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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08 作者: 莫然

  陳明明愁眉苦臉地收住腳步,看著眼前那一排積雪的階梯。從龍池山頂下來,要步行三公里才能走到停車場。她喜歡下雪,但不喜歡在雪中翻山越嶺。這次出遊她本不想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必牽著媽媽的衣角,再跟大人們出去玩兒。趙早就不參加這類活動了,但母親卻非逼著她來,整個春節期間,女者怏怏不樂。夏水琴深怕她在家中悶出病來,便想帶她出去散散心。像所有不稱職的母親那樣,夏水琴總是這麼隨心所欲,總是在每一個不合時宜的地點場合,才想起自己應盡的職責。但女兒卻不領此情,也並不快樂。

  十幾個人的隊伍拉得老長,緩步徐行。為了防止滑倒,個個腳上都綁著山民們出售的大草鞋,那副樣子滑稽可笑。石洪駿、夏水琴帶著孩子們走在最前面,趙寧新和文炎、杜小圓落在最後,那夫妻倆也不知摔了多少個大跟斗,渾身沾糊著雪霜和泥漿,神情狼狽不堪。

  走到一株掛滿了雪菱花,變得玲瓏剔透的小樹前,陳明明又一欠駐足回望,只見眾人的腳印斜穿過潔白無瑕的山坡,在叢林中畫出一道完美的曲線。太陽已經升到山脊的另一方,在他們身後的峽谷里灑下長長的黑影……

  由於天氣不好,沒看到日出,陳明明更是失望。倒是這段雪中行,使她的身心慢慢得到舒展。自從父母離異之後,眼前的世界對她來說,便好似濃縮成一團難解的謎。跟隨母親進入另一層複雜的關係,陳明明的心也不再那麼單純。但她寧可縮進自己的「隨身聽」世界去尋求精神庇護,也不願捲入新家庭的重重矛盾之中。一團火紅的色彩跳入眼帘,原來是她最欽敬的冉凝阿姨大步宦了上來。陳明明已經立下誓願,今後要從事新聞業,而冉凝正是斫聞界的成功人士。

  嗨!明明!「冉凝拍了拍她的肩。」你跑得好快啊!跟你媽一陣,也有兩條長腿!」

  她跑得更快!」陳明明摘下隨身聽的耳機,咧嘴一笑,「恐怕她隊來不敢在別人面前承認,她是我的母親!」

  冉凝內心動了動。她剛接受的信息,和周圍的冷空氣一樣明喃清晰。這個年方十八的女孩子看來已是滿腹蒼涼。

  她沉思地走了幾步,經過慎重的考慮,才抓住一棵光滑無刺的樹,回頭笑問:「你爸呢?你最近常見到他嗎?過年也不跟他在一起?」

  

  陳明明仿佛被一塊隱沒在雪中的大石頭顛了一顛,晃了晃才咕穩腳跟。「我很少見到他……我想,他已經把我這個女兒忘了!

  冉阿姨,這還不算太糟,對不對?『焦阿姨是他老婆,不也一樣被他拋在腦後?」

  冉凝不知道再說什麼好。與這年方豆蔻的少女並肩齊步,行走在沐浴著陽光的雪坡上,她的心卻感到一片陰冷。好不容易,才從嘆息中擠出一句:「無論怎樣,他都是你爸爸!」

  「不!」陳明明爽直地搖搖頭,睜大了一雙晶瑩的眼睛。「我已經有個新爸爸,難道不是嗎?」

  冉凝嚴肅地點點頭,表示贊同。「那麼,你在這個新家中,感覺又如何呢?」

  她隱隱覺察出這道發問,是侵犯了別人的私生活。但在冰天雪地中,和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交談,似乎不得不做此舉。

  陳明明可愛地皺起眉頭,好像也在思索這道難題。「怎麼說呢?我想,新爸爸當然是個好人,新奶奶也不壞,只是太寵她的孫子了!這也難怪,三代單傳嘛!」

  冉凝暗笑。老氣橫秋的小姑娘並不知道,趙寧新不是肖家的親生子,而是從小領養的。也難怪。兒子對母親孝順倍至,旁人哪能看出這段血緣真情?

  她上前幾步,摟著陳明明纖細的腰肢,發現她穿得很少,兩件毛衣裹著尚未發育成熟的身軀,小手冰涼。「呀,你就不怕凍感冒?」

  「我不冷。」少女咯咯地笑著,「你要是看到新奶奶疼她的孫子,那才叫無微不至呢!飯桌上所有的好菜都朝他跟前推,只要他在自己屋裡做功課,我們所有人連大氣也不敢出。有一次,趙小剛動手打了小保姆,新奶奶二話不說,就把那小保姆給辭了!」

  一口一個「新」字,恰恰說明她還未能融入那新鮮的血液之中。或許,她根本就無視這新型關係的存在?冉凝拂掉沾在她毛衣上頭髮上的小雪花,從樹縫間凝眸俯瞰,只見腳下是一片潔白無瑕、和緩低落的山坡。她微微一笑,告誡自己不用擔心。年輕一代的生活難題,他們自會去解決。

  下到一片乾燥的空地,大家休息片刻,都已是熱汗涔涔。鄭川生提著兩個大旅行袋,湊到冉凝面前,友善地朝她點點頭:「沒想到,下山的路那麼難走吧?」

  冉凝也沖他微微一笑,突然敏感到對方是有話要講,便會意地跟在他身後離開了大道,沿著一溜斜坡下行。道路兩側依傍著的樹林裡,似有淙淙的泉水在低語,好像是一條流貫山坡的暗溪,但它的表面卻結了一層堅硬的寒冰,而且隱藏在鬆軟的雪氈之下。「你最後一次見到焦一萍,是在什麼時候?」鄭川I生呼吸急促地開了口。顯然,這問題已在他腦海里盤旋了好幾天。

  冉凝簡略地回答後,反問了他同樣的問題。鄭川生默默無語,絲毫不差地踏著她的腳印往下走去,好一陣才說:「也是大年三十那天。我從院子裡走過,焦一萍叫住了我……後來想起,覺得好可怕!她顯然是靠在窗戶上,等我老半天了!她跑下來對我說,想到我家來住幾天。哼,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她說她家裡太冷,沒安任何取暖設施……文暢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哪能答應?除夕我們吵了一架,我就連夜回新都老家了……沒想到焦一萍她,她竟會出這個事兒!」

  冉凝有一陣子沒作聲。陽光斜斜地穿透樹林,在雪地上投射出一個個斑駁碎裂的圖形。冉凝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焦一萍死前的情景,仿佛自己的生命也處於停滯狀態……

  「哎,你說話呀!」鄭川生不安地小聲叫道,「你來幫我分析一下,我和文暢對焦一萍的態度,是不是她致死的原因?」

  冉凝很想告訴他,有這個想法真是愚蠢!誰也不能否認,陳維則在其中應負的責任!但同樣的問題她也問過自己,無論如何,這答案中午不能使她心裡輕鬆。

  「我正想告訴你一件事。」她低頭往下走去,仿佛一心一意專注於腳下的道路。「我跟焦一萍的最後一場談話,也很不愉快。當時我正趕一個急活兒,就對她說,只能給她半個小時……我沒想到,她要跟我談的,是你和我的事。她說她早就看出來,你對我有好感……咳,乾脆直說吧,她早就認定,你是愛上了我,所以你才不肯去愛她。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林木深處一片靜寂,鳥不啼,獸不語。唯一的聲音,只有積雪從不勝負荷的枝條上墜落時,所發出的柔和的零星的撞擊聲,以及遠處的蜿蜒小徑上,時時傳來的歡笑聲、打鬧聲……鄭川I生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選擇一個風起的日子、雪舞的時節來挑明心跡,剖白感情、澄清歷史,揭開這曠世之謎,真是天賜良機。

  「冉凝,她沒有說錯,我確實喜歡你……可能從你扎著兩根小辮,選入校女排當接班人時,我就愛上了你……只是那時,我還沒看清自己的心跡!」

  冉凝皺著眉頭,目光再次轉向一旁的山徑,似乎不願面對這觸目驚心的事實。「這不可能!」

  鄭川生依舊循規蹈矩地走著,手裡提著的兩個大旅行袋,隨著他腳下的韻律左右晃動。「這是事實。只是二十年來,你我都不肯面對它……當然,也不可能。我一直就認為,自己的家庭不夠清.白,配不上你……可我沒想到,你把我推給了文暢,而她的父母,都是更大的幹部……唉,不談那些了!看來我們確實沒緣,我也一直不做這非份之想。如果不是焦一萍的死,不是她揭穿了這個事實真相,我永遠都不會向你承認這一點……還有,你得做個思想準備,文暢她,她也知道了,或者是猜到了我對你的感情!」

  冉凝呆住了,腦海中一片空白,血液在耳膜里轟轟亂響,兩眼木然地透視前方。「文暢她……她怎麼說?」

  鄭川生不語,似乎他的腦子也運轉不靈了。瞬間的沉寂後,他才喃喃地提議:「你還是自己去問她吧!」

  眼前的山路變得印跡不清,坡道也越來越陡,原先零星散布的樹林和雪團,突然向道路中間堆砌。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腳步,通過懸垂的樹枝時,不得不頻頻彎腰低頭,很快他們的身上肩上,就灑滿了從枝頭飄落的雪花。天上的太陽,地上的積雪,無言的小樹林,都在誘使著他們向前走去。似乎二十年來,兩人一直行走在這條崎嶇不平、前途未卜又沒有止境的山路上……

  冉凝出身於一個普普通通的軍官家庭。這個身世門弟帶給她的唯一益處,就是在她上山下鄉一年半之後,順順噹噹地拿到了入伍通知書。算起來,她比焦一萍晚參軍幾個月,卻湊巧分到一個醫院裡。對於好友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她是個始終的旁觀者、局外人兼同盟軍。

  焦一萍離開嶺南之後並未死心,不久又對鄭川生故態重萌,並且實施了一連串的狂轟濫炸。三年來她發出的信有好幾百封,最厚的一封長達十幾頁,真是表不盡的愛慕之情。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成熟,冉凝漸漸開始懷疑這愛的可能性,但她聰明地保持了緘默,從未打擊過女友的熱情。現在回想起來,她甚至有些後悔。如果兜頭澆去一瓢涼水,焦一萍或者能幡然醒悟,也不會鑄就三年後,她們一道復員回錦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共同的老朋友鄭川生。此前已經去信通知過他,誰料他仍不在家。醬園街大院關門閉戶,連鄰居也都不見蹤影。兩個女孩子仍然穿著綠軍裝,佩戴著紅彤彤的領章帽徽,這在那個年代裡就是一道護身符,於是她們無所顧忌,輕車熟路地打開了鄭家的門戶。這幾間平房都是民國初年的建築,落地門窗均是木雕花格,破門而入亦非難事。進門後,兩個姑娘就分別撲向自己的目標。焦一萍是翻箱倒櫃地查找自己那一沓子情書,想驗看這批愛的使者是壽終正寢,還是屍骨無存?冉凝則是直撲廚房,搜尋可以果腹的物品。三年的大兵生活,每天四角錢的伙食,在那時就已把她培養成一個饕餮之徒。

  突然聽得房間裡一聲嗚咽,焦一萍發出了窒息般的哭泣。冉凝丟下剛剛尋獲的戰利品,一堆粗製濫造的糖果,跑到女友身邊。只見她手裡捏著一封薄薄的信紙,肩膀和手臂都在不斷地顫抖著……

  「怎麼回事?」冉凝湊過去,也想看看那封信。「是他寫給你的?你怎麼找到的?」

  焦一萍側過身子,急忙把那封信疊好收起。她擦乾眼淚,迅速站直了身子。「我在他枕頭底下翻出來的一。。。-這跟你沒關係,你還是別看吧……唉,我這下算是死心塌地了!我跟他的關係,也徹底完了!」

  冉凝對這「抄檢大觀園」的作法不以為然,也不想對那封信詳加盤問,逼她透出真情。雖然焦一萍對此一筆帶過,但她卻能領略對方那深深埋葬而又如始終未能釋懷的痛苦有多麼濃重!事過多年之後,冉凝再來回想這一段光景,發現自己當時闖入鄭家,竟也用了和焦一萍同樣的新鮮方式,把一個男人的家翻得底朝天,本身就很說明問題。在意識深處,她是認為她有資格這麼做。換句話說,她從不懷疑鄭川生對自己的寬容及寵愛。事實上,再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對異性的關注也不是全無覺察。就她記憶所及,那天鄭川生回到家中,看見焦一萍便臉色陰沉,而當目光轉向她時,卻燃燒著熱情如火的光輝。那場景令人怦然心動,冉凝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個女孩,而是個女人。經過鄭川生的一番解釋,兩個姑娘才知道,那天醬園街召開鄭父的批判大會,鄰居們都踴躍參加。三個人頓時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宿命的感覺,似乎他們都與自己追求的東西擦肩而過,永遠失落了!

  此後冉凝進了郊外一家絲綢廠,焦一萍則分配到母校醫務室,好像她更願意固守住那一片青春的樂土。奇怪的是,她從此對冉凝冷冷淡淡,甚至拒之門外,其排斥友情的態度令冉凝一再驚愕。半年後,冉凝又和鄭川生見了一面。他們事先約好,由冉凝到工廠門外的公共汽車站十接人。跟著形形色色的人流擠下車去的鄭川生,見到她便長吐了一,一口氣,冉凝分明覺察到那一份如釋重負的心情。他們在廠外木柵欄後的一處河坡上散步,土生土長的白楊樹與含羞草顯出異樣的風姿,平平常常的景致在鄭川生看來也是大放光彩。聽到舊時的女友熱情地傾訴,說她愛上了一個姓石的男人,他眸子裡的光輝才黯淡下來。

  鄭川生沉默地坐在河坡上,當他最後轉向冉凝時,她驚訝地發現這張臉龐面如死灰,仿佛罩上了一層絕望的陰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問:「焦一萍是否給你看過一封信?就是我不在家那天,她從我屋子裡翻出來的?」

  冉凝的臉龐柔美地抖動了一下,笑起來:「什麼信呀?我沒看過!焦一萍最近對我理也不理鄭川生收回目光凝望河面,一動也不動,悲愴得有如一尊雕像。這幅沉寂的畫面自有令人動的地方,但冉凝聰明地不去理會。別吱聲,別動彈,別打破,她想。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對方的思想萌動,可又不願去清楚地正視它。在冉凝的潛意識裡,早已知道鄭川生和自己並非一類人。這一刻時光仿佛膠著不前,他和她都以同樣的姿式坐了許久許久,好像思緒已經飄浮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最終,還是鄭川生打破了這份凝固。

  「如果你真心愛那姓石的男人,我就應該祝賀你--我的小女孩終於長大成人了!」

  這親呢的語氣使得冉凝抬頭去注視他,鄭川生也用和藹可親的目光望著她。很顯然,經過一陣深思熟慮,他已把自己的心情調節到正常狀態。冉凝對他的好感不由地增加了幾分。雖然這好感並不是愛,也絕對不長久,但在那個純潔的片刻里,她知道她曾屬於過他。

  再後來,焦一萍閃電般地嫁給了一個軍人,冉凝與她深愛的石洪駿結了婚,而鄭川生卻打了數年的光棍。待冉凝把好友文暢介紹給他,焦一萍卻又離婚獨身,似乎命運在有意安排這此起彼落的人生。不料二十年後,焦一萍卻如沉沙泛起,竟然登門相告,說她當年藏起的那封信,正是鄭川生寫給冉凝的告白書,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孩的遲來的愛。但這封信,冉凝是終生無緣得見了。焦一萍早就在震怒與傷心之下,將它付之一炬!

  冉凝也就在同樣的震怒與傷之下,將焦一萍逐出家門。沒想到,這又造成了她內心深深的愧疚。現在女友撒手人寰,她對焦一萍也就不再抱有一絲怨恨,而滿腦子想的,都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感牽繫。

  驀然間,她心中恍然大悟,原來一直以來,她和焦一萍就缺乏真正意義上的理解與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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