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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27
作者: 莫然
冉凝在街角處的公用電話亭里,給市新華書店打了個電話。正好是郭乃純接的,今天輪到她當班,她正等著她呢這個城市的建設真是日新月異!冉凝一邊往書店趕去,一邊觀察著街頭舊貌換新顏的景致。對一個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來說,捕捉地方新聞正是他們的基本功。五十年代修建起來的新華書店,本是市中心首屈一指的大景觀,但在商品經濟飛速發展的今天,卻找不到一個立錐之地,竟被趕到二環路以外去另謀生路了!空出來的地皮,將用來修建一座高達三十四層的商品樓,而處在這「過渡」期間的書店門市部,只好勉勉強強在展覽館之外撐起了一座門面。這種文化被商品壓抑韻現象主宰了大城市,擊敗了一切合情合理的感覺,讓冉凝這樣僅存有幾分文化意識的新聞人士,也是一想起來就不舒服不自在。好像支撐這個社會的頂樑柱,也都一下子全垮了似的!
冉凝走進那一片書藉的世界,發現自己的老朋友、「忘年交」郭乃純正好閒暇地坐在書架旁,衝著所有翻閱書本的人們微笑。她不禁有種欣慰:哦,這個跟柳萍幾乎同年的老女人,並不像她的同齡人那麼愚味和專橫。她是聰慧的、睿智的、渾身充溢著書卷氣和油墨香味兒,舉手投足都完完全全地不落俗套。她身上最惹人注目的特徵,就是那一雙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清澈的眼睛,儘管她顯然不注重自己的外表,但卻具有一種難以言明的風韻。在一個道德觀念和商品意識水火不相容的社會中,她選擇了一種世所罕見的生活方式,同時又是那麼從容自如,不急不躁。
「嗨!你好!」冉凝微笑地走近她,順手挑了一本散發著油墨書香的散文集看了看,「有什麼新書嗎?」
「我都給你留著呢!在後面的小書庫里。是新版的羅素文集,你一定要好好看喔!」郭乃純熱情地招呼她,「喂,今天有沒有可能跟我一道吃晚飯?」
「行啊!咱們去吃海鮮火鍋好不好?」冉凝高興地提議,放下書本,接過老太太遞上的茶杯。
「不,火鍋太燥,我們還是去吃廣式夜宵吧?」郭乃純那一雙昏暗的眸子,突然煥發出孩童般天真的神采。「我喜歡那些精緻的小點心!」「好,我來請客!」冉凝這麼說,是因為她知道,僅憑一個售書員的工資,是奢侈不起這頓晚餐的,而郭乃純又十分珍惜跟她在一起共度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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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倆的相識也頗有情趣。某次,一個錦城有名的青年作家在書店簽名售書,新聞界各路人馬都去湊熱鬧,冉凝的攝製組也在其中。那位剛出茅廬的准文豪口吐狂言,當場發表了一番演說:「我這本書是寫華東抗戰史的,可是海派文壇缺少大手筆,只有讓我來挑這副濟世的重擔了!」
沉寂的人群中,突然暴出一道蒼涼而又清晰的聲音:「唉!世無英雄,致使豎子成名呵!」
冉凝循聲望去,竟是那位正幫著售書找零的老婦!她身材矮小,外形簡潔,穿著一件舊式的斜紋軟呢外套,一頭灰發罩在發網裡,坦然地迎向眾人驚愕的眼光,神色自如,旁若無人。戳穿一個世紀性的童話是需要勇氣的!冉凝十分佩服她的膽略和眼光,問了問,才知道這老婦是書店的退休人員,今天人手不夠臨時來幫忙的。她又特地留下來,跟這位郭乃純聊了聊,驚奇地發現,她們有很多共通的東西。比如說,她們都喜歡大仲馬的情節和莎士比亞的語言,而不喜歡狄更斯的沉悶和雨果的羅嗦。中國作品中.,又都喜歡宋詞的清新婉約,而不喜歡唐詩的嬌柔造作和韻律束縛……郭乃純談起電影作品來更是如數家珍:嘉寶、英格麗』保曼、凱薩琳.赫本……一個個美麗的名字像天女『散花般地由她口中吐出,就像格林童話中那個善良純潔的女孩子。年過六十的郭乃純也確實有種少女般的天真,對這個世界仍然保持著一種單純執著的看法,待人接物也像舊時的淑女那麼知書識禮,同時又落落大方,標準的大家閨秀。
後來冉凝才知道,郭乃純果真是個大家人戶出身,父親是中國第一代林業專家,兄弟姐妹除她之外,都是留洋的學士博士。「只有我最小,是父親膝下的乖乖女,所以也就最不成材!」她如此自嘲。郭乃純的愛情故事也是即動人又不落俗套的。她同時愛上了兩個男人,一個是父親的得意門生,一個是國民黨的天之驕子,從美國剛培訓回來的飛行員,儒雅瀟灑,文武齊全。但父母偏偏看上了好友的兒子,另一個不成器的青年。於是孔雀東南飛,戀人們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去了台灣,剩下落難的千金,在南下大軍的隆隆炮聲中出閨成大禮……
「你說,那時怎麼就沒有個人點撥我一下呢?」她時常困惑地皺起眉頭,這麼問冉凝,「如果有人點撥一下,我肯定會堅持到最後,絕不接受這門婚事的!」
那位出國的書生學成歸來,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嫁給了一個庸才,當即便返回江浙老家,娶妻生子,連解釋的機會都沒留下。而郭乃純則很快跟丈夫離了婚。她至今單身,一個人過著清貧又自在的日子,在書藉、音樂和電影作品的天地中,品嘗著一份珍貴無比的精神生活。
冉凝覺得這段故事新鮮有趣,仿佛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生,而是書中描寫的情景。當然,她也發現郭乃純時常欲言又止,似乎還有什麼隱情、什麼秘密、什麼不能抖摟的歷史之謎,埋藏在悠深而綿長的歲月背後……
她退休後又被書店返聘,出於經濟原因,也出於對書籍的熱愛。「我這一輩子離不開書。」她莊嚴地宣布,「恐怕死也要死在書堆里了!」
差不多隔上兩個月冉凝就要到新華書店來看看,走走,除了抱回一捧新書外,就是跟郭乃純聊聊。這兩個女人之間的閒談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一種文化的薰陶,一種氣質上的互相浸染。最後雙方都心滿意足,毛孔通泰、渾身舒暢,好像已經汲取了足夠的精神食糧,以便回到那個庸俗的世界去重戰江湖。
冉凝一直等到郭乃純關門下班,兩人才拎著一袋新書,上了附近的大海灣酒家。這裡的氣氛舒適而典雅,周圍的布置與裝飾也華貴不俗,其風格意識和高尚情趣,正好用來談天說地。他們選了一張清靜的小台,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的燈紅酒綠、花花世界。.這是自助餐似的夜宵,郭乃純的心臟和腿腳都有毛病,冉凝讓她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好,自己跑前跑後,把一碟碟她喜歡的鳳爪、豬手、蟹黃包、金銀饅頭湊齊上桌。等老太太吃得差不多了,開始喝茶剔牙,她才端出那個驚人的消息。
「還記得焦一萍嗎?我的中學同學,我曾跟你提起過她。這個春節她死了,是自殺,服用了大量的降壓靈……」
她儘量平靜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來敘述這個故事,郭乃純聽了很是驚訝。
「這麼說,這個女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也難怪,如果換了我,早就無法承受這麼多痛苦、這麼大的壓力和創傷。這已經是最大極限了,超過了一個女人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承受能力。恐怕她所面臨的難題,還沒被你完全掌握呢!」
「是呀,比如說,那個死在腹中的胎兒……」
冉凝憂鬱地注視著窗外,匆匆忙忙往家趕的行人們,正在暮色蒼茫中湧向街頭……他們的生活又是一個什麼樣子呢?他們的婚姻是否有了裂痕?他們的配偶是否也有了婚外戀或第三者插足?而另一個配偶能否對此裝聾作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他們是否表面上生活得很自如,卻在一個無人覺察的時刻,以最令人驚嘆的方式突然倒了下去呢?這似乎就是中年人的悲劇?一旦受壓抑的精神上匱缺的東西升浮到頂點,便擊垮了一切合情合理的生存方式。
郭乃純悠閒自在地喝著茶,一邊觀察著年輕朋友的神情。「喂,我想,咱們國家現在最缺的,就是心理醫生。好像你那個死去的朋友,還有目前的你,都需要進行這一類的心理諮詢或者心理治療。」
「我?」冉凝好笑地搖搖頭,隨即又陷入了沉思。「我是有點兒傻,老擺不脫這事兒罷了!」
「你當然沒問題。你這麼善良,這麼愛關心他人,我看你遇魏任何麻煩,也會逢凶化吉的!」郭乃純慈愛地朝她點點頭,笑道礴舞於那個尚未成形的胎兒嘛,你也別緊張。《聖經》里有這麼_鈞黼父母的罪孽將由孩子來償還。它沒能出世,倒是一種幸運昵躐驥記得你也曾說過,好像這個焦一萍已經生下的兒女,也幫愛懸羞誓!」
「是啊,他們都患了小兒內風濕。「冉凝的眼神仍帶著一縷抹不去的頹喪之感。
郭乃純捶了捶自己僵直的雙腿,嘆道:「怎麼跟我一樣?這內風濕,已經折磨了我幾十年了!還好,我不想倒下,一倒下恐怕就站不起來啦!」
冉凝心不在焉,沒聽進這些話,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都對病痛沒什麼概念,甚至有種漫不經心的粗心大意,尤其在她們心緒不寧的時候。冉凝也不大相信郭乃純羨於兩代人罪孽和報應的說法,她的道德觀念也和這一類的宗教原則水火不相容。
「我正在想一個問題:一般說來,如果人們心中想要自殺,總會流露出這種意圖吧?難道焦一萍的丈夫和家人,全都沒聽過這種說法?」
郭乃純放下茶杯,十指交叉著放在自己膝上,臉上也露出了會意的笑容。」你已經在進行這一類的調查,不是嗎?剛才聽你說,已經走訪了她的同事和親屬,為什麼你不敢直接大膽地去問她的丈夫?」
「哼!我現在想一想這個人都噁心得要命!「冉凝做了一個厭惡的鬼臉。
「那就去走近他身邊的人。不是有個第三者嗎?那丈夫的情人?」
「新苑的女老闆?「冉凝厭煩地揮揮手,」我本來認識她,可一聽說她跟陳維則有染,倒有些弄不懂了!看來,她並不是她所表現出來的那一類女人!」
「那你更該去會會她。「郭乃純的微笑突然變得含意深長,她掏出一個精緻的煙盒,還有一個小巧的打火機,嫻熟地點燃一支煙,抽起來。」你要認識一個男人,就要去觀察他身邊的女人。這種毀滅性的婚姻背後,必定有一種毫無節制的毀滅行為。或許有人在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也有人在拿別人的生活當兒戲……我正在想,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別把自己也拖進這樁會使人迅速墮落下去的遊戲中。或許,你也正在毀滅你自己,至少是以一種毀滅的方式,在接近事實真相。.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行動,但如果你不這樣做,又不能把自己從這可怕的心理壓力中解救出來,那麼,你就想清楚再走去吧!」
冉凝思索了一陣,才緩緩地說:「說實話,我簡直無法把握這已經發生的一切。整件事聽起來像是無足輕重,至少跟我關連不大,但我在精神上、感情上都無力承受。這幾天,我已經是精疲力盡,晚上還經常做惡夢……正像你剛才所說,人們是無法承受這種壓力的!也許在哪一個重要環節出了毛病,我也會精神崩潰!」
「那麼,你就按照自己的願望走下去吧!別忘了,常來看我,讓我幫你分析和開導……「郭乃純摁滅了菸頭,眯縫起昏濁但卻智慧的眼睛,」那麼,你究竟想不想去拜訪她呢?這個焦一萍丈夫身邊的女人?」
「當然要去。「冉凝微笑著,眉宇間的神情逐漸開朗,」不知道這個女人,這次又會擺出一副什麼模樣?」
「跟你相比,再怎麼樣也是小巫見大巫!「郭乃純又笑得像孩童般天真。
冉凝也笑起來。」瞧你這樣子,我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只聞書香油墨味兒、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改天再跟我接著談你的羅曼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