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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1:02 作者: 莫然

  遠遠望去,龍池風景區覆蓋在一片大雪之中。中巴從長途客車站出來,速度比往日更慢。饒舌的女司機一路說笑,車廂里的氣氛歡快熱烈,倒把寒流驅趕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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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每逢大年初三必要進行的旅遊活動。趙寧新當上代主席,便自告奮勇借了輛半舊的0.5噸拖車,錦城俗稱「拖板鞋」,裝了不少吃食:啤酒、咖啡、醪糟米粉、以及電水壺電熱毯……「名流出遊就是麻煩!」冉凝戲稱,「都快趕上賈元春省親了!」

  出發前,又為誰坐長途客車誰坐拖板鞋專門在主席家裡召開一次大會。這撥人繼承了父輩的傳統,動輒就召開會議:「為什麼要開會?開什麼會?怎麼開?「總是反來復去地討論。文炎那晚第一個表態:「這車太破了,開著它上路有生命危險!這樣吧,我來發揚排除萬難,不怕犧牲的精神,我一個人開車,你們都坐長途客車去。但車上小偷又太多,活動經費由你們帶著也不安全,還是放我身上吧……」

  在聚會中一向沉默寡言的鄭川生,突然暴了個冷門:「你來管錢?那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江然軒補充一句:「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一錘定音,此次活動的揶揄中心,就成了」黃鼠狼「文炎。扮演滑稽的確是這個男人的專長。他表面上看去總是含而不露,一張臉甚至過份地嚴肅端莊,言談之中卻漸漸顯露出趣味無窮的幽默感。這種絕妙的結果持續到最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會引起一場哄堂大笑。

  最後竟連一向道貌岸然的石洪駿,也來打趣:「看來我們這次出行,得沿途貼出安民告示:黃鼠狼要來給雞拜年了!請各家各戶關好自己的雞籠!」

  歡樂的氣氛一直延續到龍池縣。雖然長途客車上人滿為患,都是奔赴林海雪原風景區的旅客,大家仍是興致不減。下了客車,鄭川生打頭,也不知怎麼就稀里糊塗地換乘了這輛中巴。司機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名叫何二妞。中巴破破爛爛,開著它全身都在響,讓人提心弔膽……

  龍池山腳下,有一片新修建的白色樓房,綠檐華蓋,古色古香。兩棵高大的棕櫚樹垂首站立,畢恭畢敬,遮住了旅館的紅色正門,使這裡顯得生機勃勃。文炎第一個跳下車,就去觀察那兩棵棕櫚樹,毫不費力地得出了結論:「假的!比太平洋商場的假貨還要假!比賈素芬還要假!」

  眾人就笑得直跺腳,立即封他個」假打英雄「。因為他敢於懷疑這三星級飯店名不副實,且敢直提丈母娘的名諱。與之相映成趣的杜小圓便啐他一口:「呸!譁眾取寵!」

  其實名流出遊,也是捉襟見肘。雖然看中了這家氣質不凡的旅館,卻不敢入住。只讓何二妞把車停在車場,眾人便去旅館門外的小客棧」打尖「,順便等候駕車而來的趙、石二人。這次出遊只剩五家人,陳維則和林濤都沒來。後者與杜小圓的姐姐杜小方離婚後,便跟朋友們失去了聯繫,終日天馬行空,獨往獨來。陳維則是聽從了公安局的吩咐,不敢擅離錦城半步。

  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客車,都已經飢腸轆轆,文炎便嚷嚷著要吃單鍋小炒。」如果舉手表決沒通過,我寧肯自費他表了個態,但沒人答腔。女士們正熱火朝天地議論著焦一萍的死因。

  「你們認為,這個故事還有其他的情節嗎?」冉凝首先發問,她坐在靠里的一張大圓桌旁,成了談話的中心。「我指的是,除了第三者插足,陳維則堅決要離婚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駭人聽聞的東西?」

  「情節?」杜小圓懵懵懂懂地問,「什麼情節?我還以為焦一萍在陳維則的生活中,始終是個配角呢!」

  真是名同其人,杜小圓長得珠圓玉潤,皮膚光潔,身材豐滿。她在市紀委監察處工作,可謂戰鬥在風口浪尖,但她處事缺乏稜角,感覺頗不敏銳,跟老公恰好適得其反。她還有個毛病,就是不愛修飾自己,穿著馬馬虎虎。文炎花了不少力氣替她購來的名牌時裝,一上身便差強人意。所幸這迷迷糊糊的性格,倒給她增加了一層人緣。不說別的,她跟文炎的母親雷克住在一起,彼此就相安無事。即使再挑剔的婆婆,對這粗心大意、過後便忘、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兒媳也是無可奈何。

  但杜小圓對陳、焦婚姻的評價,倒是代表了大多數人的看法。「我認識那個第三者。」夏水琴以一種嬌揉造作的姿態加進來,急於表示自己的消息靈通。「她叫楚天虹,是個成功女性,新苑家具城的老闆。」

  「楚天虹?」冉凝怪叫起來,「我認識她呀!怎麼會是她?」

  「為什麼不是她?」文暢也奇怪地問,「難道她有三頭六臂,不食人間煙火?」

  「對了,就是這後一句。」冉凝點點頭,「我跟她是在採訪中認識的。看起來,她是個潔身自好的女子,不會給人當情婦!」

  「她好像也是嫁過人的。」夏水琴表情嫻熟地談了下去,「老公原在海南做生意,出了一場車禍,死了……」

  「現在到處出車禍,駕校培養了不少『黃』師傅,堪稱職業殺手!」文暢目光刻薄地補充。

  斯茵便有些擔心地望望窗外:「不知道趙寧新和石洪駿,今天開車順不順?」

  「我警告你們這些烏鴉嘴,快別說這個!」文炎壓下自己的饑寒交迫,大義凜然地湊過來,「說老實話,趙寧新的技術我一向信不過,那還是『文革』中偷車時練出來的手藝,至今未派過用場。但石洪駿應該不成問題。他在絲綢廠里幹了十幾年,就在那時把一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妞弄到手……」

  「討厭!」冉凝大叫。

  「我說錯了!」文炎隨即糾正,「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妞,是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

  文暢發現冉凝更加氣惱,便喝止兄弟:「行了!別再賣嘴皮子了!大家都仔細看著點兒吧,別跟他們錯過了!」

  冉凝掩飾住自己的不悅,第一個跑出小店外看了看,立刻拍手叫起來:「哎,他們來了!來了!瞧,那不是嗎?」

  大家一涌而出,恰好看見那輛拖板車上坐滿了人,司機趙寧新一臉肅穆地掌著方向盤,而石洪駿只朝他們揮了揮手,車子便掠過小客棧,徑直向前,弄得眾人詫異不解。

  杜小圓問:「他們怎麼不停車?沒看見我們?」「不對!」斯茵說,「石洪駿還朝我們揮手呢!」江然軒也是疑惑不定,只好勸大家原地等候。但文炎已經忍無可忍,堅決要求吃一份最愛的青椒炒肉,以緩解腹鳴和腸蠕動。「我肚子早就在鬧革命了!還不打土豪分田地?」

  這話又引起一片笑聲,副主席夏水琴便慈悲為懷,批准了他的自救行為。於是果腹思潮泛濫,等趙寧新和石洪駿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餐桌上已是杯盤狼藉。

  對不起。「文炎拍了拍肚子,一臉的油光水滑,」我們已經大快朵頤了!」

  「沒關係。「石洪駿禮貌地點點頭,」我們也吃過了!」

  文炎眼睛一亮,不禁呵呵大笑,」明白了!原來你們剛才是拉客呀!好!不愧是絲綢廠的大廠長,有經濟頭腦!這樣,我們返程的車票錢也就解決了!」

  文暢眼尖,已經發現趙寧新苦喪著臉坐在一邊,好像有難言之隱。而石洪駿顯然是出於自製和穩重,才沒把壞消息猛地端出來。」出了什麼事了?」

  石洪駿看了趙寧新一眼,後者便忙不迭地交待:「……一路之上都很順利。快到龍池縣城時,我不小心撞倒了一根標杆,把個小姑娘也帶翻在地……剛才是送她去醫院檢查,並沒什麼大問題,但家屬卻糾纏不清……」

  強龍不壓地頭蛇,名流竟為這檔子事耽擱了時間。等他們找到當地的關係出面斡旋,擺平」私了「,塞給那小姑娘的家屬三百元錢,再坐著何二妞的中巴上龍池,已是向晚時分。

  道崎嶇不平,中巴車破破爛爛。積雪被車輪軋得咯吱作晌,冷風從關不嚴實的車窗里鑽進來,在車廂里大施淫威。老少爺兒們都裹緊了外套和圍脖,幾個年幼的孩子凍得直哆嗦。冉凝終於忍不住聲討:「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眾人都莫名其妙,文暢便來解釋:「這是紅樓夢裡的一句話,問是誰找了這輛破車?」

  「把找了這輛破車的人揪出來示眾,這我同意!「文炎跟著打趣,」但把我姐夫和這小村姑比做舉案齊眉,可就是冤假錯案了!「文暢不敢相信地問:「怎麼?是川生?」

  面對大家質問的眼神,鄭川生只得喃喃地承認:「我眼睛不好,沒看清何二妞身後那輛破車……」

  這個年輕時的帥哥,如今視力逐步下降又不肯帶眼鏡,就常鬧這一類笑話,並被圈中人稱為」晃眼青年「。意指他看每一個人,都忽略了臉上的細節,諒別人看他亦如是。在眾人的鬨笑中,破中巴」咣當「一聲剎住車,何二妞急忙跳下車來,拉開車門大聲說:「對不起,這山上積雪太多,我沒帶防滑鏈,不敢再開上去了,你們自己走口巴!」

  眾人面面相覷。大雪天裡爬山,不帶防滑鏈?開什麼玩笑!」這兒離山頂還有多遠?」

  「很近了!最多一公里!「何二妞毫不客氣地把大家轟下車,當初拉客時的熱火勁兒,早已煙消雲散。」快下車吧!下車吧!這是你們的東西……哎,實在對不起,我還要趕時間,下山再去拉一批客……」

  中巴車咣當咣當地開走,眾人才驚覺過來:「她沒帶防滑鏈,還拉什麼客?」

  「糟了!我們在錦江賓館買的芝麻蛋糕,還落在她車上呢!「」算了!這小妞比我們都精,今天是認栽啦!」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錦城名流碰上了龍池村姑,也得甘拜下風!北風呼嘯,轉眼之間就下起了鵝毛大雪!此處不可久留,人們紛紛整理行裝,準備登程。江然軒接過妻子遞上的長毛圍巾,圍在自己脖子上,率先邁步走去,像個慷慨就義的五四青年。文炎受到啟發,也搶過杜小圓的長毛圍巾往自己臉上一兜,狹長的臉配上一副金邊眼鏡,活像《地道戰》里悄悄進村的鬼子兵。他不管眾人的鬨笑,一邊蹣跚地踏上積雪的山路,一邊拉長了聲調,開始背毛澤東的詩詞:

  「漫天皆白,雪裡行軍情更迫。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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