人回來了!全體起立!看你這樣子,是對我們不太歡迎PB?我嚴肅地正告你:歡迎我們也得來,不歡迎我們更得來!
「冉凝儘量不動聲色地走進去,把風衣和拎包掛在門背後,稍微變緩了語調,轉身笑道:「我覺得,你們好像是在慶賀什麼?該不是夏 娃 行 動 夏 娃 行 動 夏 娃 行
動一個女人的死吧?」
「除非她是美女,絕代佳人!「文炎手舞足蹈地又講開了俗語,」今天省展覽館開展《紅岩魂》,我看這些革命先烈就挺傻!敵人壓槓子灌涼水的都可以不說,甚至美人計也可以不說,但連環美人計就該頂不住了吧?三十六計裡面,正好有個將計就計嘛!在今天,咱們還可以把這個『計』換成那個『妓』!」
江然軒也跟著湊趣,」還有這麼一種說法:現在的幹部平時都學江姐,上級的秘密我知道,下級的秘密我也知道,就是不說。可要是牽涉到自己呢,那就只好學學甫志高,統統說出來好了!「」你們呀,簡直是糟踏先人!「趙寧新的父親曾是川北的地下工作者,據說跟江姐也有點兒親戚關係,其他人於是都跟著笑。
冉凝的反應卻很麻木。無論如何,眼前的場面不能叫她欣慰。這撥男人熱嘲冷諷,甚至改變了他們原本對事物的看法,但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群時代的棄兒在玩一種簡單明了、令人一目了然的遊戲!她也意識到,最近幾天自己是過份疲勞了,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對男人的敵意,已經牢牢地控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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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炎還在借題發揮,想法使自己煞費苦心燃起的智慧火花不至於熄滅。」冉凝,知道嗎?這幾天錦城流行的一句話,叫『你是弱智』!無論別人說什麼做什麼,只需一句『你是弱智
「就都批死了!比如說這個春節,海關的王副關長居然開著公家的一輛本田王去爬峨嵋山,冰天雪地的又沒帶防滑鏈,跟那何二妞一樣,可又沒人家道熟,結果一個跟斗翻進了溝里,車毀人亡。你說這不是弱智是什麼?還有,絲綢公司的李副總竟然也帶上情人,坐了一輛奔馳去花水灣泡溫泉。兩人在車廂后座里摟摟抱抱的,司機就從反視鏡里偷窺西洋景,結果j頭撞到大樹上,一死兩傷。你說,這不是弱智又是什麼?現在,我們就等著外貿公司總經理和教育局的副局長,也來這麼弱智走一回了!」
冉凝這才反應過來,全身放鬆地坐到沙發拐角的一旁。「這麼說,你們是在慶賀,慶賀自己的頂頭上司不幸遇難?慶賀你們升官有望,補缺有戲?」
「Ye。。Yesl
「文炎誇張地笑起來,放肆地拍著江然軒的肩膀,「等這一位榮升副關長,我就準備大把大把地走私,逢人便張揚:喏,我跟你們江副關長在幼兒園時期,就穿一條褲子還嫌肥,這下文學人叢書·長篇小說卷翟我進點兒白面應該沒問題了吧?」
江然軒文雅地說了一句:「這可真叫做未雨綢繆了!」
一直沒說話的石洪駿笑道:「你那樣子,哪兒像個正面人物?根本就是個港商!還用者打然軒的招牌?」
這個男人確實注重服飾,他的穿著也十分摩登,經常給自己起到一個GG作用。他得意洋洋地笑著,發質稀疏的頭頂在燈光下隱隱生輝。「不瞞你們說,我身上的衣物確實都是泊來品。咱們的父輩是兩袖清風,一身正氣,我們至少也該是兩袖清風,一身名牌巴?」
一向為人師表的趙寧新,突然去拉文炎的皮帶,並且翻開了他的褲腰,笑道:「過海關時,你還應該主動翻出這個給人看:瞧,我的內褲都是皮爾·卡丹!你說我是不是港商?」
眾人笑得抹眼淚捶胸口,冉凝仍是毫無反應。她此刻十分疲倦,這類活潑有趣的談吐也激不起她的任何興致。幾巡酒過後,冉凝又見文炎把丈夫叫到一邊,嘀咕了半天,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見石洪駿頻頻搖頭,文炎卻固執己見。她壓抑住自己的膩煩心理,變換了一種口吻來下逐客令:「喂,你們都喝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們來點兒茶水或點心?」
文炎瞟了石洪駿一眼,又對其他人擠擠眼睛,說:「還要什麼茶點?我們可以要,洪駿不能要!你就是他的茶點、甜心!」
冉凝不悅的神情,一直持續到這幫狐群狗友離開,並且關上了身後的大門。這一排平房背靠著後院的山牆,平時里總是顯得冷清、寂靜,朋友們走後,房間裡也籠罩著這種氣氛。隔著一排寬大的玻璃竄撲入眼帘的,是那幾棵枝幹疏落的銀杏樹,光禿禿的枝椏可憐地伸展著,全然沒有了夏Et那番情調。冉凝隱隱覺得自己的情感世界也受到了輕慢。難道在這問屋子裡度過的所有歡樂時光,已經成了昨日黃花?
石洪駿依然獨坐在沙發前,目不轉睛地看電視。這是他每晚必不可少的節目,一直要看到深夜,看到所有的頻道全變成亮點。冉凝跑前跑後地收拾房間,扔空酒瓶、洗碗筷,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這類頊事上,從而使自己冷靜下來。直到她收拾完畢,坐進丈夫身邊的沙發,石洪駿仍是雙眼直視前方,瞄都不瞄她一眼。冉凝不由地忐忑不安,甚至後悔剛才放走了那撥談笑風畢的酒肉期方她跟石洪駿單獨相處時,總能感覺到一種透心徹肺的孤獨。妻子回家常想擺談一下外面的所見所聞,或者自己工作中的不快,而丈夫卻嫌她「嘮叨。。。羅嗦」,令人厭煩。可妻子想了解丈夫隱密的內心活動,丈夫又會完全地縮進自我里。這種狀態是極其令人寒心和畏懼的l
冉凝咧了咧嘴,強顏歡笑,從腦海里不住盤旋的問話中,突然抽出來這麼一句:「喂,剛才文炎跟你談了些什麼?」
「他問我想不想調絲綢公司?他說他有辦法。」石洪駿裝作沒看見妻子驚喜的表情,「我先跟你打招呼,這事兒你別管呵!」
冉凝嘆息著嘟噥一聲:「我還管不過來呢!焦一萍的事兒把我腦子都占據了!你知道嗎?公安局做出了自殺的結論,陳維則又該沒事人一大堆了!」
「哎,這事兒我也想提醒你一句。」石洪駿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今後別在他們面前提起焦一萍,人家不感興趣!」
冉凝這才想起來,對於女友的死,男人們從始至終沒主動議論過一句。她偶爾提及,眾人的反應也是即帶嘲諷又顯得冷漠。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狐疑,卻不打算再就此談下去。這也是她跟丈夫多年爭論形成的習慣,雙方意見不統一且帶情緒時,最好暫停,待恢復芷常後再重新商議。
她眼望著天花板,儘量放緩語速,以便能有效的控制自己,但問出口的仍然是思緒里轉悠著的那一句:「剛才你們還談了些啥?最近還有什麼新聞?」
石洪駿對準屏幕輕描淡寫地應答著:「在談住房的問題,大院裡馬上就要開動員會了,我們這一排平房都得拆遷!」
這正是石洪駿的風格。他常常不作預告,直到即成事實,別人又都清除了戒備之後,才猝不及防地以一種充裕而又輕鬆的智慧,把註定會引起激烈的感情衝撞的事件抖摟出來。冉凝往往在緊張之餘又鬆弛下來之後,才領悟到在同丈夫鬥智鬥勇的過程中,他又成功地勝了這一局。
拆遷的事也是這樣,平素問了又問,總是不得要領。此刻她急不可耐地叫道:「當真要拆遷?那我們至少得要個一套三對不對?你爸資格那麼老,我們倆的單位又都沒分住房,總不能指望你那個破廠蓋宿舍樓吧?」
「好啦好啦!」石洪駿笑眯眯地看了妻子一眼,十分滿意這個效果。「這種事兒,還是交給機關事務管理局去處理吧!」
「可你父親已經調到北京,我們自己要不管,就沒人管了!」冉凝忍不住叫道。
「我說了,至少你別管!」石洪駿沉下臉來。
冉凝沮喪地發現,這又是下一輪衝突的跡象。她所在的電視台是聘用制,決不提供住房,這是受聘之初就說好了的。而石洪駿廠里的效益一直不好,干把人僅有那麼幾棟七十年代蓋起來的簡易樓,工人們有的全家擠在一間十平米的小屋裡,就是讓石家搬去住,冉凝也不敢當。公爹調到中央工作,當真是人一走,茶就涼,小倆口寄人籬下的處境讓人惱火萬分。但她了解石洪駿,如果他會通過自己父親的關係,去撈取哪怕是對他極其重要和必需的東西,那才叫做奇蹟呢!石洪駿遇事從不放縱自己,即便對他人來說值得一拼的事由,到了他這裡也是輕若鴻毛。冉凝此刻最受不了的就是,她渴望和別人一樣,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寬大舒適的住宅,這有什麼錯?現在是商品經濟時期,又正在搞房改,一套市區的住房就價值幾十萬,誰能瀟灑得起?
她抱怨地看看四周。這套平房雖然也挺寬敞舒適,卻是二、三十年代的產物,已屬危房之列。十幾前那場大地震後,非得用鋼架』支撐住牆面,才能勉強住人。三年前的一場連日大雨,屋裡鋪滿了一地的罈罈罐罐接漏,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把床都給濡濕了無法睡人。窗戶玻璃又都關不嚴實,防盜是談不上了,一颳風就嘩啦啦直響。更可怕的是前幾天,靠後牆根兒的屋檐竟塌下來一大塊,幸虧沒砸著人!還有,電線也早就老化了!哪天短路,說不定會出大問題!這種磚瓦結構的老式住房,就怕有火災……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把這一切念叨出聲。石洪駿吼道:「好了!你還有完沒完?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該把這事兒告訴你!」
這聲叫罵並不能淨化冉凝的思想,反倒使她看出了丈夫臉上的退讓之情。於是她也變換了語調,改用一種乞求的吻:「洪駿,答應我,這次分房,你一定不能拱手相讓。我們實在是讓不起!」。
石洪駿眼睛又盯向屏幕,半天才憋出一句:「到時候再說吧!」冉凝把臉靠近丈夫,注視著他下巴四周那些堅硬的胡茬和刻制的線條。胡茬遍布臉龐下半圈.線條卻如刀刻船百相制約著湧向前額和眼角。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她心想。
這一對夫妻是在工廠里認識的,那時冉凝是剛復員進廠的新學工,而身為她師傅的石洪駿,所處的環境十分令人煩惱。走資派的家庭,關押在牛棚里的爹媽,使他臉上的滄桑比歲月還要老。只有一個姑娘的欽慕,能軟化他疲憊不堪的心靈,恢復他一貫崇高的形象。他們的感情進展神速,無須同任何人商量,就已確定了關係。
那是一個扼殺人性的非常時期,他們都帶著一種近乎寬容的喜悅去接近對方,觀察對方,從而得出了全新的溫暖的感受。這思想是他們共同擁有的,就像鮮嫩的神經和細胞在溫柔地震顫,在熱切地呼吸,在和煦地徜徉。這是一個自然而然就處於熱戀之中的高度幸福階段,他們彼此對對方充滿了大膽的激烈的幻想,卻像在~種慢鏡頭中去逐步浸入另一個人的生活。自我與自我的交流仿佛是在與別人毫不相干的地方進行,他們似乎帶著一種特別的天真之感,來到一個愛的天堂、極土和樂園。以至於他們最後都身不由己地斷定,彼此將永遠屬於對方。
石洪駿也是直至婚後才認識到,夫妻之間巨大的思想差距,也會最大程度地拉開感情的距離。雖然冉凝為此改變了許多,對丈夫的感覺也不再是單純的仰慕,而是近距離的平視,她那原本無所顧忌的天性,也加添了某些令人欣慰的東西,但夫妻雙方仍然都能感覺出,自己將為少年時代的一場引人注目的戀愛付出代價。對冉凝來說,這段心路歷程卻非常簡短。世間的事物本就是這麼有趣地倒置:出身普通軍人家庭的冉凝本該是一個賢妻良母的料,誰知她競連廚房都沒進過。婚後第三天,她就為一顆小小的烽窩煤惹惱了婆婆:她忘了關灶門,致使灰飛煙滅。婆婆念叨了一句,她卻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難道一個十三級的高於,前燕京大學的老牌女生,還在乎這四分錢的小煤球?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情景一直延續下去:當作垃圾破爛賣出去的舊字紙里,有陳毅的條幅和徐悲鴻的速寫,還有已成為孤本的「錦城縣誌」。背孩子時墊在自行車後架上的大部頭書藉,原來是屬於絕密的「文件彙編」。一次舊書店上門收貨,冉凝竟然把韓風~樓的《二十四史》抖摟出去。已調到北京的石泉,聽說媳婦兒把這價值十餘萬的清朝名書只賣了三百元,不禁嘆道:「也好,就算是捐給錦城人民了吧!」
結婚十幾年,石洪駿對此一直是冷眼旁觀。他的寬容大度依然存在,只是已演變為夫妻之間漠不關一,-的笑談。尤其是進入商品經濟時期,人們的世界觀好像猛然來了個天翻地覆,過去矢志不渝的東西,一下子就變得幼稚可笑了!曾經用來約束自己的道德觀價值觀已被完全摒棄,從前鄙視的一切,現在卻是爭相追逐,趨之若騖。恩愛鴛鴦也會為了追逐名利而分道揚鑣,何況他們這一對原本就有距離的夫妻。
有好長一段時間,石洪駿每到半夜時分就要到人民廣場去散步,他在那個寬闊寥寂的空間裡來回踱步,遙想著當年父輩意氣風發、揮斥方道的盛事,追思著自己的青春和年華究竟價值何在?如今回首人生似乎毫無遺憾,卻又處處遺憾。於是總覺得有滿腹的話語,不知能對何人傾訴?意志再堅強的人也有軟弱的地方,他這時候非常需要妻子的關心和安慰,但冉凝卻酣然入睡,毫無覺察。這是整整一代人的共同困惑:最純潔最激情最才華橫溢最具有大無畏精神的年月,不幸獻給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動亂。待到可以重新設計自己人生的時候,才發現背上有包袱,腳下有羈絆,眼角上爬滿了皺紋,心靈傷痕累累,每邁出一步都是瞻前顧後、步履維艱啊!然而他們的心卻仍舊不甘寂寞,不肯落伍,所以他們才註定要比老一輩和下一代經受更多的痛苦與失落!
冉凝的感受與此相反,當初她父母就不同意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她卻一意孤行。她幾乎是懷著好奇和探秘之感,來不及思索就毫不猶豫地,而且是清清白白地愛上了對方。無論石洪駿是個什麼身份,父親是錦城市長還是個鐘錶匠,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但是婚後,這種盲目的痴情卻註定要受到挫折。直到今天,夫妻間的恩愛已成為一種冷卻的關係,她仍然天真地在想:這不過是表面現象,他的內心一定蘊藏著世人不知的強烈感情!倘若不能築個更加浪漫溫馨的愛巢,豈非天大的憾事?現在她腦子裡轉動著無數個令人心花怒放的念頭,似乎一切都變得更為美滿和令人欣喜了!
妻子喜形於色,石洪駿不禁回頭看了一眼,他也是習慣性地想潑點兒涼水,冷不防地便問:「焦一萍的死,當真就讓你那麼難受?我還以為,你對她的事兒早就厭煩了!」
「是對男人的世界厭煩了!」冉凝突然冒出一句,本能地想要隱藏心中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你為什麼不去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石洪駿說得意蘊深長,「只有女人的世界。」
他說這話的樣子很刻薄,冉凝立刻起身,擺出一副高掛免戰牌的姿態,說:「看來,我們都有點兒誤入歧途了!」
石洪駿沒有吭聲,似乎也對接踵而至的衝突不感興趣。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看一部美國電視劇《黑暗的公正》。屏幕上,高坐正堂、剛直不阿、代表國家機器的法官,突然變成了黑暗中的猛士,騎一輛摩托車到處飛奔、揚善抑惡,長發像一面正義的旗幟在風中飄揚……
冉凝驀地受到了啟發,重又坐著興致盎然地看下去。她的心激動地怦怦直跳,全身都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所深深震撼。她為什麼不給自己創造一個正義的空間、一個道德的法庭、一個屬於女人的公正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