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4 09:21:30 作者: 莫然

  焦一萍的葬禮並不草率,是在市內的殯儀館進行。告別遺體那天,到場的人很多,幾乎所有認識她的或者聽說過她的人都來了。這使陳維則一陣恐慌,深怕又出現什麼令他不安的群眾場面。殯儀館就設在群眾路,聽去跟同志街相得益彰。文炎便打趣說:「所有的群眾都要走這條路。無論你是高官大亨,還是平民百姓;無論你是熱愛生命,還是鄙視生命!」

  冉凝注視著館內擁擠的人流、陰沉的氣氛和無數雙憂鬱的眼睛,嘆道:「千里搭長蓬,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也是一場盛宴,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來來去去,生生死死……「文暢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她就在這兒,還沒走!我能聞到她的氣息……」

  「誰?「杜小圓毛骨悚然地問。

  「焦一萍唄!「文暢皺了皺眉,沉思地說,」不知道她信仰什麼?

  無論是東方的佛教,還是西方的天主教,自殺的人都不能進天堂,只能下地獄!所以她的靈魂就只好四處遊蕩,直至得到超度的那一天……」

  冉凝聽了若有所思,杜小圓卻往後退了一步,敬畏地看著她的大姑子:「說得這麼可怕!你又信什麼?佛教還是天主教?」

  文暢笑了笑,」都在研究。」

  冉凝深感疑惑,正想問下去,文暢又拉了她一把,指著忙於應酬的陳維則說:「他今天的表現真讓人噁心!」

  「可你讓他怎麼辦?「一直沒開口的斯茵低聲說,」妻子死了,無論是悲痛還是高興,他都得出面治喪哪!」

  

  「聽說遺產也全都歸了他!「杜小圓整理著胸前的一朵白花,她怎麼也戴不正它。」唉,真是便宜了這小子!我可不會為了他人的錯誤,而付出自己!」

  這話倒有幾分哲理性,冉凝不由得黯然神傷。抬眼望去,突然捕捉到柳萍的身影。她穿著一件黑呢短大衣,圍著一條長長的白綢巾,戴著一頂淺灰色的羊絨無檐帽,壓不住的花白頭髮在風中搖曳……

  冉凝剛想走過去,柳萍似乎也看見了她,急急忙忙走出了殯儀館。她的步態蹣跚,脊背也有幾分微駝,白綢巾飄飄蕩蕩,看去無限淒涼。

  冉凝收回目光,只見殯儀館內一陣騷動,原來是排在前面的一個告別儀式已經結束,工作人員動作神速,飛快地撤掉全部裝飾、帳幔與花圈,輓聯也換了一副全新的。市委大院媳婦兒們送的花藍擺放在最前列,是眼下時興的祭物。

  冉凝跟著人群走到焦一萍的遺體旁,發現好友的儀容比生前更為安詳。這個為了愛欲而折騰一輩子的女人,現在算是徹底安份下來了!冉凝注意到她臉上還有一處瘀青,但化妝師把它掩飾得很好,基本看不出來。冉凝緩步穿行,感覺自己是在一間寬闊的大廳里盲目地遊走,她的精神與靈魂都已飄浮到屋頂上空。這正是現在她對生命的整個感覺:沒有根基,飄浮不定,好像被帶入一種全新的生活境界……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甚至焦一萍的死也是超現實的。似乎這個少女時期的夥伴一離開人世,便切斷了冉凝的感覺與現實之間的聯繫。她由衷地感到一陣陣傷痛:哦,這種告別儀式只不過是一種時光倒轉的方式,讓你重新體驗與舊友的悲歡離合,重新體驗感情的瑰寶是如何被死亡和葬禮所分開。是的,這是一種悲哀的終極,一種無法挽回的真正的訣別……

  陳維則的感覺也是同樣空虛、木然、毫無意識。他沉浸在只屬於他自己的情緒中,無論是哪個朋友或熟人從身旁經過,他都只偶爾聽到一些零碎的談話。他發現,自己只是在這裡經受熬煎,待熬過這一段時光,一切就會結束。所有令他煩惱的人和事,都會離他遠去……他想到這裡,內心一陣輕鬆,不易覺察的笑容便掠過嘴角。這一切,又被冉凝留神看了去,並且引起她另一輪的憤懣。看來,這個男人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踏上新生活了!

  她被一陣無名怒火所驅使,迅速走到他身邊。」能跟你談一談嗎?就是現在!」

  陳維則翻了翻眼睛,無所謂地跟她走出大堂,來到花木齊整的院子裡。他的神情很麻木,或者說是很輕鬆,就像是去看一場歌舞表演或者拳擊比賽。但他的內心卻翻騰著怒火,只是不能發泄出來。他也看出了冉凝心中的痛苦。這個女人自以為是焦一萍的好友,便有資格來教訓他了?他刻毒地想:哼!別興頭得太早,誰都會面臨這人到中年的混亂,我倒想看看,你到時候怎麼對付?

  冉凝喚他出來是想責罵一通,話出口,卻帶上了幾分嘲諷。」你現在一定覺得很輕鬆,對吧?好像焦一萍一死,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陳維則凝視著她的眼睛,平淡地回答:「我覺得,你說這些都是廢話!我妻子死了,我跟你們的關係也就全完結了!這點我最清楚。」

  「不!這不是廢話!「冉凝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聲音里透出內心的憤慨、迷惑和緊張。」有些事兒是永遠不會變的!我們之間的談話,是有關生與死的談話,你也別想改變我們談話的焦點!「陳維則突然覺得一陣心力交瘁,他沉鬱地嘆口氣。」冉凝,你到底想幹什麼?」

  冉凝挑釁地瞪著他:「我知道你和那個女人的事,我是說楚天虹!她不是個好女人,否則,她就不會攪和在你們的關係里!陳維則,你也不是個大男人,否則,你就不會面對災難掉頭而去,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拋到一邊。我說的不僅是焦一萍,還有陳明明。我想,你早已把這個女兒忘了吧?」

  陳維則目瞪口呆地望著她,院子裡一片濃重的沉默,兩人都在一段時間內沒有說話。來來去去經過他們身邊的人,似乎只是這一幕的混亂的背景。沉寂過後,陳維則的思緒飄浮進了一種幾乎是神經緊張的亢奮之中,好像自己的生命在最黑暗的時刻被當眾曝了光,亮了相。他禁不住滿腔憤慨,臉上也暴出了青筋。

  「冉凝,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你認為,你可以這麼隨隨便便地去指責人,干預人們的私生活嗎?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你還要我怎麼樣?」

  周圍的人都像看到聚光燈一樣,莫名其妙地把目光移過來。冉凝捏住拳頭鎮定自己,儘量把話說得平淡溫和。

  「做死人的文章,總是為了給活人看。一個悲劇發生了,我們有權對自己也對別人提出這樣苛刻的問題:為了阻止這件事發生,你究竟做過什麼?如果有可能,你又會如何去彌補?陳維則,我知道,現在的社會上,大多數人都是很自私的,他們只關心自己,但我不是這樣。我也想對你提出一點希望:希望你別光顧了自己談情說愛!希望你能分出一點時間,多去愛自己的女兒!希望你能把過去與她分離的那些歲月彌補回來。至於那個楚天虹,我希望你能斷然離開她!這樣焦一萍在九泉之下也會好受一些!」

  陳維則深感詫異地瞪著她。與其說是驚駭,不如說是震撼;與其說是譴責,不如說是沮喪、絕望和無可奈何。」我看你是發瘋了!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難道因為你是一個節目主持人,就可以充當正義之神,就可以主宰整個世界了嗎?」

  「你說對了!「冉凝的語氣悲愴而激烈,」這世界是公正的,這世界上的一切罪惡都將受到懲罰。如果上帝沒能打開這一扇窗戶,那麼就由我來扮演魔鬼吧!」

  她說完就轉身離開,把陳維則一個人留在院子裡,羞愧難當。圈子裡除了文炎,其他男人都沒來。夏水琴也缺席,說是有一個重要的約會無法脫身。杜小圓就對大姑子擠擠眼睛,說夏女士這段時間也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文暢卻不悅地皺了皺眉,她不喜歡弟媳身上的小家子氣。裝載遺體的車緩緩駛向火葬場,這一行人都沒有前往,都說受不了那種陰風慘慘的氣氛。文炎愁眉苦臉地告訴冉凝,他已經跟石洪駿通過電話,準備去她家輕鬆輕鬆,甩掉心中的鬱悶。冉凝卻說還有事要辦,無法與他同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