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24-10-04 09:21:17 作者: 莫然

  冉凝帶著攝製小組趕到派出所,感覺是異樣的陌生。她不熟悉這裡的景和物,不熟悉這裡的一切,對焦一萍事件的追蹤報導,便有點兒無從下手。

  在冉凝的記憶中,只有兩件事跟派出所有關。其中一件還並非她的親身經歷,那是她的前任,錦城電視台首屈一指的節目主持人郭韻懷。他主持了一個聊天欄目「詠懷時間」,收視率頗高,令人不禁飄飄然。有一次,報導東城醫公安局神速破案,起了個名字叫「東城的黎明靜悄悄」,據說是惹惱了西城區公安局。恰好這小子某天坐了輛出租招搖過市,身邊還帶了個花枝招展的小妞,正碰上「嚴打」拉網,立即被眼線報上去,當街就給扣住了!雖然郭韻懷一再解釋,他那天是有事公幹,身邊的小妞也沒做皮肉生涯,而是某GG公司的公關部經理,但仍被當做「嫖妓嫌疑犯」拘留了二十四小時。就這一天一夜,毀掉了一個前程似錦的男主持人,而捧出另一個如日中天的女主持人。冉凝聽了這段故事,真不知是該憂還是該喜?

  她受聘上任不久,又到了十月國慶,恰巧輪到她當班,採訪節假日裡堅持上崗值勤的祖國衛士。那天晚上跟幹警們談笑風生,好不熱鬧,轉眼就到了凌晨三點鐘。派出所的所長談得興起,一拍『桌子招來部下,說想吃火鍋,於是一撥人叩開了隔壁的小飯館,讓老闆娘立馬點火洗灶地準備吃喝,行話叫做「吃派』鬼飲食」。冉凝瞅著那位瘦精精的所長屁股上別一把手槍,大搖大擺走來走去地吆喝,心裡好不彆扭。覺得他跟國民黨匪徒簡直沒兩樣!石洪駿得知了這件事,振振有辭地把妻子教育了一番:「你那是以點代面,抓住點兒枝節就否定全局!公安局的同志有多辛苦,他們的工資收入有多低,你知道嗎?吃頓飯有什麼了不起?過年過節的,本該居民老百姓主動犒勞嘛!革命就是要付出代價,付出犧牲。你呀,菔是缺少這種甘當鋪路石的情懷!」

  

  這有關鋪路石的說法,被石洪駿一再發揮,冉凝懷疑丈夫的革看汽節下,隱藏著一種生不逢時的傷懷之感,只是不願點破。但在她的天性中,也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忽略,這忽略往往以大智若愚的方式表現出來,並被文炎點評為「缺乏常識」。比如說,現在重又踏進這道壁壘森嚴的大門,冉凝就分不清楚,派出所和公安局究竟是什麼關係?

  名叫張穎的女警官聽了這旬問話,差點兒笑歪了嘴。「派出所,就是公安局的派出所呀!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冉凝敢於發出此問,是因為她的「女性話題」採訪過這位剪了一頭短髮、英姿颯爽的女警官。那陣子,張穎以一個作風潑辣、手段凌厲的反竊能手、偵破英雄而頻頻在螢屏上曝光。這回猛地在派出所里碰見她,冉凝一時竟轉不過彎來。「怎麼?你改行了?公安局內部也重男輕女?」

  張穎泄氣地揮揮手,看那樣子,確實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沒辦法!這一行也得靠體力吃飯!刑警大隊只有那麼幾個女警察,一過三十歲,局領導就輪番找你談話,最後非逼著你改行干民警不可!派出所的工作婆婆媽媽,儘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把我渾身的骨頭都閒散架啦!」

  「哪天你到我們女性話題欄日來一趟,聊聊你的感受,我們來替你打這個抱不平!」冉凝同情地想去拉她的手,最終卻像個男人似地拍了拍她的肩。

  接著,他們把話題轉到焦一萍的案件上,張穎爽快地抖摟了真情:「屍檢報告已經出來了,是自殺。死者是個醫生,恐怕有意選擇了這個死法--她吃的是降壓靈,胃腸里的殘藥吸收得比較乾淨,短時期內查不出來原因,而且迅速死亡,沒有痛苦。但大量服用,也會引起焦渴難耐,所以她抓破了自己的胸口……對了,這種死亡猛一看,不像是藥物中毒,而屍檢結果又比較緩慢,再加上春節,拖了很長時間。我懷疑,這是死者有意造成的。她知道,我們立刻就會懷疑到她丈夫身上。看來,只要能給這個男人苦頭吃,她寧願陪上自己的性命。但是陳維則已經沒事了!我們才剛通知了他的單位……」

  冉凝聽了這個結論,莫名其妙地竟有了一種失落感,一種遺憾。好像事情朝著另一個錯誤的方向發展,倒能緩解她心中之氣似的!張穎似乎也有可感,沉默了幾秒之後,她問:「你跟這夫妻倆都認識,是嗎?」

  「哼!而且還是好朋友!」冉凝沉痛地表示,那種無可奈何的憤怒再次漲滿胸臆。「這麼說,陳維則倒沒事兒了?他也不用為妻子的死負責了?」

  張穎點點頭,嘆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姓焦的女人一死,反倒解脫了他!他不是正想離婚嗎?這下可好,連手續都免了!還省了一筆分手錢!唉,女人就是想不開,只可惜了她肚裡的孩子……」

  「孩子?什麼孩子?」冉凝敏感地抬起頭來。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冉凝越發憤懣,她對著牆根怒目而視,好像對面就站著那個喜新厭舊、心狠辣的男人。「好個陳維則!我饒不了你!竟然是一死兩命!」

  張穎在這方面顯然比新聞界人士更成熟,連忙提醒她:「還沒弄清這孩子是誰的呢!當然,這裡面逃不脫一個男人界上的壞事兒,多半都與男人有關!」

  冉凝不知道這頗具男性風範的女警官審問起犯人來,是否也採取這種帶傾向性和煽動性的語言,她只知道自己報導這類新聞時,得儘量避免產生偏頗。但事情發生在她身邊,總是無法令人相信。難道一個人的倏然消失,再加上一條無辜的生命,還不足以使人暴發這番痛苦與傷心、憤怒與責難嗎?

  「張穎,我再問你一句,是不是陳維則沒親自動殺死妻子,他就與這一切罪惡無關了?畢竟,是他拋棄了自己的家人,用一連串殘酷的行為和突發性的裂變,把焦一萍逼上死路。雖然死者對此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其中的詳情卻不難猜度。難道陳維則就不該為此承擔罪名?」

  「很遺憾。」張穎像個男人似地聳聳肩,「我們對他無計可施,法律也幫不了你的朋友。除非有一個真正存在著的,而不是你們新聞界炒出來的道德法庭。」

  「我對我們的新聞界很失望。」冉凝看著院子裡快怏站著的無精打彩的攝製組成員。一聽說是自殺事件,他們立刻對此失去了興趣。

  「我也對我們的司法部門失望。」張穎把這一行人送出大門,眼裡帶著森然的怒氣。「我跟你一樣,差不多肯定那個丈夫有罪!事實上,男人從骨子裡都帶有犯罪的因子,他們大多數都想為非作歹,傷天害理。小到偷奸取滑,大至殺人放火……只不過環境限制,沒機會表現出來罷了!一旦條件成熟,他們就會迅速墮落成罪犯。所以我在多年的辦案中,已經形成了這麼一條經驗,那就是切莫相信男人!」

  嫉惡如仇的女警官當著攝製組一幫男人侃侃而談,絲毫不顧及這群男子漢的尷尬神情。冉凝斷定這個話題也引起了女警官多年的積怨。她突發奇想,什麼時候有機會,得採訪採訪這位雌性女強人,也偵破一下她一中的愛恨情仇。

  離開了派出所,遣散了攝製組,冉凝一個人沿大街走去。雖然天氣很冷,但她想獨自隨便走走,或者會調節一下情緒。她的沮喪失落是如此深重,竟然不願正視這殘酷的事實--焦一萍果真殺死了自己!這看上去多麼不合乎邏輯,可又是唯一正確的推理!她好像早就有這種預感,一場曠日持久的多角戀愛,遲早會火山爆發引出大問題!

  焦一萍的第一次婚姻,也只維持了六年。她生了個女兒,兩歲就得了個怪病:像是小兒麻痹,卻又全身癱瘓,而且心瓣發育不全。死時已經五周歲,萎縮得像個剛足月的嬰兒,卻又滿口成人的語言:「媽媽,我不想死……但你別難受,你再生個小弟弟吧!」那情景好比撕肝裂肺,焦一萍當場昏倒在地。醒來後,也曾尋死覓活。丈夫忍受不下去了,家庭很快就解體。

  那時冉凝跟焦一萍已經很生分,她是怎麼遇上陳維則並且嫁給他的,冉凝始終沒鬧明白。只知道焦一萍再婚只有三個條件:對方必須是個幹部子弟,必須當過兵,而且身高必須得在一米八十以上,陳維則恰好都具備。但是以條件取人豈不太荒唐?一向崇尚感情的焦一萍,又何至於斯?這第二次婚姻真好比雪上加霜,同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在三歲頭上又夭折了!此時醫學已經有所進步,很快就查明了病因:小兒內風濕,一百萬個兒童中只有一例,錦城有案可查的也就只有那麼兩、三例,卻偏偏被他們撞上!

  冉凝為此採訪過一個醫學界的女權威,知道這事跟遺傳因子有關。陳維則與那前夫好像都沒什麼責任,而焦一萍的生身父母均在台灣,她是被前統戰部長焦宇領養的,這一頁家族史又從何查起?中國男人最具有傳宗接代的正統觀念,陳維則也不例外。他已經有了女兒,卻還想要個兒子。這便成了他跟妻子離婚的正當理由。焦一萍呢,應該是對此心灰意冷了吧?誰能料到,她肚裡竟然懷了一個胎兒!這次又會是誰的種?

  冉凝走在這冷風寒雨的小街上,想起女友的不幸遭遇,感到自己也像犯了罪似的一陣陣刺痛。她不能擺脫這種奇怪的感覺,長眠九泉的焦一萍,也正為這無罪的結論而難以瞑目,並且盼望著她留在世問的唯一好友,來幫助她揚善懲惡,取得一個最後的公正,哪怕是為此付出世界上最昂貴的代價。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