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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2024-10-04 09:21:14 作者: 莫然

  維則拎著那隻他最心愛的義大利公文包,從外貿公司的大樓里走出來,招手要了一輛出租,心神不寧地坐進去,頗不情願地告訴司機,把車駛到同志街派出所。作為一個風度翩翩、西裝革履的偉男子來說,提到這個去處未免羞愧。別人會不會聯想到,他是一個殺人嫌疑犯或者幫凶呢?

  春節過後,這座城市依然籠罩在暮冬的沉鬱之中。雨夾雪的天氣格外昏暗,兩旁的梧桐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瑟瑟的風聲在車窗外吟唱著一首淒涼的曲子。陳維則獨自坐後排,在狹窄的車廂里蜷著兩條長腿,頗不自在又頗不舒適,思索著自己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命運,和一個個令他難以忘懷的女人們……他心中有片刻的迷茫,仿佛在盡力與周圍的混亂場景斡旋,仿佛他的命運就如同一場拼圖遊戲,由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女人組成。這些女人來自社會各階層,卻給了他抱成一團、息息相關的印象。陳維則在心裡對自己喟嘆:「你呀!這一輩子就栽到女人身上了!」

  尤其是現在身邊的這個女人,一個溫言軟語卻頗有心計的女人。整個春節期間,他盡力把死去的妻子從頭腦里抹去.強裝笑臉陪著楚天虹出入大商場,混跡於咖啡座和歌舞廳之中。他給她買了一顆價值不菲的金戒指,幾條羊絨與真絲緞的高級圍巾,和一件香港出品的白色山羊皮長襖。又買了幾件漂亮昂貴,但是根本穿不出去,穿出去也不合適的內衣。所有這些東西足足花去他一萬零三百五十九元整。外貿公司行政科科長的職位,算是個能掙不少外快的肥缺。儘管楚天虹經常表示自己很有錢,陳維則花錢的方式卻更令她讚賞。但她並不知道,情人在暗地裡把帳記得分毫不差。大方而又精明的陳維則有種怪癖,好像自己的錢都是陰差陽錯借來的,因此必須精打細算地去花。

  唉!如果錢能贖買自己的罪過,那麼大肆揮霍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兒!陳維則數出一把零錢給出租司機,精確到幾元幾角,分明看見司機臉上掛著一層鄙夷。他跳下車,活動了一下手腳的關節,感覺到抬腿邁步時那種強健的體魄,又恢復了男人的自信。陳維則對派出所並不陌生。當年他從監獄裡放出來,遇上的第一件事,就足以使他衝到派出所去,諷刺挖苦帶打擊地發泄一口烏氣。事實恰好給他做了個局,使他能夠洗脫自己的罪名,而派出所的一千人員卻作聲不得。但他這次捲土重來,頭上頂的罪名卻是模糊不清。警官跟他談話時,言詞也是同樣地含混:「對不起,屍檢已經結束,但結論還沒完全出來。在此之前,我們還不能給你任何答覆。據推測,有可能是自殺。不過我們還要再做進一步的調查……」

  陳維則使勁咽下一口唾沫。他感到厭惡,還有異乎尋常的憤怒。既然驗屍報告沒出來,幹嗎還打電話去公司通知他來?好像,有意在同事們面前出他的丑!一周的春節假期,他好不容易才從那種並非悲哀的痛苦中恢復過來,心靈上的負擔卻一點都沒減輕!另一個年輕的女警官掏出筆記本,用一道嚴厲、尖銳的嗓音開始發問:「陳維則,我想問你一些問題,這有助於了解你妻子的死因。你跟她的關係怎麼樣?你們相處得好嗎?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情況發生?比如說,你們的婚姻幸福嗎?你是否有外遇?這是否影響了你們的性生活?或者影響了她的精神狀態?」

  連珠炮一般的問題在陳維則頭頂炸開,又在他的耳際轟轟作響。他想避而不答,也想憤怒地反擊……還好,他的理智並未崩潰,還不至於因為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而一敗塗地。事實上,這些問題必須回答。

  「是的,我有另外的心上人,我跟我妻子正準備離婚,我們已經分居了五個月……如果你們因此而得出她是自殺的結論,那麼可以說,我就是致她於死地的兇手。至少,在你們眼裡看來是兇手,對吧?」

  女警官「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並不因為陳維則的語氣而惱火,但她高亢的聲調依然壓倒了周圍的一切:「嗯,你這麼坦白很好,那會省去很多麻煩,對我們也很有幫助。如果真有兇手的話,我們需要你的配合來找到他。當然我個人寧願相信,你妻子的死另有一層更加複雜的原因!」

  這是什麼意思?陳維則摸不著頭腦,就只好裝聾作啞。那女警官又換了一副腔調,緩緩地問:「既然你跟妻子早就分居了,那她,怎麼會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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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孕?」陳維則簡直懵了,腦子裡一片混亂,「我不明白……」「是呀,你妻子腹中懷有三個月的胎兒,這是很簡單就能檢查出來的事實,所以我們也最先知道。」女警官緊緊盯住他臉上的表情,「對此你怎麼解釋?」

  陳維則頓了頓,才遲緩地搖搖頭,「對我來說,這也是一樁新聞。」

  「這麼說,這孩子不是你的?」女警官的語氣仍是那麼冒失卻又武斷。

  「是的,這孩子不是我的,否則我就不會提出離婚!」陳維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量坦然地面對她,「你們都該知道,我們關係破裂就為了孩子,為了我的兒子!他只有三歲,就得了內風濕,並發心臟病,死了……這種病十分罕見,醫生說,絕對是遺傳。我懷疑焦一萍就有這種病,可她沒告訴我……所以,我們決不會再要孩子!」

  女警官點點頭,看上去語氣和臉色都變得柔和。「好吧,今天就問這些,你回去等結果吧!等屍檢報告正式出來,我們再通知你!」

  陳維則走出派出所,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迎面有間新開張的花店,琳琅滿目的布置吸引住他的目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各種繽紛的色彩在他眼前炸開,突然變得瘋狂而又不可思議,

  好像從四面八方向他撲來……

  懷孕三個月?這怎麼可能?肯定不是他的孩子!那麼,又是誰的吁難道焦一萍瞞著他,也在外面有了人?如果是那樣,她又為什麼要自殺?她一定是自殺,陳維則對此毫不懷疑。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們有著共同的認識和體驗。陳維則就跟斯茵爭論過這種觀點:「自殺是勇敢的行為,還是懦弱的行為?」斯茵旗幟鮮明地傾向後者,她的職業是救死扶傷,她不能容忍任何輕生的行為,不允許人們放棄與命運和死神的競爭。而陳維則理直氣壯地捍衛前者。他說:「只有不怕死的人才敢於自殺。我從骨子裡是一個軍人,我最明白這點。我對人生的看法是:如果不能戰死疆場,馬革裹屍還,那麼就寧肯死在情人的床上--我就主張這麼做:愛上一個女人,那麼就用實際行動向她證明,為了愛她,而不惜一死!」斯茵當然是奮力駁斥,進一步闡述自殺是軟弱和無能的表現,至少是缺乏活下去的勇氣……但她越說越沒有自信心。對方那氣壯山河的大男人氣概,把她小女子一般螻蟻偷生的念頭徹底壓下去了!

  陳維則確實像一個標準的軍人,他父親就是戎馬一生的老將軍,滿門老小也無一例外地穿上了軍裝。他本人十六歲就進了部隊,二十一歲已經當上了某部通訊連的副連長。他所崇尚的人生境界,更是非同凡響,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一個標準的男人,其表現只看兩個方面:戰場上和情人的床上。」

  按理這般匪夷所思、離經叛道的浪子,在那個時期應該受到嚴厲無情的批判,但陳維則的父親是軍區首長,在等級森嚴的部隊裡,自然為兒子撐起了一把保護傘。陳維則生得威武雄壯,濃眉大眼,鼻直口方。他穿著一身加大號的幹部制服,四個口袋稜角畢現,褲縫筆挺,在女兵成堆的通訊連里,也是引人注意的對象。但他卻對女人目不斜視,直到那個叫肖寧的北京姑娘出現,才是他命中的翹星,前程與仕途都出現了巨大的轉折和危機。

  肖寧的父母都是駐外武官,門弟與陳家堪稱相配。但這獨生女並未跟著雙親周遊列國,而是寄讀在爺爺奶奶家,於是從小養成了驕奢淫逸的性情。紅衛兵時代就常騎著一輛鳳凰二六單車,在北京城裡跑得飛快,背後跟了一群半大小子,嘴裡打著呼哨,沿途「刮水獺子」,即搶掠行人頭上戴的皮帽子。活像一個女匪首帶著一群打家劫舍的小嘍羅,在街頭呼嘯而過,行人見了紛紛躲閃避讓不迭……後來在京城鬧得不像話了,就憑著一張二指寬的紙條,被父親的老戰友送進部隊去當兵,恰好分到陳維則的通訊連,兩個人便閃電般地戀愛上了!轟轟烈烈,死去活來……

  這也是命定的劫數。有肖寧這樣性如烈火、變幻無常的女人,就有陳維則那樣一往情深、赴湯蹈火的男人。他們的感情持續了不到一年,其中的反覆跌宕卻數不勝數。每當肖寧揮劍斬情絲,陳維則就會上演一出殉情自盡的大戲。決非裝瘋賣傻,更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正的壯懷激烈。

  第一次是沒經驗,吞下整一瓶安眠藥,卻沒伴吃鎮靜劑,半夜裡便嘔吐不止,連忙送到團部衛生所去急救,又是灌腸又是洗胃。第二次也很邪門,連部派了衛生員跟他住一起,居然被他偷了一瓶安定吃進去。幸虧衛生員發現得早,急忙又把他背進了師部醫院。第三次就更加駭人聽聞了,竟用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肺部!這下住進了軍醫院,動手術取掉右半邊肺。肖寧感動得跑到連部後山上,摘了一大抱野花送給他,兩人相擁而泣,淚水沾襟,又發了一通山盟海誓,最後卻依然故我,背道而馳。唉!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精!

  但部隊卻得嚴明紀律,即使官官相護,也有個限度。軍區專門為此發了一份通報,不僅給了陳維則嚴厲的處分,還牽連著陳父也被點了每。老將軍一怒之下,與這逆子斷絕了父子關係,把陳維則也遣送到地方上。那年頭,這般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哪能再留在軍隊裡毀我長城?

  作為復員處理下來的陳維則,當然是萬念俱灰。唉,軍人本該戰死沙場,不料反為情所累!他躲在老爸的一個戰友家,整整不言不語六個星期,把那家的叔叔阿姨都嚇壞了,只得找到終日以淚洗面的陳母,提醒她:兒子得了花痴,必須以毒攻毒,趕快給他說門親事。

  便有夏水琴應運而生,來救這燃眉之急。她父親是陳副司令的老警衛員,資格確實老,三八年的兵,也算是個老八路了!因為沒文化,退休時只是個副團級。人又老實鬱悶,在軍隊裡的關係幾乎等於零。生了一個漂亮活潑、性情頗不安份的女兒,卻找不到晉身的門路,只好求助於老首長。於是機緣湊巧。一拍即合成赫了這門婚事。夏水琴也就鍍金一般地到部隊當了兩年兵,再復員去市計量局當了打字員。陳維則是早她兩年,就分配到市委機關事務管理局當小車司機。

  陳維則對夏水琴一直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他壓根兒對她沒感覺。結婚時,至少他這一方沒有白頭到老的打算。但叔叔阿姨們說對了一點,他的生活中正缺少一個女人。只要不是肖寧,那麼是誰都無所謂了!他跟夏水琴的婚事也是閃電一般。因為他聽說,那個也被復員處理回家的北京姑娘,很快就要跟著她的如意郎君遠赴重洋,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挽著準新娘的胳膊,出現在昔日戀人的婚禮上,並且帶著報復般的快感,宣布了他們的舊情。

  在這場鬧劇中,只有一個悲劇角色,那就是帶著純真夢幻橫空出世的夏水琴。一個本想跟自己愛慕的男人光芒萬丈生活下去的女孩子,被京都的上流社會一陪襯,便黯然失色。夏水琴的沮喪和失落可想而知。從那時起,也就種下了另一段孽緣,導致他們分手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夏水琴卻始終對此耿耿於懷。

  陳維則也不比他的新婚妻子更輕鬆。大鬧洞房那一幕過去,他比從前更感到生活的索然無趣,他的情緒也無可避免地低落下去。瞻望未來,幸福的日子似乎屈指可數,事實上,正是他輕率地破壞了自己婚姻的基礎,固執地生活在往日的陰影中獨飲苦酒。他過多地追求情感,似乎是當代碩果僅存的「情種」。但他的所做所為,卻是對自己,對別人,哪怕是對他所愛的女人,都缺少一種起碼的尊重。他失去了真愛,便把感情看作是一場遊戲。這種矯枉過正的人生態度,又使他的生活變為一種苦役,一種自己折磨自己的煉獄……

  在這個寒風蕭瑟、雨雪交加的日子裡,陳維則悼念往事,重又憑弔他所失去與無法彌補的一切,似乎只有初戀的情人在印象深處熠熠生輝。而回憶的喜悅和離世的悲哀,則在他腦海里反覆爭鬥。他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思緒重又轉向那個早已撒手人間跟他也是恩斷義絕的現任合法妻子。但他仍不敢相信自己所面對的世界--三個月的胎兒!真是沉重得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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