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24-10-04 09:20:45
作者: 莫然
夏水琴一夜未歸,正午過後才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屋,趁婆婆守睡之際,潛入衛生間洗刷一番。直到她自己都感覺到,已經把口艨里、鼻息里的酒精味兒、骯髒氣淘乾淨了,才換上拖鞋和睡袍進入臥房。
儘管沒人看得見,夏水琴仍是乳胸高挺,走起路來步履輕盈,像個舞蹈演員一般--她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自己那一米七十能身高,似乎她的一切風采,都蘊藏在那富有彈性與活力的、高挑而又健美、豐滿而又苗條的身軀里了!丈夫趙寧新此刻卻躺在床上,睡得像只大龍蝦,長手長腳的,把一床6尺乘6尺的羽絨被撐得凹凸畢現。
這房間裡的一切擺設全是按夏水琴的意願,為了追求色彩上的熱烈,她全部採用了暖色調:大紅色的皮質沙發,黑色的板材廚櫃和石質茶几,地上鋪得又是嶄新的大紅羊毛地毯,紅黑相間,艷而不俗,富麗堂皇,氣派非凡。最為別致和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上那盞水晶大吊燈,用各種色彩的菱形玻璃組成,放射出來的光線令人眼花繚亂,似乎組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夏水琴每每一進屋,便體察到丈夫的慷慨大度和細微周到,因為以艱苦樸素著稱的幹部子弟家庭,是絕不允許如此鋪張與豪華氣派的,而做妻子的虛榮心,多是靠趙寧新對她感情上的依賴。雖然他比她的文化程度要高得多,知識面也要寬得多,但他卻很謙和很專注地傾聽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並且時時流露出對她的信任和敬重。每當此時,夏水琴也會油然而生一種駕馭丈夫的優越感。所以上床後,她多少懷著一點歉意--除夕之夜把丈夫一個人丟在家裡,畢竟不是賢妻良母的行為。
夏水琴自認為是個賢妻良母,儘管院子裡的婆婆大娘們,對此抱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她和趙寧新是再婚。趙的前妻是絲廠里的檔車工,鐵姑娘三八紅旗手之類的。可想而知,這門婚事染上了不少時代色彩,所以當那個時代結束以後,趙寧新也就順理成章地「休」掉了前妻。這樣做,多少有點違背他自己的初衷,也多少有點「奉母之命」,因而,人們是可以理解和諒解的。夏水琴的故事就要複雜多了。簡單說,她在這院子裡已是打進打出好幾個回合。夏水琴的第一個丈夫,正是焦一萍的現任老公陳維則。兩人都高大、漂亮、時髦、貪吃又貪玩兒,在誰看來都十分相配。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反「精神污染」的那一陣,錦城出了個「幹部子弟流氓團伙」的大案,軍區副司令員的大公子陳維則首當其衝,被定成主犯送進了監獄。三年後放出來,就跟夏水琴分了手。其中的詳情與細節,並無半人知曉,流言蜚語倒是滿天飛。但究竟是鐵牢生涯沒能改造好那個浪蕩子弟?還是風流成性的小媳婦兒耐不得寂莫苦寒?至今沒有一個像樣的說法。夏水琴的第二任丈夫,就更是駭人聽聞了!居然嫁了個勞改釋放犯!如果說陳維則的鋃鐺入獄,多少有點冤假錯案,這小子可就是鐵證如山,道道地地的「街霸」,錦城某一角落裡的地痞流氓。夏水琴在他手裡吃了多少苦頭,也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幾個月。關於這一段大起大落的經歷,夏水琴總是無法自圓其說。某次冉凝偏要糾根問底,問她是如何掙脫牢籠得解放?夏水琴只笑眯眯答了四個字:「以死相拼。」這不符合夏水琴的性格,她的性格就是坦然面對真情,無論這真情有多醜惡。看來,世上真有「諱莫如深」這一說。
夏水琴很快又排除萬難,嫁給了趙寧新。也就是說,從市委大院裡嫁出去又嫁回來,兜了一圈,依然名列「市委大院五朵花」的排名榜。她的做人標準,或者說是做媳婦的標準,也依然是賢妻良母,就像她最最推崇的斯茵那樣,但這一回,她可就更不容易身體力行了!
趙寧新的父親趙奎生前曾任錦城市委書記,那是文革前最輝煌的時期。後來他死於心臟病,臨死也沒能「得解放」。「文革」後倒是補發了一筆為數不小的工資,又都用來打發工人階級,可以說,趙寧新和母親肖宏,並沒沾過他什麼光。肖宏文革前曾擔任市婦聯主席,為人處事也就少不了婆婆媽媽。據說當年婦聯的三位首領,彼此見面誰也不理誰,甚至背地裡還要互相吐口水。而她們的丈夫卻是並肩戰鬥的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男人的宰相胸襟和女人的小肚雞腸,由此可見一斑。
肖宏、凌大志、文暢、文炎的母親雷克,還有原市委副書記杜海,詩的夫人賈素芬,曾被並列為市委大院的
「四大潑婦」,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四大女強人」。在過去的戎馬生涯以及後來的建國大業中,她們都曾獨領過一段風騷,甚至為她們的老頭子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她們都已垂垂老矣,並且無一例外地離開了叱吒風雲的崗位,而把威風轉移到家庭這最後一塊陣地上來。夏水琴和斯茵等人也就時常湊到一起「痛說革命家史」,發泄了小媳婦兒的那口烏氣,好低眉順眼地回去,仍舊當那受氣的小媳婦兒。其間的差別,也就在於斯茵之類本無力抵抗,而夏水琴卻在暗地裡摩拳擦掌。
夏水琴剛鑽進熱烘烘的被窩,接觸到丈夫瘦骨嶙峋,但卻散發出溫暖氣息的身軀,正想美美地補上一個午覺,趙寧新就睜開眼睛平和地問:「回來啦?昨晚玩得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啦!」夏水琴在比自己大十來歲的丈夫面前,總是不由自主地捲起舌頭做一「嗲」狀。此刻她把頭靠在趙寧新並不健壯結實也不肌肉飽滿的肩頭上,那副天真爛漫的神情,活像個妙齡女郎。「我們先跳了大半夜的舞,又打的到錦江賓館去吃西餐,然後去唱卡拉0K……你聽,我的嗓子都唱啞了!」
「只要你玩得開心就好!」趙寧新撫摸著妻子那一頭黑亮黑亮、時常引以為榮的長髮,神情也活像在撫慰一個洋娃娃。
夏水琴眼下對這老夫少妻別提有多滿意,她傷痕累累的心靈需要這呵護、這撫慰。何況,趙寧新也是排除萬難,至少是排除了老母親和那幫兄弟夥伴的干擾,才把她娶進家門的。這會兒她就越發撒嬌撤痴,把一顆長發蓬鬆的頭直往丈夫懷裡鑽。
「如果昨晚你跟我一道出去玩兒,我就會更開心!」
「那怎麼行?除夕晚上,我都得在家裡陪母親,這是多少年的老規矩了!」趙寧新看妻子臉色一沉,忙轉移話題。「你還不去看看明明?她好像也是一夜未歸?」
「是嗎?這孩子……」
夏水琴轉了個身,嘴裡滿應著,心裡卻發生了觸電般的反應。唉,有這麼一個十八歲的大女孩,實在讓人操心!放在家裡也不是,帶出去也不是!如果知道她有這麼大的女兒,身邊那些圍著她轉的男人,多數就會一轟而散!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似乎腦子裡都在迴旋這一類惱人的生活難題,而且跟自己的內心鬥爭了一番,那酸甜苦辣的滋味兒也都沉渣泛起,重新彌開,充填了他們全身……其實趙寧新的一顆心,只關注妻子的喜怒哀樂,而夏水琴憑著自己的第六感覺,早就知道趙寧新為了接受她的愛,負起了多麼沉重的精神負擔。她也需要丈夫恩愛的目光,在她心中築起無形的屏障,以抵抗人間的風風雨雨,但是,她仍然無法拒絕外面那花花綠綠的世界……
隨後,趙寧新見妻子並不動彈,就轉身搖搖她。「喂,你得過去看看……我總覺得,你對女兒太不關心了!她是你的掌珠啊!」夏水琴把兩隻距離很遠的眼睛往上一翻,極不情願地離開溫暖舒適的被窩,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衣服,一邊嘀咕:「誰是誰的掌珠?應該我是你的掌珠才對!」
性情寬厚的中學校長聽了這話,只是咧咧嘴,也不言語。
這是一套位於底樓的住房,夏水琴走過那被稱之為「廳」,實則只能叫做「廊」的大房間時,看見小保姆正在神秘地朝她招手:「阿姨,你能不能來廚房看看?」
夏水琴跟隨她走進廚房。小保姆的身體擋住了視線,使她一時沒看清那需要看清的事物。而當她稍後看到時,那事物就形成了一種恐怖--開啟的窗台上,赫然印著幾串亂七八糟的泥腳印!她頭腦里「轟」地一聲炸開了!
「昨晚有賊進門?報沒報警?」
小保姆詭秘地聳聳鼻尖,「報什麼警?這是姐姐的腳印!她昨晚沒回來,剛才才進屋……」
夏水琴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注意力立刻轉到另一件事,上。她怒氣沖沖地闖進女兒的房間,真想給那傷風敗俗的丫頭一巴掌!女兒的睡房並不單住她一人,小保姆的摺疊床也占據了房間的一角。三室一廳夠寬暢的,但加上婆婆和已經長成大小伙兒的趙小剛,兩個女孩就只好城鄉結合了!『這也是趙家的矛盾之一,跟江家不同,焦點在下一輩兒身上。陳明明正面朝里躺在單人床上。那樣子,似乎已經預料到母親會找上門來興師問罪,而且打定了主意不予配合。夏水琴二話不說,就使勁搬過女兒的身體,卻突然嚇了一大跳:小姑娘臉上掛著晶瑩的淚行,活像兩串亮閃閃的珍珠項鍊。
「怎麼啦?有誰欺負你啦?是不是趙小剛?」她一疊聲地問。小保姆悄沒聲兒地溜進來,背靠牆壁看著這一幕不吭聲。夏水琴心裡一陣煩躁,連忙揮手叫她走開。什麼東西!這種時候也來湊熱鬧!陳明明仍是一言不發,夏水琴看著卻來氣了。這孩子已經發育成人,個頭長得快跟自己一般高--女兒的身材也像她,如此嬌人。可惜自己離婚又再婚地折騰,顯然沒能嚴加教育!此刻她再也不能讓女兒放任自流,更不能讓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哎,怎麼不說話?昨晚你到底上哪兒啦?這麼大的姑娘,還讓人操心!擺著正門不走,偏要去翻窗戶,還留下那麼幾串大腳印!你當是好玩兒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女孩子家年紀輕輕,名聲,清白最重要!你可不能自己玷污了自己!要讓那些婆婆大娘們知道了,說的話就更難聽啦!」
陳明明一聲不響地聽著母親數落。直到夏水琴嗓子眼兒干.澀,再也不想吐個字,這才注意到女兒的神態,發現那雙酷似自己的眼睛裡閃耀著的,並不是尋常的淚光,而是充滿了叛逆眼神的不屈不撓的光芒,表現出女兒對這番話的不適應、不投契和不贊成。
夏水琴的神色緩和下來,不由地長嘆一聲:「好吧,你說說,我看你有什麼道理……」
她以為女兒還會來個頑固不化,不料陳明明突然坐直身子,把滿頭長髮。甩一,用水汪汪的眼睛直視著她,清晰地說:
「昨晚我哪兒都沒去,就在這院子裡!昨晚下了一場大雪,我喜歡雪花兒,喜歡它的單純和潔白-一我就這麼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看著雪花兒,也看著那些亮著燈的窗戶,想像著窗戶里的人在怎麼過春節?他們一定是熱熱鬧鬧的,不像我這麼孤單……中間我回來過兩次,後來冷得受不了,就沒再出去,一直坐在廚房的窗戶上……我想等爸爸回來,我想跟他說幾句話,我想質問他也質問你:既然你們都不關心我,為什麼又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到了死,想結束我的生命……誰知道,昨晚我一直望著的那扇窗戶,就是原來爸爸住的那間屋子,後來給了那姓焦的女人。剛才我聽說,她死了……我就想,原來昨天晚上,這院子裡有兩個寂寞孤單、想死的人!」
夏水琴被這番話震撼了!震撼她的,不僅是焦一萍的死訊,還有明明說話時的神情、語態。她又一次悲哀地感覺到:女兒確實長.大成人了!