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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33 作者: 莫然

  「新苑家具城「設在一座新修建的立交橋旁,氣派非凡但門可羅雀。這條路是單行線,行人也得走一大圈才能繞過橋頭進門購物。因而這片商業網點雖處於黃金地段,卻被錦城人稱之為」假口岸「。冉凝走進寬暢明亮的一樓展示廳,迅速瀏覽著一組組相映成趣的豪華家具,不禁暗暗折服。正因為是假口岸,租金低廉,楚天虹才可能拿出整整三層樓面來營業,形成全市首屈一指的銷售規模。這個女人確實很精明,會做生意。

  她在一組白牙鑲邊、提花織錦緞裹面的義大利沙發前停足不前,又在另一組繃著同樣花紋布面的高靠背餐桌椅前流連片刻,心中欽羨不已。冉凝不可救藥地喜歡古典華麗的陳設,而石洪駿卻對色調沉著、式樣古樸的柚木家具情有獨鍾,兩人的口味永遠無法統一。冉凝再次評估了這些家具的價格,幻想著搬進新居後能購進一批。最近大院裡沸沸揚揚,傳說石家住的那一排平房都將拆遷,這或許會給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幾分新意?

  冉凝此前先去過市立醫院,通過斯茵找到那位主治醫師,得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艾艾雖然患了絕症,卻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吃了焦一萍給的降壓靈」安樂死「。她讓文暢幫著找律師,恰好是心中存著一份疑慮,害怕有人告她無視法紀。至於這種聽起來似乎毫無痛苦的死法,焦一萍也有交待,竟然是楚天虹出的主意!楚曾在部隊醫院裡當過護士長,深諳各種藥物的習性。陳維則也默許了這種行為,夫妻倆總算統一了認識,可在事過之後,又為此吵得不可開交。主治醫師斷定,這正是他們關係破裂的真正根源想想真可怕,幾個成年人竟然通力合作,把再無希望痊癒的孩子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這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恐怕都是無法饒恕的罪過!

  冉凝無法理解這一點,她覺得自己的良知正在變得盲目,無法完全看清事物的本質。在長期的新聞生涯中,她經歷過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兒,她知道一些人會被憤怒或痛苦所控制,在一時軟所原本應該珍惜的一切,並且對自己也造成深深的傷害,然後又在致命的絕望中,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難道,這也是焦一萍走上絕路的原因之一?她不能解脫自己犯下的罪惡,就只好一死了之!可這一切竟然有人唆使?而且是她的情敵!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複雜的世界!

  看來去見這個楚天虹是刻不容緩。冉凝先跟她通過電話,以便確定她是否在商場裡。新苑的女老闆在電話里很熱情,非常歡迎新聞界人士光臨。她們是在」女性話題「欄目里認識的。冉凝認為那次的節目非常成功,楚天虹頭一次上電視,卻表現得儀態萬方,表演不溫不火,給觀眾留下了極其深刻和良好的印象。

  冉凝走進辦公室時,楚天虹又正在接電話,臉上仍然掛著老於世故的微笑。冉凝私下認為,以她三十六歲的年紀,這副笑容實在不可小覷。這說明眼前的女人雖然初涉商海,卻對周遭的一切事物持有一種專業的客觀的態度,而且處事冷靜,待人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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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真高興你能來看我!「楚天虹的纖纖玉手一隻抱著話筒,一隻伸向她,眼睛裡閃耀著驚喜的光芒。」你等幾分鐘,讓我把這電話打完……」

  她重又扭過臉,仍是從容不迫地對著話筒講下去,絲毫沒有急於講完的意圖。冉凝打量著四周高雅而清潔的陳設:房間的基調是黑、白兩色,對比強烈,卻又輕鬆和諧。格板櫃斜插著整整齊齊的文件夾,桌上擺著幾樣典雅的小飾物,化妝檯與微機並排置放,象徵著房間的主人對一切都心滿意足,而且感覺良好,萬無一失。楚天虹眉目端麗,有一雙迷人的眼睛,她身段豐盈,線條柔韌,亭亭玉立,是那種不施脂粉但卻楚楚動人的女性。她穿著打扮都不太顯眼,卻一望而知是歐洲名牌。她說起話來也是輕言細語,為人處事絕對低調,甚至做起生意來也決不先聲奪人。在她身上混雜著脆弱與堅韌的精神力量,或許,還有一種道德上的反覆無常?冉凝無法判斷,這種人怎麼會去做男人的附庸?她只是覺得,在這不動聲色的小女子面前,常有一種舒服之中的不舒服感覺,真實里的虛假狀態。她是貨真價實的品貌聖潔、氣質高雅?還是保守著骯髒的內心秘密,並且心安理得?

  楚天虹已經放下電話,一個輕盈地轉身站起來,招呼小秘書倒茶,一邊指點著房角落花架上的幾瓶乾花給冉凝看。」這花怎麼樣?用來裝飾房間很雅吧?你要是喜歡,我送你兩瓶!」

  冉凝揣測她近日進了插花班,所以有此說,便落落大方地笑道:「謝了,不用。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可惜呀!有花堪折直須折,而我呢,是小姑居處無本郎!「楚天虹柔柔地一笑,接過小秘書遞來的茶杯又轉呈冉凝。」剛才是我媽打來的電話,她說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唉,三十六歲,對任何一個單身女人來說,都是可怕的年齡!」

  冉凝本想推敲一下措辭,最後還是以她所特有的直截了當的方式提出:「這本不可怕,如果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

  楚天虹可愛地眨眨眼睛,輕輕拍手笑道:「說得好!自己選擇的生活才叫生活,否則,就只能叫做活著,甚至連活著都不如!你不是認識一個叫焦一萍的女人嗎?最近她自殺了!別人都替她遺憾,只有我為她慶幸。你要知道,生活中犯下的任何一件錯誤,都有可能要了我們的命!如果試圖去挽救它,很可能是錯上加錯,遺憾上再加遺憾!一勞永逸,即治標又治本,這才是最終解決問題的辦法。」

  冉凝大吃一驚。自己和焦一萍的同學關係,對方不可能不清楚,而她竟對自己的情敵持有這種光明磊落的觀點,並且在光天化之下侃侃而談,振振有辭,更是出人意料。冉凝重又調整坐姿,換了一副意味深長的口吻。」是的,我跟焦一萍是老同學。但我不明白,你怎麼也認識她?這又是怎麼回事?」

  楚天虹收起笑容,但腮幫子仍然殘留著兩個小酒渦,這又給她清新雅致的臉龐帶來了一絲嫵媚。她的兩隻不大卻很靈活的眼睛,在長長的留海下撲閃著。」我們早就認識了!若干年前,在一個新兵連呆過。戰友恢復聯絡後,才知道,她已嫁給了陳維則。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就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她什麼都願意跟我講,包括她和你的關係。我還為此感嘆了一番,這個世界真小!不是嗎?」

  她說得含意深長,冉凝恍然大悟,心中卻有一陣刺痛。沒想到,焦一萍寧願去信任居心叵測的情敵,也不肯向老同學伸出求助之手。她把身子更深地陷到沙發上,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楚天虹:「那麼,你聽沒聽她說起過,她想自殺?」

  楚天虹」噗哧「一下笑出聲,臉上浮起一絲揶揄的神情。」我的大記者,你到底想知道什麼?知道了對你又有什麼幫助?我看你呀,就別再鑽這牛角尖搞什麼調查了!無論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焦一萍這一死,不就是一了百了,把一切都帶到墳墓里去啦!現在再來提這個,還什麼意義呢?」

  她的坦誠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她和陳維則的關係也再正常不過!冉凝正在思忖,要不要捅破這層窗戶紙,卻聽得楚天虹又說:「不過我一直不大相信,我不相信她會有勇氣走這條路。我跟她說過,她要真敢這麼做,我倒要為她喝彩呢!」

  冉凝大吃一驚,急急地站起來。」天虹,你怎麼能這樣?這不是催谷超生,促使她更加走向死亡嗎?我認為,人都是有缺陷,有弱點的,在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抵抗或戰勝邪惡。與其坐等壞事情發生,不如花精力去預防,去拯救……今天我也把話說透,天虹,我知道你跟陳維則的關係!是什麼樣的感情,我管不著,但焦一萍的死,你和他都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人類的感情的確很複雜,但在許多時候,你播種什麼就會收穫什麼!為什麼你們不去播種愛呢?我相信,如果能以愛心去處理三個人之間的感情糾葛,愛也會給你們以回報的!」

  「把話說開了也好,或許你不來找我,我還要去找你呢!「楚天虹仍是那麼甜甜地笑著,」冉凝,別以為我不近人情。社會本身就是殘酷的,優勝劣汰。能夠生存下來的,一定是最優良的品種。我們都信奉唯物主義,也不怕褻瀆神明。陳維則和焦一萍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有著無法彌補的裂痕,說穿了這是孽緣。簡單一句話,他們誰也不愛誰。彼此不相愛卻又要生活在一起,難道這不是罪過嗎?如果有人想打破這種格局,你總得給他一條出路吧?如果有人急需解脫精神痛苦,你也得原諒他或者理解他吧?我了解焦一萍,更了解陳維則,他的一生都在跟邪惡作鬥爭,但他總是屈居下風。他的自暴自棄、自甘沉淪,也是一種解脫的方法。而焦一萍的錯誤,就在於過份地盲目地信任愛情。既然她不願再當這感情的奴隸,那麼無論她採取哪種方式解脫自已,不都該得到別人的承認和尊重嗎?」

  冉凝驚愕地瞪著她,這驚訝清晰地蝕刻在臉上。她的目光越過辦公桌,深深地凝視著對方:「這麼說,你壓剝不相信人間真情?那麼,你究竟愛不愛陳維則呢」

  「我什麼都不信。至於愛嘛,就一般意義來講,我只是從男人身上吸取生活的教訓。成功的婚姻需要雙方都善於諒解,因為人無完人,金完足赤。可這樣一場婚姻,即使它最後是完美無瑕的,也需要雙方付出大量的辛勞和不懈的努力。而我卻沒有這副精力。「楚天虹說到這裡,幽幽地嘆了日氣。」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是變幻莫測、反覆無常的!我為什麼要去找那個麻煩?」

  她高談闊論,卻並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冉凝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高水平的對話。她明白兩個女人之間,正在發展著一種古怪的關係,似乎是兩種文化、兩種思想和兩種智慧在進行較量。楚天虹的話蘊含著豐富的內容,她不可能全盤否定,同時,這些離經叛道的言詞也無法阻止她腦子裡的各種念頭轉動。她現在一心想知道,楚天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今天來,還想問你一件事兒。天虹,焦一萍的兒子患有內風濕心臟病。我剛去了市立醫院。聽說,是你跟他們夫妻倆建議,用降壓靈結束了她孩子的生命?」

  楚天虹抬頭注視著她,眸子深處仍是一片清涼純澈。」聽起來。我們像是在大醫院裡討論一樁病例!我能問一問,你為什麼如此關心她嗎?」

  冉凝重又坐在沙發上,眼睛望著地板,十指交叉著擱在自己膝上,臉色一片迷惘,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死前,我們見過一面。當時她十分憂鬱,非常沮喪,但我仍沒想到,她會自殺……我很內疚,我沒能為她做點什麼。如果我知道,她自己解脫不了罪孽,我會幫助她擺脫這一切的!但,不是以你那樣的方式。」

  楚天虹聳了聳肩,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疲倦不堪,語音低得無法聽清。」是的,那孩子已經沒救了,維則對此束手無策,有一個時期,他甚至不敢看電視,一看見別人活蹦亂跳的小孩兒就受不了!我不忍心看著他痛苦,是我說服了焦一萍使用降壓靈。這是一種迅速降下血壓而毫無痛苦的死法。但我也沒想到,她會對自己來這麼一手.。。。..這樣也好,這對她和孩子來說,都是一種解脫。「」但我們國家並不提倡安樂死。「冉凝故意說得很平淡,她凝視著面前的女人,語氣里還有一種悲傷無助的情緒,」你用這種方式幫他們解脫,不覺得是犯罪嗎?」

  「犯法的並不是我,是焦一萍自己動手的。我只不過給了她一點提示。「楚天虹緩緩地說,好像精神上也被什麼東西撕襲得支離破碎。」你當然了解你的老同學,她的脾氣發作起來很可怕,我想幫她把事情做個了結……你知道,她的生活早已成為一種苦刑,她的精神也出現了嚴重的惡兆,心理狀態更是變得越來越糟。這種人往往會做出真正可怕的決定,不使用降壓靈,她也會使用別的什麼東西,去結束自己或者他人的生命……說老實話,在她沒死之前,我還真為她的丈夫擔心呢!」

  「如果陳維則真出了什麼問題,那也是報應!「冉凝霍地站起來,打斷了她的話,心頭的怒火已經無法壓抑,聲調也變得慷慨激昂。」楚天虹,既然你這麼潔身自好,就不該卷進這件事裡去!你』就不怕毀了你自己?如果你還有一點女人的自尊心,我勸你立刻離開陳維則!」

  她目光直視楚天虹,後者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愣愣地一動也不動,那樣子軟弱無助。過了幾分鐘,楚天虹才從這種激昂的態度中醒過神來,喃喃地說:「你的話,我會考慮的……」

  冉凝不再看她一眼,拿著拎包走出門去。在拐角處,她與一位匆匆上樓的男人劈面相遇。冉凝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憤懣之中,沒注意到他。接踵而至的楚天虹卻瞥見那男人看到她時,眼睛裡閃出的驚喜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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