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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20:42 作者: 莫然

  冉凝好不懊惱!這個春節她有一連串的安排和計劃!卻被互一.洪駿固執而又不肯通融地打亂了!恐怕事情壞就壞在這「計劃」與「安排」上。電視台節目主持人的身份,使冉凝漸漸滋生了一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是壞的毛病,那就是每一件事都要預先設計,好像如此才能天衣無縫,舍此便不能遂心如願。她的筆記本上永遠記得密密麻麻,她辦事也是有條不紊按部就班的。而身為錦城絲綢廠廠長的石洪駿,偏偏從心眼兒里討厭這種被人安排和設計的情狀。

  「在廠里就這麼處心積慮,安排和設計了一大堆不算,回到家,你又來這一套!這日子叫人怎麼過?」他一提及此事,便忍不住滿腔憤懣。臉上激起的怒容,正是冉凝最不願看見的「第一號表情」。石洪駿身材高大魁偉,氣宇軒昂,體格比一般中年人更為結實,神態充滿自信,正是那種富有魅力的男性。冉凝當初看上的,也就是這副「貴族風範」,或者說,是文炎常掛在嘴邊的「種」。伶牙俐齒,頗善言談的市外貿公司副總經理,時常自怨自艾,說文家的「種」就不如石家的「種」,所以他才長成這麼一副尖嘴猴腮、弱不禁風的單薄樣兒。但冉凝決沒想到,石洪駿的「貴族風範」一進了家門,整個兒地變成了不諳情理、不講是非、不容商量的「大丈夫脾氣」。

  平心而論,冉凝在被譽為「市委大院五朵花」的媳婦兒們當中,也屬於佼佼者。她年近四十,仍然丰韻猶存,而且保持著年輕時的窈窕體態,並被文炎戲稱為「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公眾場合總是衣著得體,髮型優雅。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很「上鏡」。這對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來說,是頂頂重要的,甚至跟訓練有素的語言方式、繪聲繪色的生動表情、善於修飾的審美才能,居於同等重要的位置。何況,冉凝還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那對盈盈妙目似乎能銷魂奪魄。每當她驚鴻掠影般地走過男人身邊,或與某個異性訪談對象面對面坐在演播室里,注意到他們觀察她時眼睛裡流露出的欣賞表情,以及臉上突然浮現的傾慕神色,她就會對自己的魅力充滿信心。

  然而這魅力對於她的丈夫來說,幾乎等於零。冉凝時常悲哀地想,她似乎是為了保存自己感情上的完整性,才沒有下狠心離開石洪駿。

  是呵!哪一個妻子面對著並不欣賞自己,或者說對自己的美色無動於衷的丈夫,不是懷著這種近乎仇恨的刻毒心理呢

  「女為悅己者容」,天經地義嘛!於是就想掩飾這一切。尤其是在當年罵自己「高攀」的爹媽面前,必須保持人格上的獨立。而每當節假日,這種精神上的反叛與行動上的背道而馳,在石家也表現得格外充分。因為石洪駿跟所有的男人一樣,最討厭陪妻子回娘家。如同陪妻子逛商店、進影院、下公園一樣,幾乎能並列為他們的「四大厭惡」。

  「嗨!」吃完簡單的年夜飯--在石家,吃飯總是最簡單的一件事。一般都是下碗麵條了事,大年三十也不例外--冉凝與丈夫並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長達半小時之久,終於開了口。「明天上午,陪我回家去一趟,好嗎?」

  石洪駿不動聲色,就像沒聽見冉凝說話一般。臉上浮起的淡漠,通常被妻子稱之為「第二號表情」。

  沙發旁邊的落地燈灑下輕柔的光輝,房內顯得安寧而靜謐。這一排平房背靠著大院的後牆,平時根本聽不見院內的喧鬧。冉凝剛嫁過來時,不習慣這片城市裡的荒漠,不喜歡這隻有荒廢的花章樹木池溏假山而缺少人聲車聲和街道商店喧譁的院落。她住慣了紅紅火火的軍營,對地方上的大院實在陌生。現在她總算是對這一切都應付自如了,只除了「應付」自己的丈夫。她是個柔情似水又熱烈如火的女人,非常奇怪丈夫為何沒被妻子那熾烈的情愛吞沒?或者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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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凝呼吸著石洪駿身上熟悉的氣息,情不自禁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頭上那不到二寸長的短髮。尖硬的發茬觸動她的手心,有一種癢酥酥的感覺。她望著石洪駿那坦然的神情,不由地想:男人的心怎麼那麼硬呢?就像一塊板結的水泥,寸草不生。而女人則不然,從默默相愛到真正相擁,過去了多少年?只要偎依在丈夫身邊,感覺總是那麼新鮮,那麼令人沉醉……

  「喂,你聽見沒有?」沉默了幾分鐘,冉凝略略提高了聲音。

  也不知是從哪篇文章里看到的,似乎在晚飯後半點鐘內,也就是北京時問七點半之前,家人議事最易發生爭吵冉凝聞此訊患,如獲至寶,此後每逢跟丈夫商議回娘家類的重大決策,都選在七點半之後。雖然效果並不見佳,但她卻持之以恆,從不敢誤入這雇雷阪寸千。降格稍嫌憊噪的她來說,每臨大事,還得半小時內有靜氣,也就是最大局限了!

  石洪駿眼睛仍然瞪視著電視屏幕,好像寧肯關注這個他稱之為「俗而又俗」的春節晚會,也不肯撥冗扭頭對準妻子。那兩片刀砍斧劈出來的嘴唇硬梆梆一碰,吐出同樣硬梆梆的兩個字:「不去!」

  「為什麼?」冉凝倏地坐起來,身子往上竄,心卻往下沉。

  「不為什麼!我累得慌,想在家裡好好兒休息!」

  「你!」電視上的小品演員巧舌如簧,冉凝卻是七竅生煙,說不出一句話來。

  在新聞界工作,沒少碰見這類難題,這類攻不破的堡壘。而她常為人稱道的,正是那種「攻關不畏難」的本領。可事情發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又當別論。這段時間,石洪駿回來就氣不順。冉凝私下猜測,可能又是年度計劃沒完成,被上級部門扣發了年終獎金,因而愧對家人,也就是愧對她。男人另有一番豪情、一番雄一、一番自尊。尤其是在商品社會的當今,如果做丈夫的在外面賺錢還不如妻子,自然也就生出「愧對」之情,而這「愧對」的表情,或者說應該稱之為「第x號」的表情,石洪駿之類的男人從不屑於掛在臉上,反由此派生出另外的氣概。

  冉凝想了想,起身走進臥室,翻箱倒櫃找出一件碩大的蝶型鎏金別針,神采奕奕地托在手心裡,走來給丈夫看。「春節後的第一次大型節目,我想把這個戴出去,你看女?」

  石洪駿漫不經心地一瞥,臉上綻開淡淡的笑容。「你還留著這個?」

  「你那次去新加坡回來,算是第一次送我禮物,我當然要留著,留一輩子。」冉凝重又坐回他身邊,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說實話,我一直沒敢戴,是怕它太顯眼,被壞人搶了去……哎,你說這東西是鍍金的?還是真金的?」

  石洪駿的眼神變得溫柔了,他甚至伸出一隻熱烘烘的大手,撫摸了一下妻子的長髮。冉凝在這個瞬間裡便被感動了,心跳加速,直想哭!

  「當然是真金的!你這個傻老婆!連真貨假貨都分不清!」「你不是說,只花了十幾個美元嗎?」

  「那是你老公會買東西!傻丫頭!我怎麼娶了這麼個傻媳婦?」

  如此傻了一圈兒,夫妻二人的感情似乎也經歷了一個輪迴,進入到一個柳暗花明的嶄新境界。冉凝渾身熱血奔涌,似乎真正地打算熱淚盈眶了!這就是那個「傻」字的神妙之處,它總有回天之力,能把夫妻之向的感情調節到一個最佳狀態。冉凝心知肚明--每逢她如此這般傻,或者乾脆直說是裝傻時,丈夫的臉色才會多雲轉晴,浮現出她所神往的「第三號表情」。錦城的男人也確實分為這麼兩大類:購物後回家面對妻子,不是把價格上升一個百分點,就是下降一個百分點。前者是為了討老婆歡。比如文炎;後者是為了表示自己高明,比如石洪駿。

  鋪墊到這個程度,冉凝覺得可以迂迴進攻了。因為她仍不敢掉以輕心,仍須拿他人作筏。她收斂笑容,幾近哀求地說:「明天還是陪我回去吧?冉勤也回去。丁小荃的哥哥剛出事,兩口子的心情都不好,你跟他聊,再跟爸下兩盤棋,總好過一個人呆在家裡吧?」

  冉勤是冉凝的弟弟,在科委情報所工作。他妻子丁小荃的哥哥丁小萌,是錦城新近評選出來的「十大檢查官」。沒想到下班途中,被一存心報復的歹徒捅了幾刀,死在當街,成為震驚錦城的又一大新聞。丁家滿門哀痛,丁小荃心臟病突發住進醫院,至今還沒緩過勁兒來。石洪駿對岳父母時有微詞,跟生性淳厚的冉勤卻挺合得來。但今天妻子不論抬出任何人,都無濟於事。

  「不行,我明天上午還得跑幾個地方,有公事要辦!」「大過年的?還有什麼公事要辦?」

  「大過年的,才要去各方關係戶走走,轉轉。要不,明年一年廠里可怎麼過?」

  「哪有你這樣當丈夫的?平時心就沒在家裡,過年還牽掛著廠里……」

  「我不僅是你的丈夫,更是一廠之長!全廠千把人還指望著我呢!」

  「既然以廠為家,幹嗎還結婚?我怎麼覺得,有丈夫跟沒丈夫一個樣?」

  「我也沒見過你這麼當媳婦兒的!丈夫水深火熱,你就記掛著回娘家!」

  你一句我一句,戰爭不斷升級,最後又歸於一片沉寂。但這暴發後的靜穆顯得異常沉重,好似一座大山壓在夫妻二人心頭,使他們都覺得幾近窒息的痛苦……

  石洪駿心頭籠罩著巨大的烏雲。年終核算,全年生產任務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多半是因為原料生絲緊缺,資金都扣壓在絲廠里,卻出不了貨。銷售任務也是令人揪心。絲綢屬於高檔衣料,大部份靠出口,外匯額度的漲幅,國家退稅的指標,在影響著資金回籠和效益收入,讓他怎麼能安下心來過年?廠里千把人,獎金髮不出去,過個年兩手空空。看著別人廠子裡發禮品,大包小包的往家拿,自己的工人割點兒豬肉過年,還要算計了罵算計,他這個廠長心酸心疼呵!偏偏妻子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還硬逼著他走家串戶!讓他的臉面往哪兒擱?

  望著丈夫那平時很有男性魅力而此刻卻顯得有幾分猙獰的面孔,冉凝也是一片失落與惶恐,委曲得喉嚨鼻根都一片酸脹。相識近二十年,患難與共地戀愛,心心相印地結合,今天卻突然陌生起來,仿佛都喝了什麼魔水,因而改變了原來的面貌和本性。不過是對於年假節日的安排嘛,彼此卻像烏眼雞似地你爭我鬥起來!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毫無精神準備地看見了對方自私與醜陋的一面,並且不寒而慄地從對方臉上讀到了對自己的不滿與嫌惡,以至於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收拾殘局?冉凝還未出口的話本來卡在喉頭,卻在氣憤中嘟噥出來:「誰叫你不肯調外貿公司,偏要在廠里干?這是什麼年代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樹挪死,人挪活嘛!誰像你似的,就知道逞英雄!」

  這是他們夫妻問的老問題,或者說是矛盾的焦點。石洪駿沉鬱著臉,恨恨地回了一句:「都像你這樣,誰來干社會主義?你也是從廠里出來的嘛!沒有工廠為國家上交稅收,你們憑什麼舒舒服服地過大年?某種意義上來說,工人們是富了國家,窮了自己!」其實冉凝對丈夫的男兒氣概不無欣賞,只是現在一心想跟他論短長,聲音也不由地尖利起來,「哼!就你革命,思想先進!現在誰還提社會主義這四個字?」

  「我!我就要提!」石洪駿大義凜然地說,「否則我就不理解了!當年我們的父輩流血犧牲是為了啥?」

  這話在別人聽來未免可笑,甚至是假話,但對石洪駿來說,卻是千真萬確。空氣緊張,兩人僵持不下。冉凝的淚花兒在眼眶裡打轉,她痛恨自己是感情動物,每逢節假日看見別人雙棲雙飛,總覺得自己是孤雁一隻。她也痛恨對方的頑固不化,卻沒想到,此時此刻,自己跟對方同樣頑固不化。本想再跟丈夫商量一下初二、初三的安排,現在卻不敢啟齒。正如《紅樓夢》里所寫的那樣:「此時提十件事,就敢駁回十件。」

  無可奈何,只好打電話給老爹老媽,明天少準備一個人的飯吧!這熟悉的號碼是冉凝的救生符,每當她心裏面委曲太多,抑制不住地想要發泄,或者遇到什麼麻煩事乃至舉棋不定之際,只要撥通這個電話,就會得到無私的支援及愛的關注,這是娘家親人的號碼呀!

  不料今天剛提起電話,石洪駿就變本加厲地吼道:「少說兩句吧!那是廠里給我安的業務電話,不能拿來聊家常!」

  冉凝「砰」地一聲扔了電話,春節晚會也不看了,回臥房,睡覺!一夜無話。次日冉凝起了個大早,丈夫還在蒙頭大睡,她就已經吃過午飯打道回府了,還帶著寄養在娘家的兒子定豪。唉,女人永遠是一隻戀家的小鳥,活該被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石洪駿梳洗完畢,選擇了一個最佳角度坐在窗前,皚皚的雪光便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灑進來。他吃著妻子帶回來的水餃,然後抬起一張笑眯眯的臉。「冉勤他們怎麼樣?還沉浸在萌的陰影中?」

  冉凝也站到窗前,想沐浴著那片光線,把臉上的氣惱恨意抹掉,心中卻浮起幾絲疑雲--怎麼一夜的功夫,他就換了副模樣?而且,那笑容看上去好不古怪,好不尋常!她口不應心地答逍:「還好……哎,你一直沒出門?就在家裡睡懶覺?」

  「上午在院子裡走了走,回來才躺下的……哎,你不去看看你的老同學?焦一萍剛才被發現,死在自己家中。自殺.還是他殺,尚未確定。我想,你這下該理解冉勤他們的心態了吧?」

  石洪駿說得意昧深長。冉凝卻像被開水燙了那樣,從椅子上跳起來。「什麼?焦一萍死了?不可能!」

  「整個市委大院都鬧開了,就你這個新聞人士還不知道!」

  一陣寒慄掠過整個身子,清醒的恐懼意識爬上頭,冉凝猛然想起昨天中午,焦一萍上門時那副沮喪的神情,頓時翻腸攪肚地倒在椅子上,滿腔說不出來的難受……

  「媽!焦阿姨死啦?」定豪在一旁叫道,「這段時間,你不是挺拶淡她嗎?」

  冷不防被兒子說中心事,冉凝躲開丈夫含蘊深長的目光,只費意識深處一片悲涼,情不自禁地呻吟起來,那是一種不同以往的刮擠扁、壓碎和磨沙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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