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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05 作者: 莫然

  傍晚時分,這群落難的遊客終於爬上山頂。新開發的龍池風景區幾乎沒有什麼建築,一切都籠罩在神秘的白雪之中。多處地方的積雪有一尺深,踩上去就陷進大半條腿。風已經停了,漫天飛雪不見一片飄散亂舞,卻是紛紛直墜而下,堆在路兩旁齊腰高的萬年青上,積成晶瑩的沒有稜角的不同形狀。天邊的寒星發出一道深藍色的光芒,幽長地投射在高大的松樹頂端。戶外反射的白光穿透沒掛帷簾的窗欞,把木板房的牆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映照得一片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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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群妄自尊大的團體,在遊客如雲的山頂好不容易才弄到兩間住房,一間優待婦女兒童,一間留給男們通宵娛樂。傳統保留節目,自然是」拱豬「,錦城俗稱」華牌「。這伙男人有這個本事,一副撲克就能玩它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吃晚飯時有個小小的插曲。簡陋的旅館餐廳只供應清水掛麵,拌上酸辣,撒點蔥花,倒也令人垂涎欲滴。男士們起初還能故做瀟灑,扮出紳士風度,一個勁地老婆孩子先吃。但等第二鍋面起灶,冉凝也毫不耽擱地吞下兩大碗時,文炎忍不住叫起來:「喂!紅樓夢裡的林黛玉,要變大觀園裡的劉姥姥了?你這麼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我們得等到哪一鍋呀?」

  冉凝經過深思熟慮,才放棄了這熱乎乎的誘惑,心不甘情不願地把碗推給他:「好吧,這碗讓給你……不過我告訴你,這麼一來,我的肚子也開始鬧革命了!待會兒的勝利果實,還得多要一份!「、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這下可真成了大饞蟲、」母蝗蟲「了!冉凝對這不恭的雅號不以為然,但她的丈夫卻暗暗生氣,只是沒有表露出來。石洪駿儘管在外面處事大方,給人的印象是熱情開朗,但只有做妻子的才能感覺到,在他身上有一種冷酷無情的東西。正是這種冷峻使他顯得頗能自我控制和自我約束,這也是男人的美德之一。冉凝在杯盤交錯之間,瞥見了丈夫不快的臉色,但卻沒有在意。她也曾懷疑自己那種無拘無束、自由散漫的性格,能否給別人一個好印象?而對於自己的丈夫,她卻掉以輕心。畢竟,是他選中了她,雖然他那嚴厲的眼神時常讓她困惑,但卻無法抹去她天性中那一份坦蕩的幽默。

  這幽默感在只有男人參加的活動中,表現得更為突出,因為男人總是比女性更懂得幽默,也更能理解幽默。其時孩子們都已睡去,幾位女士都留在床邊聊天。旅館後面的山坡上,好像在舉行一場篝火晚會,歡快的音樂伴隨著」噼噼啪啪「的木柴燃燒聲,一直傳進薄薄的板壁牆。四個男人圍坐在一張床頭櫃前開始洗牌,而冉凝則跟文炎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這是延續了十幾年的遊戲,有一套老規則。石洪駿和趙寧新一家,江然軒與鄭川生配合,每逢周末捉對兒拱豬,他們就心滿意足、喜氣洋洋。文炎一開始聲稱這遊戲太俗,後來才發現他要想拱入這道豬圈,已經是殊無可能了。兩對搭擋都是經過了歲月的篩選,才構成眼前這互補的有機的組合:趙寧新生性拘謹,多疑而又不太開放。石洪駿則是藐視一切、勢如破竹,工作、娛樂都和他的為人一般認真。江然軒與鄭川生身上都有著相同的斯文氣質、翩翩風度。但一個是真正的溫文爾雅,言談舉止都中規中矩,處處透出一種深邃的含蓄,即使從這粗俗的遊戲中,也能領略到上乘的精髓。另一個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寓世俗、機敏於一體的善於交際的本領,儘管他對這種遊戲不感興趣,甚至抱著一種敷衍了事的態度,卻從不流露。

  冉凝愉快地看著這一幕,輪流打量著每一個人。這就是她感興趣的熟悉的圈子,代表著她生活中的一部份。她對其間的實質性關係從不加以思索,她對他們的關心,也絕不僅是為了這群男人,而是這種令人愉悅的關係網。當他們興高采烈時,她也十分快樂,並且總是想方設法地表露出來。

  「喂,今天你們誰要是輸了,打算怎麼懲罰?「她高聲問。

  「當然是鑽桌子!就用這矮茶几來代替!「石洪駿麻利地洗牌、切牌、發牌,臉上掛著洋洋自得的微笑。

  「我倒不發愁。「江然軒不慌不忙地整理著手上的牌張,沒忘了反唇相譏,」反正你和趙寧新都是一米八十的大個兒,你們能鑽過去,我和川生就沒問題!」

  「對!「鄭川生拿了一手好牌,連忙隨聲附和,」這十幾年裡,勝負早就定了!我們是十拿九穩、十打九勝!」

  石洪駿臉色微變,刷地摸起自己面前的牌,冷笑一聲:「哼!這話說得太早了吧?!」

  在這類爭論中總是含糊其辭,又不太精於此道的趙寧新,抽出一張黑桃三甩出去:「是呀,現在勝負還沒定呢!我先出牌:拱豬!「冉凝微微嘆息一聲,每當這時,她總喜歡觀察丈夫的神情:這張臉龐給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用強健的結構和雄性的特徵組成,好像那容貌那眉眼那生氣,都是朝著一個雄渾強悍的風格塑造,以致於過多地具備了雕刻般的生硬,而缺少了其他感染力。但這副粗獷的容貌卻好似操縱著一張愛神之弓,無比輕柔又無比巧妙地射進了她的心……

  突然間,她腦子裡形成了一種可能性:既然丈夫如此熱衷於此項活動,何不讓他在今晚稱心如意呢?文炎已經張著嘴打了好幾次呵欠,但他沒地方可睡。房間裡僅有的兩張床,已被橫七豎八地占領了。臭腳丫子汗水味兒直衝鼻子,有潔癖的副總經理直皺眉頭。所以,冉凝很快就跟他達成了統一戰線。

  他們一左一右夾在男人們中間,展開了一場」冬季攻勢「。每當石、趙二人打出一張哪怕是意向不明的牌,文炎就會尖著嗓子喝采:

  「高!實在是高!」

  「簡直是鬼斧神功、出神入化、神機妙算哪!」

  「哎喲!這一招的確是妙不可言!行,比你爹有出息!」

  每逢另一對出牌,冉凝又會擺出一副絕望的神態,大喊大叫:

  「怎麼會出這張臭牌?你們就這水平?真讓人大失所望!「」唉!沒法子,有心殺敵,無力回天哪!」

  「這下子,你們可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鄭川生幾次想把牌遞給她,索性另請高明,卻被江然軒微笑地制止:「保持冷靜,別聽她的!新聞界就會誇大其辭!你好好打你的牌……」

  江然軒當然不知道,只要冉凝坐在身邊,鄭川l生就沒法保持冷靜。當那一雙動人心魄的眸子望向自己時,鄭川I生總會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不安。他那雙表情豐富的眼睛會因之而淡然無光,額前的線紋也會苦惱無助地扭作一團。而他慣常的帥氣和俊氣,則早就在石洪駿虎虎生威的英氣面前黯然失色了。

  看來」捧殺「和」棒殺「都具有同等效力。石洪駿和趙寧新是越戰越勇、百戰百勝,而另一對則大敗特敗、一敗塗地。最後乾脆」孔夫子搬家--儘是書(輸)「了!記不得是第N次鑽這小茶几,江然軒的腰都彎得直不起來了,鄭川生則卡在低矮的茶几腿里進出兩難,江然軒忙從背後去推他。冉凝笑得直流眼淚,文炎跑出門去招呼其他幾位女士:

  一陝來看,雜技藝術大師二十年舞台生涯回顧展!」

  就在眾人大肆鬨笑之際,文暢湊到冉凝身邊,低聲說:「你過來一下,有些事你必須知道……」

  冉凝跟她來到另一個房間,幾位女性也相繼進屋,不聲不響地坐下。冉凝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拋到九霄雲外,她突然意識到:今晚將要了解的一些事情真相,會以某種東西為代價。但無論如何,她都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屋跟另一屋的空氣不同,沉悶不安,令人昏昏欲睡。冉凝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以一種膽戰心驚的聲調問:「怎麼了?你們想說什麼?為什麼又不開口?」

  夏水琴遲疑了一下,還是率先吐露了真情:「冉凝,我們知道,你跟焦一萍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想,應該把一些。事情告訴你,免得你胡亂猜疑……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本來答應了焦一萍,帶她去參加我們的派對……後來我卻失約了!原因說出來,可能你們會不相信,我忘了!真的,就這麼簡單。我把這個人徹頭徹尾地忘在腦後了!那幾天,實在太忙,早就昏了頭……」

  「我們之中的很多人呀,腦子裡壓根兒就沒別人!」文暢冷冰冰地說,似有所指。

  「對,我是陳維則的前妻嘛!跟焦一萍應該不對勁兒,你們也信不過我……」夏水琴聳聳肩,想要裝出一副沉痛的樣子,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但我想了又想,還是痛痛快快地把這事兒告訴你們,隨便你們怎麼罵我、處置我,我都沒意見……你們當然可以這麼看:焦一萍若是那天晚上跟我去參加派對,就不會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尋死啦!」

  「這很難說。焦一萍不選擇這一天,也會選擇另一天走上死路的!」文暢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窗台上的一根蠟燭,燭光忽忽悠悠的,宛如鬼火墳螢一般,把這間屋子感染得有幾分恐怖,幾分神秘。「我也有錯。我答應過給她介紹一個好律師,那是我的中學同學,辦了好幾件民事案,一下子就出名了……可惜,他太忙,約了幾次都沒約上。春節,那位律師又回老家了……我本想等他回來,再……現在卻派不上用場了!」

  斯茵絞扭著雙手那是一雙外科醫生的手,靈巧而柔韌。淚花在她眼眶裡打轉,使那場景顯得更加淒婉動人。「我的情況,剛才都跟大家說過。每逢佳節倍思親。如果大年三十晚上,焦一萍能到我家去過年,可能在那種熱熱鬧鬧的氣氛下,她不至於想到絕路上去!」

  女人們不吱聲,仍是注視著斯茵,似乎預感到那張嘴還會抖露出驚人的消息。斯茵笑了笑,呼吸變得急促了。「我已經跟軒子商量好,等在醫院裡分到房子,我們就搬出去……」

  「什麼?江然軒能離開相依為命的老母親?」杜小圓大吃一驚,急急地說,「這可是人命關天呀!老媽一著急,沒準兒就會出什麼事的……」

  斯茵沒有答覆,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里卻有一抹堅決,似乎不願再提這事。

  眾人的眼光又投向冉凝。她眼裡閃出淚花,痛楚地搖了搖頭,嘴裡發出令人沮喪的含糊呻吟。「我這一生,犯了許多錯誤……但我最後悔的,就在是大年三十中午,焦一萍上門來找我,說有事兒要跟我談……當時,她的樣子很難看,嘴唇青紫、臉上浮腫,就像個鬼魂一般……我,我突然感到一陣厭煩,我不得不向你們承認,我早就厭倦了聽她的故事!那天中午,又正要趕一份急件……我知道,現在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但我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頓!只要能替焦一萍出口氣,讓我做什麼都行!」

  沉默了半晌,文暢發出一道冷靜的聲音:「真是讓人痛心!原來我們都做了對不起焦一萍的事!我看,她是對我們眾人失望,才離開這個人世間的……」

  「我得申明,我除外!」杜小圓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我可沒得罪她,你們也別拉扯上我……」

  「恐怕,你也逃不脫這個罪名!」文暢毫不留情地站起來,走到弟媳面前審視著她,「你可能已經忘了,但焦一萍湊巧把這事告訴了我。她兒子艾艾住院時,正遇到主治大夫的老公想自己開業,找她幫領一份營業執照。焦一萍知道你姐在工商局登記處工作,就把這事兒攬下來,轉求了你,而你也答應了,過後卻又拋在腦後。忘了告訴杜小方。後來,艾艾就死了……我們當然都知道。艾艾是絕症,小兒內風濕並發心臟病,錦城還沒有治好的先例,但焦一萍可不這麼想!她總覺得還有救,是醫生不努力。這主治大夫,說不定還是夾嫌報復呢!她求我找律師,就是想跟醫院打官司……你瞧,轉了一大圈,她也就怪到你身上了!最後她走入這死胡同,你不是也有份嗎?」

  「這不可能!」杜小圓氣急敗壞地叫起來,「太過份了!這麼說。我們都得為焦一萍的死負責咯?」

  屋子裡的女人面面相覷,全都沒有吭聲。事實是如此殘酷而又可怕,粉碎了她們此前曾有過的一絲僥倖。面對死神和災難發出的呼喚,她們都不能再以旁觀者的身份,保持那一份瀟灑的緘默。這或許也是她們一生中做過的唯一憾事。但當她們重又面臨每一個行為可能引起的突發性巨變時,便給她們帶來了新一輪的恐慌和震驚。儘管她們才剛認識到,自己不過是這個聲色犬馬的世界上的一員。

  當天晚上,冉凝在冰涼的硬木板與骯髒的被褥之間反側難眠,意識深處充滿了睡意,可又無法沉淪下去。直到朝陽躍出了地平線,她還沉浸在一種無法解脫的悲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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