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24-10-04 09:21:11
作者: 莫然
中巴開到龍池縣城,又找了一家小飯館,已是晌午時分。這次打尖被名流們稱之為」對紅心「,因為僧多粥少,飯一出籠,滿堂的食客們都去哄搶。石洪駿竟在眾目睽睽之中,雙手拎回整一屜泰國米蒸飯,大家吃得熱氣騰騰,痛快淋漓。
文炎最先吃飽喝足,不慌不忙地剔著牙,笑看仍在據案大嚼的酒肉朋友們,抑揚頓挫地說道:「嗨!慢慢吃,你們急什麼?酒嗎?水嘛!錢嗎?紙嘛!人嗎?灰嘛!死嗎?睡嘛!看著你們這狼吞虎咽、風捲殘雲的樣子我還想補充一句:米嗎?屎嘛!」
「呸呸呸!「眾人大叫,」掌嘴!吃飯時來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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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炎又點起一支煙,仍是笑眯眯、美滋滋地接著打趣:「真的,你們這副吃相,簡直是斯文掃地!或者用一句』文革『語言來說,是幹部子弟的威風掃地!這啊像錦城名流?像市場繁榮時期的大過年?活脫脫一群下山打劫的土匪,一群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餓鬼嘛!你們呀,也真給爹媽丟臉!昨天看見冉小姐的那副吃相,我就覺得悲哀,省會市長的兒媳婦呀!如果放在從前,說句不客氣的話,就該把吆店子的人全都趕來唱堂會!哪兒至於為了一碗清湯掛麵,毀了小女子的名節!」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文暢就指著兄弟罵道:「你這小子!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不,是黃鼠狼嘴裡吐不出象牙!「冉凝笑著糾正。
「早知道你們都是饕餮之徒,也別承包什麼紅帆大酒店了,正經我們再加上林濤,六家合辦一個小飯館吧!「文炎仍是煞有介事地說,」我在公司里就負責開發第三產業,我詳細核算過,如果出資六千元,半年就能收回成本!」
石洪駿線條生硬的臉龐經過雪凍,又被小飯館裡的熱氣一熏,也顯得神采煥發和藹可親了。他第一個表示響應:「好呀!我提議六家人合夥,不但總投資應該是六的倍數,而且與之配套的桌子椅子、瓢盆鍋碗,也應該能被六整除。這樣今後虧本破產時,大家還可以平分剩餘資金,伙食尾子……」
大家又都笑得不可開交,江然軒提了一個最實際的問題:「那麼這家小飯館,應該起個什麼大名呢?否則還沒開張就想到關門,也太不吉利了!」
說到吉利二字,也不完全是迷信。於是文炎有板有眼、有根有據地闡述做生意確實要講風水運氣,包括電話號碼、車牌號碼,甚至開門走向、坐南朝北都與盈虧緊密相關……這番嘮叨統一了認識,大家一致認定這個小實體必須擁有流光溢彩但又含蓄深刻、樸實平和同時暗藏機鋒,威震四鄰而且源遠流長,淡泊雅致外加大吉大利的稱謂。獅子樓?快活林?醉得軒?都來吃……這些字號被一一否決後,石洪駿建議就在」六「字上做文章。
滿腹經倫的趙寧新當即提議:「就叫六合居,怎麼樣?」
「嗯,這名字的確不錯。「文炎眯縫著眼睛品味了一番,」但所謂居,總是指可供盤桓的地方,咱們還沒開張的小飯館可能很簡陋……我看還是謙虛一點,真誠一點,坦然一點,就叫六合居吧!只要請個中央首長來題詞,照樣可以吸引顧客。」
「這還不容易?「冉凝靠在笑得喘不過氣來的文暢身上,一指四周牆上斑駁破爛的舊字畫,」咱們隨便請個主兒來,都是比這更嚇唬人的招牌!」
「把顧客拒之門外可就違反初衷了「文炎作凝目沉思狀,似乎沉浸在遐想之中,」要讓他們在望而卻步之後,感受到更大的精神動力,欲進又止欲罷還休……可惜,我們認識的老前輩都去見馬克思了!否則,他們一定會支持我們改開搞(指改革、開放、搞活)……思前想後,也只有一個法子了,反正我們家裡都有他們的大手筆。你,你,還有你,無論誰捧出一條中堂或者橫幅,不都是他們的手跡?」
文炎氣沖霄漢地指點了一番,鄭川生悶聲悶氣地冒出一句:「要臨摹就臨摹毛澤東的手跡!六合居。龍飛鳳舞的三個字頂在頭上,看誰敢不進來?」
「這可真是大刑侍候了!「江然軒笑得捧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直揉眼睛。
文炎卻不笑,又擺出一副總結性的口吻:「諸位,先烈回眸應笑慰,我們終於成長為久經(酒精)考驗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了在歡樂的氣氛中,趙寧新適時地站起來提議,把這次出遊的情況載入史冊。滿座高朋都一致贊成,於是妻兒老小輪流在那本裝璜美觀的「金蘭冊」上題名簽字。狠狠心,回程的路上包了一輛中巴,比何二妞的座駕氣派了幾分。眾人一打聽,那山里妹子果真是龍池車隊裡響噹噹的「龍頭」,據說那輛中巴只花了一萬餘元,沒到半年就全部收回了。文炎便鄭重其事地托這司機轉告,說還有一盒高檔點心落在何二妞的車上了,就算是錦城名流的一點心意。「不就一甜點嘛!」文炎說得意味深長,司機沒聽懂其他人卻笑得很詭譎,知道這位仁兄又在發揚阿Q精神。
文炎的確有這類本領,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轉危為安,自得其樂,而且善於化腐朽為神奇。他見滿車的人都在昏昏欲睡,又提了一個令人捧腹的建議:「我們來唱支歌好不好?就唱那首』校長之歌
「要中速、深情、滿懷敬意地來唱它……」
這支歌也有一個典故:某天清晨,文炎騎著自行車一出門,就看見趙寧新站在院外的人行道上,腳下並排放著公文包和茶杯,身上披了件棉大衣,正甩手蹬腿地做健身操。一問,原來是市教育局在灌縣召開校長會議,他正在候車。這本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卻被文炎引用」魯冰花「的曲調,編排成流行歌曲傳唱開來。歌詞大意是這樣: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柿攙環在劫嘧籪……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地上的校長甩呀甩(指甩手)……校長校長你坐後排,
為咱革命你操碎了心!」
車廂里的人一邊跟著唱,一邊笑得直跺腳,連夏水琴也無一例外地加入了這念經似的唱詩班。趙寧新大度地微笑著,不置一詞,陳明明卻撲閃著大眼睛,想笑又不敢笑,想唱又哇不出聲。趙小剛沒跟來,只有他敢於反叛,替父雪仇。他也給文炎編了一首歌,用的是GG歌詞兒,唱起來也是地動山搖:「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
文暢一向討厭這類庸俗的說笑打鬧,現在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車窗旁,觀看那依然覆蓋著白雪顯得肅穆莊嚴的大地。突然有人觸摸她,回過頭來,微微一驚。原來是冉凝和陳明明換了個位置,移坐到她身邊,似乎已經鼓了很久的勇氣,才把要說的話積聚到嘴邊。」文暢,我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麼?「文暢頗感興趣地揚起眉毛,迎向好朋友那略顯不安神。」剛才我看你跟.川生走在一起,他跟你說了些什麼?「」應該說的都說了,包括二十年前沒說的那些話。「冉凝坦誠地望著她,」文暢,相信我,我不是有意隱瞞焦一萍對川生的感情,我一直認為,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還有,如果我明確知道了他對我的感情,我也不會把他介紹給你!」
我當然相信你。」文暢把手放在她膝上,「冉凝,你別為此不安,你並沒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鄭川生對你的感情,一直是他埋藏很深的單相思,除了我跟焦一萍,沒有任何人知道。現在焦一萍死了,就只剩下三個人清楚這內情。我們會達成統一戰線,對外封鎖消息,對內團結一致的,不是嗎?而且我相信,他對你那種無望的感情,其實早就死亡了!只是他自己還沒認清這一點……」看來文暢也是深得其父真傳,把這一段感情分析得絲絲入扣。
欽佩之餘,內心的愧疚分毫未減。「謝謝你,文暢!謝謝你的寬容豁達!可惜焦一萍不像你那麼大度,否則,她就不會把那封信封鎖了二十年,臨死前才拿出來示人……」
文暢聽了這段故事,卻是毫不動容。她也為此做了一番推理,卻得出另外的結論。「相信我,冉凝,你也沒做任何對不起焦一萍的事。那天你把她趕出家門,不過是泄一時之憤罷了!任何人知道這件事,知道自己的青春信使被扣押了二十年,都會有這種反應。我認為,你跟川生的表現已經很優秀了!你們都沒有怨天尤人。當然,這也是因為從一開始你們就已明白,你們不可能走到一起……無論如何,這事也輪不到你來愧疚。恰恰相反,如果是焦一萍心中有這愧疚,我倒毫不奇怪。但她的天性並不那麼為人著想,因此,這份愧疚也不足以致她於死地!」
冉凝內心賭暗為她驕傲,恐怕要讀上幾大本厚厚的心理學,才能造就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女諸葛。她不像她的丈夫那麼易受傷害。冉凝已經預見到,自己和鄭川I生的感情也像一件不易修復的東西那麼脆弱。他們雙方都害怕再次受損,包括口頭上也會謹言慎之了。
「那麼,你認為,焦一萍僅僅是因為對陳維則失望,才走上那條死路嗎?」
「這就太複雜了!」文暢睿智地眯縫起雙眼,「實際情況也許並非如此,但表面上看來,一定如此。」
冉凝若有所悟,似乎還有什麼深層次的思想,隱藏在老朋友的話語後面。她看了文暢一眼,「我真弄不懂,你怎麼會如此理解,理解這複雜的人生?」
文暢點頭微笑,隨即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假如你把自己一生的精力,都用來幫助別人、教育別人和照顧別人,那麼,你當然就能讀出他們身上的優點和缺點,知道哪些地方值得同情,哪些地方需要批判了!」
冉凝靈機一動,指了指靠在前排戴著「隨身聽」的陳明明。「對於這隻迷途的羔羊,你是不是應該多加指點?」
文暢恰好是陳明明的班主任,她笑道:「女兒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你怎麼不去找夏水琴來解決這道心靈上的難題?」
冉凝正欲說什麼,那邊夏水琴已經大叫起來:「糟了!咱們的金蘭冊不見了!是不是拉在小飯館裡了?」
這下全車廂算是炸了營,大家紛紛起身,找得個底朝天,那本珍貴無比、又有名家題詞的金蘭冊仍不見蹤影。冉凝不由地想到《紅樓夢》里賈寶玉丟了通靈寶石之後,那一首求來的簽語:「來無影,去無蹤,青梗峰下倚古松。欲找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難道這金蘭冊的丟失,也是一個不祥之兆,預示著這幫最後的貴族,也會分道揚鑣,各自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